第25章 (1)
陸無雙正自惶急,聽他忽問傻話,怒道:“傻蛋!又胡說什麽?”楊過笑道:“咱們來玩拜天地成親。你扮新娘子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臉上披了紅布,別人說什麽也瞧你不見。”陸無雙一怔,道:“你教我扮新娘子躲過師父?”楊過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扮新娘子,我就扮新官人。”此時情勢緊迫,陸無雙也無暇斥罵,心想:“這傻蛋的主意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實在亦無別法。”問道:“怎麽扮法啊?”楊過也不敢多挨時刻,揚鞭在驢臀上連抽幾鞭,驢子發足直奔。
鄉間小路狹窄,一頂八人擡的大花轎塞住了路,兩旁已無空隙。迎親人衆見驢子迎面奔來,齊聲叱喝,叫驢上乘客勒缰緩行。楊過雙腿一夾,卻催得驢子更加快了,轉眼間已沖到迎親的人衆跟前。早有兩名壯漢搶上前來,欲待拉住驢子,以免沖撞花轎。楊過皮鞭揮處,卷住了二人手臂,一提一放,登時将二人摔在路旁,向陸無雙道:“我要扮新官人啦。”身子前探,右手伸出,已将騎在一匹白馬上的新郎提将過。
那新郎十七八歲年紀,全身新衣,頭戴金花,突然被楊過抓住,吓得魂不附體。楊過舉起他身子向上抛擲,待他飛上丈餘,再跌下來時,在衆人驚呼聲中伸手接住。迎親的共有三十來人,半數倒是身長力壯的關西大漢,見他如此本領,新郎又落入他手中,那敢上前動手?一個老者見事多了,料得大盜攔路行劫,搶上前來唱個肥喏,說道:“大王請饒了新官人。大王要多少盤纏使用,大家盡可商量。”楊過向陸無雙笑道:“媳婦兒,怎麽他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我瞧他比我還傻。”陸無雙道:“別瞎纏啦,我好似聽到了師父花驢上的鈴子聲響。”
楊過一驚,側耳靜聽,果然遠處隐隐傳來一陣鈴聲,心想:“她來得好快啊。”說道:“鈴子?什麽鈴子?是賣糖的麽?那好極啦,咱們買糖吃。”轉頭向那老者道:“你們全都聽我的話,就放了他,要不然……”說着又将新郎往空中上抛。那新郎吓得哇哇大叫,哭将起來。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憑大王吩咐。”楊過指着陸無雙道:“她是我媳婦兒,她見你們玩拜天地成親,很是有趣,也要來玩玩……”陸無雙斥道:“傻蛋,你說什麽?”楊過不去理她,說道:“你們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給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兒。”
兒童戲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親之事,普天下皆然,不足為異。但萬料不到一個攔路行劫的大盜忽然要鬧這玩意,衆人面面相觑,做聲不得。看二人時,一個是弱冠少年,一個是妙齡少女,說是一對夫妻,倒也相像。衆人正沒做理會處,楊過聽金鈴之聲漸近,躍下驢背,将新郎橫放驢子鞍頭,讓陸無雙守住了,自行到花轎跟前,掀開轎門,拉了新娘出來。
那新娘吓得尖聲大叫,臉上兜着紅布,不知外面出了什麽事。楊過伸手拉下她臉上紅布,但見她臉如滿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緊啊。”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摸。新娘子吓得呆了,反而不敢作聲。楊過左手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饒她性命,快給我媳婦兒換上新娘打扮。”
陸無雙耳聽得師父花驢的鸾鈴聲越來越近,向楊過橫了一眼,心道:“這傻蛋不知天高地厚,這當口還說笑話。”但聽迎親的老者連聲催促:“快,快!快換新郎新娘的衣服。”送嫁喜娘當即七手八腳的除下了新娘的鳳冠霞披、錦衣紅裙,替陸無雙穿戴。楊過自己動手,将新郎的吉服穿上,對陸無雙道:“乖媳婦兒,進花轎去罷。”陸無雙叫新娘先進花轎,自己坐在她身上,這才放下轎帷。
楊過看了看腳下草鞋,鈴聲卻已響到山角之處,叫道:“回頭向東南方走,快吹吹打打!有人若來查問,別說見到我們。”搶下新郎腳下的新鞋,自己換上,縱身躍上白馬,與騎在驢背上的新郎并肩而行。衆人見新夫婦都落入了強人手中,那敢違抗,唢吶鑼钹,一齊響起。
花轎轉過頭來,只行得十來丈,後面鸾鈴聲急,兩匹花驢踏着快步,追了上來。陸無雙在轎中聽到鈴響,心想能否脫卻大難,便在此一瞬之間了,一顆心怦怦急跳,傾聽轎外動靜。楊過裝作害羞,低頭瞧着馬頸,只聽得洪淩波叫道:“喂,瞧見一個跛腳姑娘走過沒有?”迎親隊中的老者說道:“沒……沒有啊?”洪淩波再問:“有沒見一個年輕女子騎了牲口經過?”那老者仍道:“沒有。”師徒倆縱驢從迎親人衆身旁掠過,急馳而去。
過不多時,李洪二人兜過驢頭,重行回轉。李莫愁拂塵揮出,卷住轎帷一拉,嗤的一聲,轎帷撕下了半截。楊過大驚,躍馬近前,只待她拂塵二次揮出,立時便要出手救人,那知李莫愁向轎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挺有福氣呀。”擡頭向楊過道:“小子,你運氣不小。”楊過低下了頭,那敢與她照面,但聽蹄聲答答,二人竟自去了。
楊過大奇:“怎麽她竟然放過了陸姑娘?”向轎中張去,但見那新娘吓得面如土色,簌簌發抖,陸無雙竟已不知去向。楊過更奇,叫道:“哎唷,我的媳婦兒呢?”陸無雙笑道:“我不見啦。”但見新娘裙子一動,陸無雙鑽了出來,原來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師父行事素來周密,決不輕易放過任何處所,料知她必定去後複來,便即躲了起來。楊過道:“你安安穩穩的做新娘子罷,坐花轎比騎驢子舒服。”
陸無雙點了點頭,對新娘道:“你擠得我好生氣悶,快給我出去。”新娘無奈,只得出轎,騎在陸無雙先前所乘的驢上。新娘和新郎從未見過面,此時新郎見新娘肥肥白白,頗有幾分珠圓玉潤;新娘偷看新郎,倒也五官端正。二人心下竊喜。
一行人行出二十來裏,眼見天色漸漸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楊過哀求放人,以免誤了拜天地的吉期。楊過斥道:“你啰唆什麽?”一句話剛出口,忽然路邊人影一閃,兩個人快步奔入樹林。楊過心下起疑,追了下去,依稀見到二人背影,衣衫褴褛,卻是化子打扮。楊過勒住了馬,心想:“莫非丐幫已瞧出了蹊跷,又在前邊伏下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闖。”
不久花轎擡到,陸無雙從破帷裏探出頭來,問道:“瞧見了什麽?”楊過道:“花轎帷子破了,你臉上又不兜紅布。做新娘子嘛,總須哭哭啼啼,就算心裏一百個想嫁人,也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門。天下那有你這般不怕醜的新娘子?”
陸無雙聽他話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讓人瞧破,只輕輕罵了聲“傻蛋”,不再言語。又行一陣,前面山路漸漸窄了,一路上嶺,崎岖難行,迎親人衆早疲累不堪,但生怕惹惱了楊過,沒一個敢吐半句怨言。
上得嶺後,衆人休息半晌,才擡起花轎又行,二更時分,到了一個市鎮,楊過才放迎親人衆脫身。衆人只道這番為大盜所擄,扣押勒贖自為意料中事,多半還要大吃苦頭,豈知那大盜當真只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實是意外之喜,不禁對楊過千恩萬謝。随伴的喜娘更加口彩連篇:“大王和壓寨娘子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多生幾位小大王!”只惹得楊過哈哈大笑,賞了她一錠銀子。陸無雙又羞又嗔。
Advertisement
楊過與陸無雙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飯菜,正坐下吃飯,忽見門口人影一閃,有人探頭進來,見到楊陸二人,立即縮頭轉身。楊過見情勢有異,追到門口,見院子中站着兩人,正是在豺狼谷中與陸無雙相鬥的申志凡與姬清虛。二道拔出長劍,縱身撲上。楊過心想:“你們找我晦氣幹麽?想自讨苦吃?”兩個道士撲近,卻側身掠過,奔入大堂,搶向陸無雙。就在此時,驀地裏傳來叮玲、叮玲一陣鈴響。
鈴聲突如其來,待得入耳,已在近處,兩名道士臉色大變,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首第一間房裏,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再也不出來了。楊過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過那李莫愁的苦頭,竟吓成這個樣子。”
陸無雙低聲道:“我師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麽辦?”楊過道:“怎麽辦?躲一躲罷!”剛伸出手去扶她,鈴聲鬥然在客店門口止住,只聽李莫愁的聲音道:“你到屋上守住。”洪淩波答應了,飕的一聲,上了屋頂。又聽掌櫃的說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聲,仆跌在地,再無聲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別人在她面前提到一個“老”字,何況當面稱她為“老人家”。拂塵揮出,差一些便要了掌櫃他老人家的老命。她問店小二:“有個跛腳姑娘,住在那裏?”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魂不附體,只說:“我……我……”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李莫愁左足将他踢開,右足踹開西首第一間房的房門,進去查看,那正是申姬二道所住之處。
楊過尋思:“只好從後門溜出去,雖然定會給洪淩波瞧見,卻也不用怕她。”低聲道:“媳婦兒,跟我逃命罷。”陸無雙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來,心想這番如再逃得性命,當真是老天爺太瞧得起啦。
兩人剛轉過身,東角落裏一張方桌旁一個客人站了起來,走近楊陸二人身旁,低聲道:“我來設法引開敵人,快想法兒逃走。”這人一直向內坐在暗處,楊陸都沒留意他的面貌。他說話之時臉孔向着別處,話剛說完,已走出大門,只見到他的後影。這人身材不高,穿一件寬大的青布長袍。
楊陸二人只對望得一眼,猛聽得鈴聲大振,直向北響去。洪淩波叫道:“師父,有人偷驢子。”黃影一閃,李莫愁從房中躍出,追出門去。陸無雙道:“快走!”楊過心想:“李莫愁輕功迅捷無比,立時便能追上此人,轉眼又即回來。我背了陸姑娘行走不快,仍難脫身。”靈機一動,闖進了西首第一間房。
只見申志凡與姬清虛坐在炕邊,臉上驚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時片刻也延挨不得,楊過不容二道站起喝問,搶上去手指連揮,将二人點倒,叫道:“媳婦兒,進來。”陸無雙走進房來。楊過掩上房門,道:“快脫衣服!”陸無雙臉上一紅,啐道:“傻蛋,胡說什麽?”楊過道:“脫不脫由你,我可要脫了。”除了外衣,随即将申志凡的道袍脫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自己頭上。陸無雙登時醒悟,道:“好,咱們扮道士騙過師父。”伸手去解衣鈕,臉上又是一紅,向姬清虛踢了一腳,道:“閉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虛與申志凡不能轉動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當即閉上眼睛,那敢瞧她?
陸無雙又道:“傻蛋,你轉過身去,別瞧我換衣。”楊過笑道:“怕什麽,我給你接骨之時,豈不早瞧過了?”此語一出,登覺太過輕薄無賴,不禁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陸無雙秀眉一緊,反手就是一掌。
楊過只消頭一側,立時就輕易避過,但一時失魂落魄,呆呆的出了神,啪的一下,這一記重重擊在他的左頰。陸無雙萬想不到這掌竟會打中,還着實不輕,心下歉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麽?誰叫你瞎說八道?”
楊過撫着面頰,笑了一笑,當下轉過身去。陸無雙換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個小道士?”楊過道:“我瞧不見,不知道。”陸無雙道:“轉過身來啦。”楊過回過頭來,見她身上那件道袍寬寬蕩蕩,更加顯得她身形纖細,正待說話,陸無雙忽然低呼一聲,指着炕上,只見炕上棉被中探出一個道士頭來,正是豺狼谷中給她砍了三根手指的皮清玄。原來他一直便躺在炕上養傷,見陸無雙進房,立即縮頭進被。楊陸二人忙着換衣,竟沒留意。陸無雙道:“他……他……”想說“他偷瞧我換衣”卻覺不便出口。
就在此時,花驢鈴聲又起。楊過聽過幾次,知道花驢已給李莫愁奪回,那青衫客騎驢奔出時鈴聲雜亂,李莫愁騎驢之時,花驢奔得雖快,鈴聲卻疾徐有致。他一轉念間,将皮清玄一把提起,順手閉住了他的穴道,揭開炕門,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燒火取暖,此時天尚暖熱,炕底不用燒火,但裏面全是煙灰黑炭,皮清玄一給塞入,不免滿頭滿臉全是灰土。
只聽得鈴聲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門口。楊過向陸無雙道:“上炕去睡。”陸無雙皺眉道:“臭道士睡過的,髒得緊,怎能睡啊?”楊過道:“随你便罷!”說話之間,又将申志凡塞入炕底,順手解開了姬清虛穴道。陸無雙雖覺被褥骯髒,但想起師父手段的狠辣,只得上炕,面向裏床。剛剛睡好,李莫愁已踢開房門,二次來搜。楊過拿着一只茶杯,低頭喝茶,左手卻按住姬清虛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見房中仍是三個道士,炕上睡了一個,一個低頭喝茶,另一個臉如死灰,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間房。她第一次來搜時曾仔細瞧過三個道人的面貌,生怕是陸無雙喬裝改扮,二次來搜時只瞧了瞧姬清虛,其餘的就沒再細看。
這一晚李莫愁、洪淩波師徒搜遍了鎮上各處,吵得家家雞犬不寧。楊過卻安安穩穩的與陸無雙并頭躺在炕上,聞到她身上一陣陣少女的溫馨香味,不禁大樂。陸無雙心中思潮起伏,但覺楊過此人委實古怪之極,說他是傻蛋,卻似聰明無比,說他聰明罷,又盡瘋瘋颠颠的。她躺着一動也不敢動,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時怎生是好?過了良久良久,楊過卻沒半點動靜,反微覺失望,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男子氣息,竟爾颠倒難以自已,過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楊過一覺醒來,天已發白,見姬清虛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陸無雙鼻息細微,雙頰暈紅,兩片薄薄紅唇略見上翹,不由得心中大動,暗道:“我如輕輕的親她一親,她決不會知道。”少年人情窦初開,此刻朝陽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時,想起接骨時她胸脯之美,更加按捺不住,伸過頭去,要親她口唇。尚未觸到,已聞一陣香甜,不由得心中一蕩,熱血直湧上來,卻見她雙眉微蹙,似乎睡夢中也感到斷骨處的痛楚。楊過見到這般模樣,登時想起小龍女來,想起在古墓中兩人的說話,自己說:“姑姑,我這一生一世,就只喜歡你一人。”小龍女說:“我也一樣。”不由得全身冷汗直冒,啪啪兩下,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光,躍下炕來。
這一來陸無雙也給驚醒了,睜眼問道:“傻蛋,你幹什麽?”楊過正自羞愧難當,含含糊糊的道:“沒什麽,蚊子咬我的臉。”陸無雙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輕輕的道:“傻蛋,傻蛋!”話聲中竟大有溫柔纏綿之意。
兩人商量日後行止,忽聽得李莫愁花驢的鈴聲響起,向西北方而去,卻又是回頭往來路搜尋,料來她想起《五毒秘傳》落入叛徒手中,遲一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險,因此片刻也不敢耽擱,天色微明,便騎驢動身。
楊過道:“她回頭尋咱們不見,又會趕來。就可惜你身上有傷,震蕩不得,否則咱們盜得兩匹駿馬,一口氣奔馳一日一夜,她那裏還追得上?”陸無雙嗔道:“你身上可沒傷,幹麽你不去盜一匹駿馬,一口氣奔馳一日一夜?”楊過心想:“這姑娘當真是小心眼兒,我随口一句話,她就生氣。”為了愛瞧她發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非你求我送到江南,我早就去了。”陸無雙怒道:“你去罷,去罷!傻蛋,我見了你就生氣,寧可自個兒死了的好。”楊過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
他怕陸無雙真的大怒,震動斷骨,一笑出房,到櫃臺上借了墨筆硯臺,回進房來,将墨在水盆中化開了,雙手蘸了墨水,突然抹在陸無雙臉上。
陸無雙未曾防備,忙掏手帕來抹,不住口的罵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見楊過從炕裏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塗在臉上,一張臉登時凹凹凸凸,有如生滿了疙瘩。她立時醒悟:“我雖換了道人裝束,但面容未變,如給師父趕上,她豈有不識之理?”當下将淡墨水勻勻的塗在臉上。女孩兒家生性愛美,雖塗黑臉頰,仍如搽脂抹粉般細細整容。
兩人改裝已畢,楊過伸腳到炕下将兩名道人的穴道踢開。陸無雙見他看也不看,随意踢了幾腳,兩名道人登時發出呻吟之聲,暗暗佩服:“這傻蛋武功勝我十倍。”但欽佩之意,絲毫不形于色,仍罵他傻蛋,似乎渾不将他瞧在眼裏。
楊過去市上想雇一輛大車,但市鎮太小,無車可雇,只得買了兩匹劣馬。這日陸無雙傷勢已痊愈了些,兩人各自騎了一匹,慢慢向東南行去。
行了一個多時辰,楊過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對陸無雙有輕薄之意,輕薄她也沒什麽,但如此對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帳王八蛋,正在深深自責,陸無雙忽道:“傻蛋,怎麽不跟我說話?”楊過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喲,不好,我真胡塗。”陸無雙道:“你本就胡塗嘛!”楊過道:“咱們改裝易容,那三個道人盡都瞧在眼裏,如跟你師父說起,豈不糟糕?”陸無雙抿嘴一笑,道:“那三個臭道人先前騎馬經過,早趕到咱們頭裏去啦,師父還在後面。你這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竟沒瞧見。”
楊過“啊”了一聲,向她一笑。陸無雙覺得他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話中“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什麽”那幾個字,不禁臉兒紅了。就在此時,一匹馬突然縱聲長嘶。陸無雙回過頭來,只見道路轉角處兩個老丐并肩走來。
楊過見山角後另有兩個人一探頭就縮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虛,心下了然:“原來這三個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幫,說我們改了道人打扮。”當下拱手說道:“兩位叫化大爺,你們讨米讨八方,貧道化緣卻化十方,今日要請你們布施布施了。”一個化子聲似洪鐘,說道:“你們就剃光了頭,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過我們耳目。快別裝傻啦,爽爽快快的,跟我們到執法長老跟前評理去罷。”楊過心想:“這個老叫化說話聲中氣十足,只怕武功甚為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幫中的七袋弟子,見楊陸二人都是未到二十歲的少年,居然武功甚高,料想這中間定有古怪。
雙方均自遲疑之際,西北方金鈴響起,玎玲,玎玲,輕快流動,抑揚悅耳。陸無雙暗想:“糟了,糟了。我雖改了容貌裝束,偏巧此時又撞到這兩個死鬼化子,給他們一揭穿,怎麽能脫得師父毒手?唉,當真運氣太壤,魔劫重重,偏有這麽多人吃飽了飯沒事幹,盡找上了我,纏個沒了沒完。”
片刻之間,鈴聲更加近了。楊過心想:“這李莫愁我是打不過的,只有趕快向前奪路逃走。”說道:“兩位不肯化緣,也不打緊,就請讓路罷。”說着大踏步向前走去。兩個化子見他腳下虛浮,似乎絲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楊過右掌劈出,與兩人手掌相撞,三只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這兩名七袋弟子練功數十年,內力深湛,在江湖上已少逄敵手,要論武功底子,實遠勝楊過,論到招數的奇巧奧妙,卻又不及。楊過借力打力,将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闖過,卻也不能。三人各自暗驚。
就在此時,李莫愁師徒已然趕到。洪淩波叫道:“喂,叫化兒,小道士,瞧見一個跛腳姑娘過去沒有?”兩個老丐在武林中行輩甚高,聽洪淩波如此詢問,心中有氣,丐幫幫規嚴峻,絕不許幫衆任意與外人争吵,二人順口答道:“沒瞧見!”李莫愁眼光銳利,見了楊陸二人的背影,微微起疑:“這二人似乎曾在那裏見過。”又見四人相對而立,劍拔弩張的便要動武,心想在旁瞧個熱鬧再說。
楊過斜眼微睨,見她臉現淺笑,袖手觀鬥,心念一動:“有了,如此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轉身走到洪淩波跟前,打個問訊,嘶啞着嗓子說道:“道友請了。”洪淩波以道家禮節還禮。楊過道:“小道路過此處,給兩個惡丐平白無端的攔住,定要動武。小道未攜兵刃,請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寶劍一用。”說罷又深深一躬。洪淩波見他臉上凹凹凸凸,又黑又醜,但神态謙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卻,拔出長劍,眼望師父,見她點頭示可,便倒轉劍柄,遞了過去。
楊過躬身謝了,接過長劍,轉身大聲向陸無雙道:“師弟,你站在一旁瞧着,不必動手,教他丐幫的化子們見識見識我全真教門下手段。”李莫愁一凜:“原來這兩個小道士是全真教的。但全真教跟丐幫素來交好,怎地兩派門人卻鬧将起來?”楊過生怕兩個乞丐喝罵出來,揭破了陸無雙的秘密,挺劍搶上,叫道:“來來來,我一個鬥你們兩個。”陸無雙卻大為擔憂:“傻蛋不知我師父曾與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餘戰,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一式逃得過她眼去?天下道教派別多着,正乙、大道、太一,什麽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兩個老丐聽他說道“全真教門下”五字,都是一驚,齊聲喝道:“你當真是全真派門人?你和那……”
楊過那容他們提到陸無雙,長劍刺出,分攻兩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嫡傳劍法。兩個老丐輩份甚高,決不願合力鬥他一個後輩,但楊過這一招來得奇快,不得不同時舉棒招架。鐵棒剛舉,楊過長劍已從鐵棒空隙中穿了過去,仍疾刺二人胸口。兩個老丐萬料不到他劍法如此迅捷,急忙後退。楊過毫不容情,着着進逼,片刻之間,已連刺二九一十八劍,每一劍都是一分為二,刺出時只有一招,手腕抖處,劍招卻分而為二。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一氣化三清”劍術,每一招均可化為三招,楊過每一劍刺出,兩個老丐就倒退三步,這一十八劍刺過,兩個老丐竟一招也還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經的武功專用以克制全真派,楊過未練玉女心經,先練全真武功,不過練得并不精純,“一劍化三清”是化不來的,“化二清”倒也心得似模似樣。
李莫愁見小道士劍法精奇,不禁暗驚,心道:“無怪全真教名頭這等響亮,果然是人才輩出,這人再過十年,我那裏還能是他對手?全真教的掌教,日後定要落在這小道人手裏。”她若跟楊過動手,數招之間便能知他的全真劍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實是古墓派功夫,但外表看來,卻真僞難辨。楊過從趙志敬處學到全真派功夫口訣,此後曾加修習,因此他的全真派武功卻也不是全盤冒充。洪淩波與陸無雙自然更加瞧得神馳目眩。
楊過這一十八劍刺過,長劍急抖,卻已搶到了二丐身後,又是一劍化為兩招刺出。二丐急忙轉身招架,楊過不容他們鐵棒與長劍相碰,晃身閃到二丐背後,兩丐急忙轉身,楊過又已搶到他們背後。他自知若憑真實功夫,莫說以一敵二,便一個化子也抵敵不過,是以回旋急轉,一味施展輕功繞着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個門人武功練到适當火候,就須練這輕功,以便他日練“天罡北鬥陣”時搶位之用。楊過此時步代雖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運氣,使的卻是“玉女心經”中的心法。古墓派輕功乃天下之最,他這一起腳,兩名丐幫高手便跟随不上,但見他急奔如電,白光閃處,長劍連刺。如他當真要傷二人性命,二十個化子也都殺了。二丐身子急轉,掄棒防衛要害,此時已顧不得抵擋來招,只是盡力守護。
如此急轉了數十圈,二丐已累得頭暈眼花,腳步踉跄,眼見就要暈倒。李莫愁笑道:“喂,丐幫的朋友,我教你們個法兒,兩個人背靠背站着,那就不用轉啦。”這一言提醒,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為,楊過心想:“不好!給他們這麽一來,我可要輸。”不再轉身移位,一招兩式,分刺二丐後心。
二丐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不及回棒招架,忙向前邁了一步,足剛着地,背後劍招便到,大驚之下,只得提氣急奔。那知楊過的劍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論兩人跑得如何迅捷,劍招始終是在他兩人背後晃動。二丐腳步稍慢,背上肌肉就被劍尖刺得劇痛。二丐心知楊過并無相害之意,否則手上微一加勁,劍尖上前一尺,刃鋒豈不穿胸而過?但腳下始終不敢有絲毫停留。三人都發力狂奔,片刻間已奔出兩裏有餘,将李莫愁等遠遠抛在後面。
楊過突然足下加勁,搶在二丐前頭,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約而同的雙棒齊出。楊過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鐵棒,同時右手長劍平着劍刃,搭在另一根鐵棒上向左推擠,左掌張處,兩根鐵棒一齊握住。二丐驚覺不妙,急忙運勁裏奪。楊過功力不及對方,那肯與他們硬拚,長劍順着鐵棒直劃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時削斷,只得撒棒後躍,臉上神色甚為尴尬,鬥是鬥不過,就此逃走,卻又未免丢人太甚。
楊過說道:“敝教與貴幫素來交好,怨有頭,債有主,古墓派的赤練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兩位何不找她去?”雙手捧起鐵棒,恭恭敬敬的還了二丐,又道:“那赤練仙子随身攜帶之物天下聞名,兩位難道不知麽?”一個老丐恍然而悟,說道:“啊,是了,她手中拿着拂塵,花驢上系有金鈴。那個穿青衫的就是她了?”楊過笑道:“不錯,不錯。用銀弧飛刀傷了貴幫弟子的那個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聲若洪鐘的老丐性子甚是急躁,忙問:“不行什麽?”楊過道:“想那李莫愁橫行天下,貴幫雖然厲害,卻沒一個是她的敵手。既然傷了貴幫朋友的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罷休。”
那老丐給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鐵棒,就要往來路奔回。另一個老丐卻性格持重,心想我二人連眼前這個小道人也鬥不過,還去惹那赤練仙子,豈非白白送死?當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須急在一時,咱們回去從長計議。”向楊過一拱手,說道:“請教道友高姓大名。”楊過笑道:“小道姓薩,名叫華滋。後會有期。”打個問訊,回頭便走。
兩丐喃喃自語:“薩華滋,薩華滋?可沒聽過他的名頭,此人年紀輕輕,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來,罵道:“直娘賊,狗厮鳥!”另丐問道:“什麽?”那丐道:“他名叫薩華滋,那是殺化子啊,給這小賊道罵了還不知道。”兩丐破口大罵,卻也不敢回去尋他算帳。
楊過心中暗笑,生怕陸無雙有失,急忙回轉,見陸無雙騎在馬上,不住向這邊張望,顯是不敢與師父朝相。她一見楊過,臉有喜色,忙催馬迎來,低聲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
楊過一笑,雙手橫捧長劍,拿劍柄遞到洪淩波面前,躬身行禮,道:“多謝借劍。”洪淩波伸手接過。楊過正要轉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見這小道士武藝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為他日之患,乘他此時武功不及自己,随手除掉了事。
楊過一聽“且慢”二字,已知不妙,當下将長劍又遞前數寸,放在洪淩波手中,随即撒手離劍。洪淩波只得抓住劍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楊過道:“見笑了!”李莫愁本欲激他動手,将他一拂塵擊斃,但他手中沒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是不能用兵刃傷他的了,于是将拂塵往後領中一插,問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個的門下?”
楊過笑道:“我是王重陽的弟子。”他對全真諸道均無好感,心中沒半點尊敬之意,丘處機雖相待不錯,但與之共處時刻甚暫,臨別時又給他狠狠教訓了一頓,至于郝大通、趙志敬等,那更是想起來就咬牙切齒。他在古墓中學練王重陽當年親手所刻的《九陰真經》要訣,若說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