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
彎刀削了兩個道人的耳朵,才有日後豺狼谷的約鬥。當日李莫愁擄她北去之時,她在窯洞口與楊過曾見過一面,但其時二人年幼,日後都變了模樣,數年前匆匆一會,這時自然誰都記不起了。
陸無雙吃完兩塊烤肉,也就飽了。楊過卻借着火光掩映,看她臉色,心道:“我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眼前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鹿腿給她吃,豈不是好?”心下尋思,呆呆的凝望着她,竟似癡了。陸無雙哼了一聲,心道:“你這般無禮瞧我,現下且自忍耐,半夜裏再殺你。”當即回入破廟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來,走到廟外,見火堆邊楊過一動不動的睡着,火堆早熄了,蹑手蹑足的走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當的一聲,虎口震得劇痛,登時把捏不定,單刀脫手,只覺中刀處似鐵似石。她一驚非小,忙轉身逃開,心道:“難道這傻蛋竟練得周身刀槍不入?”奔出數丈,見楊過并不追來,回頭望去,見他仍伏在火邊不動。
陸無雙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話跟你說。”楊過不應。她凝神細看,見楊過身形縮成一團,模樣古怪,大着膽子走近,見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塊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塊岩石,又那裏有楊過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聽答應,側耳傾聽,似乎破廟中傳出一陣陣鼾聲,循聲尋去,見楊過正睡在她适才所睡的神臺上,背心向外,鼾聲大作,濃睡正酣。陸無雙盛怒之下,也不去細想他怎會突然睡到了神臺上,縱身而前,挺刀尖向他背心插落。這一下刀鋒入肉,手上絕無異感,卻聽楊過打了幾下鼾,說起夢話來:“誰在我背上搔癢,嘻嘻,別鬧,別鬧,我怕癢。”
陸無雙驚得臉都白了,雙手發顫,心道:“此人難道竟是鬼怪?”轉身欲逃,一時雙足竟不聽使喚,邁不出步。只聽他又說夢話:“背上好癢,定是小老鼠來偷我的黃鹿肉。”伸手背後,從衣衫底下拉出半丬黃鹿,啪的一聲,抛在地下。陸無雙舒了一口長氣,這才明白:“原來這傻蛋将黃鹿肉放在背上,剛才這刀刺在獸肉上啦,卻教我虛驚一場。”
她連刺兩次失誤,對楊過憎恨之心更加強了,咬牙低聲道:“臭傻蛋,瞧我這次要不要了你的小命。”閃身撲上,舉刀向他背心猛砍。楊過于鼾聲呼呼中翻了個身,這一刀啪的一聲,砍在臺上,深入木裏。
陸無雙手上運勁,待要拔刀,楊過正做什麽惡夢,大叫:“媽婀,媽啊,小老鼠來咬我啊。”兩條泥腿倏地伸出,左腿擱在陸無雙臂彎裏的“曲池穴”,右腿卻擱在她肩頭的“肩井穴”。這兩處都是人身大穴,他兩條泥腿摔将下來,無巧不巧,恰好撞正這兩處穴道。陸無雙登時動彈不得,呆呆的站着,讓身子作了他擱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極,身子雖不能動,口中卻能說話,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腳拿開。”只聽他打呼聲愈加響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惱恨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去。楊過翻了個身,正好避過唾沫,右腳尖漫不經意的掠了過來,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輕輕一碰。陸無雙立時全身酸麻,連嘴也張不開了,鼻中只聞到他腳上陣陣臭氣。
就這麽擱了一盞茶時分,陸無雙氣得幾欲暈去,心中賭咒發誓:“明日待我穴道松了,定要在這傻蛋身上斬他十七八刀。”再過一陣,楊過心想也作弄她得夠了,放開雙足,轉過身來,雖在黑暗之中,她臉上的氣惱神色仍瞧得清清楚楚。她越發怒,似乎越與小龍女相似,楊過癡癡的瞧着,那裏舍得閉眼?其實陸無雙相貌比小龍女差得遠了,只是天下女子生氣的模樣不免大同小異,楊過念師情切,百無聊賴之中,瞧瞧陸無雙的嗔态怒色,自覺依稀瞧到了小龍女,那也是畫餅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過了一會,月光西斜,從大門中照射進來。陸無雙見楊過雙眼睜開,笑眯眯的瞧着自己,心中一凜:“莫非這傻蛋喬呆扮癡?他點我穴道,并非無意碰巧撞中?”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時,忽見楊過斜眼望着地下,她歪過眼珠,順着他眼光看去,只見地下并排列着三條黑影,原來有三個人站在門口。凝神再看,三條黑影的手中都拿着兵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對頭找上了門來,偏生給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連遭怪異,心中雖然起疑,卻總難信如此骯髒猥瑣的一個牧童竟會有一身高明武功。
楊過閉上了眼大聲打鼾。只聽門口一人叫道:“小賤人,快出來,你站着不動,就想道爺饒了你麽?”楊過心道:“原來又是個牛鼻子。”又聽另一人道:“我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削你兩只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門外等着,爽爽快快的出來動手罷。”說着向外躍出。三人圍成半圓,站在門外。
楊過伸個懶腰,慢慢坐起,說道:“外面叫什麽啊,陸姑娘,你在那裏?咦,你幹麽站着不動?”在她背上推了幾下。陸無雙但覺一股強勁力道傳到,全身一震,三處遭封的穴道便即解開,當下不及細想,俯身拾起單刀,躍出大門,只見三個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話,翻腕向左邊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條鐵鞭,他轉過身來,鐵鞭看準尖刀砸落。他鐵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強,砸得又準,當的一聲,陸無雙單刀脫手。中間一名道人手挺長劍,向陸無雙刺來。楊過橫卧桌上,見陸無雙向旁跳開,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長劍保不住。”果然她手腕鬥翻,已施展古墓派武功,奪過道人手中長劍,順手斫落,噗的一聲,道人肩頭中劍。他大聲咒罵,躍開去撕道袍裹傷。
陸無雙舞劍與使鞭的漢子鬥在一起。另一個矮小漢子手持花槍,東一槍西一槍的攢刺,不敢逼近。那使鞭的猛漢武藝不弱,鬥了十餘合,陸無雙漸感不支。那人出手與步履之間均有氣度,似乎頗為自顧身分,陸無雙數次失手,他竟并不過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傷口,空手過來,指着陸無雙罵道:“古墓派的小賤人,下手這般狠毒!”挺臂舞拳,向她急沖過去。白光閃動,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劍,可是那矮漢的花槍卻也刺到了陸無雙背心,使鞭猛漢的鐵鞭戳向她肩頭。楊過暗叫:“不好!”雙手握着的兩枚石子同時擲出,一枚蕩開花槍,另一枚打中了猛漢右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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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那猛漢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鐵鞭固然無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閃電,倏地穿出,噗的一聲,擊正陸無雙胸口。楊過大驚,他究竟年輕識淺,看不透這猛漢左手上拳掌功夫了得,急忙搶出,一把抓住他後領運勁甩出。那猛漢騰空而起,跌出丈許之外。那道人與矮漢子見楊過如此厲害,忙扶起猛漢,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過俯頭看陸無雙時,見她臉如金紙,呼吸微弱,受傷着實不輕,伸左手扶住她背脊,讓她慢慢坐起,但聽得格啦、格啦兩聲輕響,卻是骨胳互撞之聲,原來她兩根肋骨給那猛漢一掌擊斷了。她本已暈去,兩根斷骨一動,一陣劇痛,便即醒轉,低低呻吟。楊過道:“怎麽啦?很痛麽?”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咬牙罵道:“問什麽?自然很痛。抱我進廟去。”楊過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動。陸無雙斷骨相撞,又一陣難當劇痛,罵道:“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個家夥呢?”楊過出手之時,她已給擊暈,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楊過笑了笑,道:“他們只道你已經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陸無雙心中略寬,罵道:“你笑什麽?死傻蛋,見我越痛就越開心,是不是?”楊過每聽她罵一句,就想起小龍女當日叱罵自己的情景來。他在活死人墓中與小龍女相處這幾年,實是他一生中最歡悅的日子,小龍女縱然斥責,他因知師父真心相待,內心仍感溫暖。此時找尋師父不到,恰好碰到另一個白衣少女,凄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卻。實則小龍女秉性冷漠,縱對楊過責備,也不過不動聲色的淡淡數說幾句,那會如陸無雙這麽亂叱亂罵?但在楊過此時心境,終歸有個年輕女子斥罵自己,遠比無人斥罵為佳,對她的惡言相加只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臺上。陸無雙橫卧下去時斷骨又格格作聲,忍不住大聲呼痛,呼痛時肺部吸氣,牽動肋骨,痛得更加厲害了,咬緊牙關,額頭上全是冷汗。
楊過道:“我給你接上斷骨好麽?”陸無雙罵道:“臭傻蛋,你會接什麽骨?”楊過道:“我家裏的癞皮狗跟隔壁的大黃狗打架,給咬斷了腿,我就給它接過骨。還有,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也是我給接好的。”陸無雙大怒,卻又不敢高聲呼喝,低沉着嗓子道:“你罵我癞皮狗,又罵我母豬。你才是癞皮狗,你才是母豬。”楊過笑道:“就算是豬,我也是公豬啊。再說,那癞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會癞皮。”陸無雙雖伶牙利齒,但每說一句,胸口就一下牽痛,滿心要跟他鬥口,卻力所不逮,只得閉眼忍痛不理。楊過道:“那癞皮狗的骨頭經我一接,過不了幾天就好啦,跟別的狗打起架來,就和沒斷過骨頭一樣。”
陸無雙心想:“說不定這傻蛋真會接骨。何況如沒人醫治,我準沒命。可是他跟我接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麽是好?哼,他如治我不好,我跟他同歸于盡。如治好了,我也決不容這見過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慘禍,忍辱掙命,心境本已大異常人,跟随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學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紀,卻滿肚子的惡毒心思,低聲道:“好罷!你如騙我,哼哼,小傻蛋,我決不讓你好好的死。”
楊過心道:“此時不刁難,以後沒機會了。”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他閨女向我千求萬求,連叫我一百聲‘好哥哥’,我才去給接骨……”陸無雙連聲道:“呸,呸,呸,臭傻蛋……啊唷……”胸口又一陣劇痛。楊過笑道:“你不肯叫,那也罷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兒歇着。”說着站起身來,走向門口。
陸無雙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這裏了。”只得忍氣道:“你要怎地?”楊過道:“本來嘛,你也得叫我一百聲好哥哥,但你一路上罵得我苦了,須得叫一千聲才成。”陸無雙心下計議:“一切且答允他,待我傷愈,再慢慢整治他不遲。”說道:“我就叫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楊過道:“好罷,還有九百九十七聲,那就記在帳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來,伸手去解她衣衫。
陸無雙不由自主的一縮,驚道:“走開!你幹什麽?”楊過退了一步,道:“隔着衣服接斷骨我可不會,那些癞皮狗、老母豬都是不穿衣服的。”陸無雙也覺好笑,可是若要任他解衣,終覺害羞,過了良久,才低頭道:“好罷,我鬧不過你。”楊過道:“你不愛治就不治,我又不希罕……”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這小賤人定然在此方圓二十裏之內,咱們趕緊搜尋……”陸無雙一聽到這聲音,只吓得面無人色,當下顧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楊過的嘴巴,原來外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
楊過聽了她聲音,也大吃一驚。只聽另一個女子聲音道:“那叫化子肩頭所插的那把彎刀,明明是師妹的銀弧刀,就可惜沒能起出來認一下。”此人自是洪淩波了。
她師徒倆從活死人墓中死裏逃生,回到赤霞莊來,見陸無雙竟已逃走,這也罷了,不料她還把一本《五毒秘傳》偷了去。李莫愁橫行江湖,武林人士盡皆忌憚,主要還不因她武功,而在她赤練神掌與冰魄銀針的劇毒。《五毒秘傳》中載得有神掌與銀針上毒藥及解藥的藥性、制法,倘若流傳出去,赤練仙子便似赤練蛇給人拔去了毒牙。秘傳中所載她早熟爛于胸,自不須帶在身邊,在赤霞莊中又藏得機密萬分,那知陸無雙平日萬事都留上了心,得知師父收藏的所在,既決意私逃,便連這本書也偷了去。
李莫愁這一番驚怒當真非同小可,帶了洪淩波連日連夜的追趕,但陸無雙逃出已久,所走的又系荒僻小道。李莫愁師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幾次,始終不見她的蹤影。這一晚事有湊巧,師徒倆行至潼關附近,聽得丐幫弟子傳言,召只西路幫衆聚會。李莫愁心想丐幫徒衆遍于天下,耳目靈通,當會有人見到陸無雙,于是師徒倆趕到集會之處,想去打探消息,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幫幫衆背着飛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兒在旁衛護。李莫愁見那人肩頭插了一柄彎刀,正是陸無雙的銀弧刀。她閃身在旁竊聽,隐約聽到那些乞丐憤然叫嚷,說給一個跛足丫頭用彎刀擲中了肩頭。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傷不久,陸無雙必在左近,當下急步追趕,尋到了那破廟之前。但見廟前燒了一堆火,又微微聞到血腥氣,忙晃亮火折四下照看,果見地下有幾處血跡,血色尚新,顯是惡鬥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兒的衣袖,向那破廟指了指。洪淩波點點頭,推開廟門,舞劍護身,闖了進去。
陸無雙聽到師父與師姊說話,已知無幸,把心一橫,躺着等死。只聽得門聲輕響,一條淡青人影閃了進來,正是師姊洪淩波。
洪淩波對師妺情誼還算不錯,知道此次師父定要使盡諸般惡毒法兒,折磨得師妺痛苦難當,這才慢慢處死,眼見她躺在神臺上,當下舉劍往她心窩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劍尖剛要觸及陸無雙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頭一拍,洪淩波手臂無勁,立時垂下。李莫愁冷笑道:“難道我不會動手殺人?要你忙什麽?”對陸無雙道:“你見到師父也不拜了麽?”她此時雖當盛怒,仍然言語斯文,一如平素。陸無雙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不論哀求也好,挺撞也好,總是要苦受折磨。”淡淡的道:“你與我家累世深仇,什麽話也不必說啦。”李莫愁靜靜的望着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淩波臉上滿是哀憐之色。陸無雙上唇微翹,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這麽互相瞪視,過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書呢?拿來。”陸無雙道:“給一個惡道士、一個臭叫化子搶去啦!”李莫愁暗吃一驚。她與丐幫雖無梁子,跟全真教的過節卻是不小,素知丐幫與全真教淵源極深,這本《五毒秘傳》落入了他們手中,那還了得?
陸無雙隐約見到師父淡淡輕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計。她在道上遁逃之際,提心吊膽的只怕師父追來,此刻當真追上了,反不如先時恐懼,突然間想起:“傻蛋到那裏去了?”她命在頃刻,想起那個骯髒癡呆的牧童,不知不覺竟有一股溫暖親切之感。突然間火光閃亮,蹄聲騰騰直響。
李莫愁師徒轉過身來,只見一頭大牯牛急奔入門,那牛右角上縛了一柄單刀,左角上縛着一叢燒得正旺的柴火,眼見沖來的勢道極是威猛,李莫愁當即閃身在旁,但見牯牛在廟中打了個圈子,轉身又奔了出去。牯牛進來時橫沖直撞,出去時發足狂奔,轉眼間已奔出數丈之外。李莫愁望着牯牛後影,初時微感詫異,随即心念一動:“是誰在牛角上縛上柴火尖刀?”轉過身來,師徒倆同聲驚呼,躺在臺上的陸無雙已影蹤不見。
洪淩波在破廟前後找了一遍,躍上屋頂。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當即追出廟去。黑暗中但見牛角上火光閃耀,已穿入了前面樹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見牛背上無人,看來陸無雙并非乘牛逃走,轉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應,趕這怪牛來分我之心,乘亂救了她去。”但一時之間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腳步加快,片刻間已追上牯牛,縱身躍上牛背,卻瞧不出什麽端倪,立即躍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腳,撮口低嘯,與洪淩波通了訊號,一個自北至南,一個從西到東的追去。
這牯牛自然是楊過趕進廟去的。他聽到李莫愁師徒的聲音,當即溜出後門,站在窗外偷聽,只一句話,便知李莫愁是要來取陸無雙性命,靈機一動,奔到牯牛之旁,将陸無雙那柄給鐵鞭砸落在地的單刀拾起,再拾了幾根枯柴,分別縛上牛角,取火燃着了柴枝,伏在牛腹之下,手腳抱住牛身,驅牛沖進廟去,一把抱起陸無雙,仍藏在牛腹底下逃出廟去。他行動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樣古怪,饒是李莫愁精明,只因事出不意,卻也沒瞧出破綻。待得她追上牯牛,楊過早已抱着陸無雙躍入長草中躲起。
這一番颠動,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于楊過怎樣相救、怎樣抱着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樣躍入草叢,她都迷糊不清,過了好一陣,神智稍複,“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忙按住她口,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作聲!”只聽腳步聲響,洪淩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見了人?”遠處李莫愁道:“咱們走罷。這小賤人定是逃得遠了。”但聽洪淩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陸無雙又氣悶又痛楚,又待呼痛,楊過仍按住她嘴不放。
陸無雙微微一掙,發覺讓他摟在懷內,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楊過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上當,你師父在騙你。”這句話剛說完,果然聽得李莫愁道:“當真不在此處。”說話聲音極近,幾乎就在二人身旁。陸無雙吃了一驚,心道:“若不是傻蛋見機,這番可沒命了!”原來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說走,其實是施展輕功,悄沒聲的掩了過來。陸無雙險些中計。
楊過側耳靜聽,這次她師徒倆才當真走了,松開按在陸無雙嘴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陸無雙道:“放開我。”楊過輕輕将她平放草地,說道:“我立時給你接好斷骨,咱們須得趕快離開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脫不了身啦。”陸無雙點了點頭。楊過怕她接骨時掙紮叫痛,驚動李莫愁師徒,當即點了她麻軟穴,伸手去解她衣上扣子,說道:“千萬別作聲。”
解開外衣後,露出一件月白色內衣,內衣之下是個杏黃色肚兜。楊過不敢再解,目光上移,但見陸無雙秀眉雙蹙,緊閉雙眼,又羞又怕,渾不似一向的蠻橫模樣。楊過情窦初開,聞到她一陣陣處女體上的芳香,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陸無雙睜開眼來,輕輕的道:“你給我治罷!”說了這句話,又即閉眼,側過頭去。
楊過雙手微微發顫,解開她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麽也不敢用手觸摸,心中只當她是小龍女:“倘若她是姑姑,這般暢開了衣衫,露出胸脯,叫我接骨,我敢不敢瞧她胸脯?呸,姑姑的胸脯比這個美上一百倍,她只要不惱,我自然要瞧。”他對小龍女敬畏之心猶在,但想到她時,敬畏之中不免加上幾分男女間的相思之情。
陸無雙等了良久,但覺微風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頗有寒意,轉頭睜眼,卻見楊過正自癡癡的瞪視,怒道:“你……你瞧……瞧……什麽?”楊過一驚,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膚,身似電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縮手。陸無雙道:“快閉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說到此處,眼淚流了下來。
楊過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別哭。”果真閉上眼睛,伸手摸到她斷了的兩根肋骨,将斷骨仔細對準,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于是折了四根樹枝,兩根放在她胸前,兩根放在背後,用樹皮牢牢綁住,使斷骨不致移位,這才又扣好她裏衣與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的穴道。
陸無雙睜開眼來,見月光胦在楊過臉上,雙頰緋紅,神态忸怩,正偷看她的臉色,與她目光一碰,忙轉過頭去。此時她斷骨對正,雖仍疼痛,但比之适才斷骨相互锉軋時的劇痛已大為緩和,心想:“這傻蛋倒真有點本事。”她此時自已看出楊過實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對之嘲罵輕視,現下縱然蒙他相救,卻也不肯改顏尊重,問道:“傻蛋,你說怎生好?呆在這兒呢,還是躲得遠遠地?”楊過道:“你說呢?”陸無雙道:“自然走啊,在這兒等死麽?”楊過道:“到那兒去?”陸無雙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楊過道:“我要尋我姑姑,不能去那麽遠。”陸無雙一聽,臉色沉了下來,道:“好罷,那你快走!讓我死在這兒罷。”
陸無雙如若溫言軟語的相求,楊過定不答允,但見她目蘊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龍女生氣的模樣,不由得難以拒卻,心想:“說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陸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報,天見可憐,卻教我撞見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極,但無法拒絕陸無雙所求,只好向自己巧所辯解罷了,嘆了口氣,俯身将她抱起。
陸無雙怒道:“你抱我幹麽?”楊過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陸無雙大喜,噗嗤一笑,道:“傻蛋,江南這麽遠,你抱得我到麽?”話雖這麽說,卻安安靜靜的伏在他懷裏,一動也不動了。
這時那頭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楊過生怕給李莫愁師徒撞見,盡揀荒僻小路行走。他腳下迅捷,上身卻穩然不動,全沒震痛陸無雙的傷處。陸無雙見身旁樹木不住倒退,他這一路飛馳,竟有如奔馬,比自己空身急奔還要迅速,輕功實不在師父之下,暗暗驚奇:“原來這傻蛋身負絕藝,他小小年紀,怎能練到這一身本事?”不久東方漸白,她擡起頭來,見楊過臉上雖髒,卻容貌清秀,雙目更靈動有神,不由得心中一動,漸漸忘了胸前疼痛,過了一陣,竟爾在他懷抱中沉沉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楊過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樹底下,輕輕将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邊休息。陸無雙睜開眼來,淺淺一笑,說道:“我餓啦,你餓不餓?”楊過道:“我自然也餓,好罷,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站起身來,又抱起了她,但抱了半夜,雙臂微感酸麻,便舉起她坐在自己肩頭,緩緩而行。
陸無雙兩只腳在楊過胸前輕輕的一蕩一蕩,笑道:“傻蛋,你到底叫什麽名字?總不成在別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楊過道:“我沒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陸無雙愠道:“你不說就算啦!那你師父是誰?”楊過聽她提到“師父”二字,他對小龍女極是敬重,那敢輕忽玩鬧,正色答道:“我師父是我姑姑。”陸無雙信了,心道:“原來他是家傳的武藝。”又問:“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楊過呆頭呆腦的道:“她是住在家裏的,派什麽的我可不知道啦。”陸無雙嗔道:“你裝傻!我問你,你學的是那一門子武功?”楊過道:“你問我家的大門嗎?怎麽說是紙糊的,那明明是木頭的。”陸無雙心下沉吟:“難道此人當真是傻蛋?武功雖好,人卻癡呆麽?”溫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說,你為什麽救我性命?”
楊過一時難以回答,想了一陣,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陸無雙道:“你姑姑是誰?”楊過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陸無雙嘆了口氣,心想:“這人原來真是傻的。”本來已對他略有溫柔之意,此時卻又轉生厭憎。楊過聽她不再說話,問道:“你怎麽不說話啦?”陸無雙哼了一聲。楊過又問一句。陸無雙嗔道:“我不愛說話就不說話,傻蛋,你閉着嘴巴!”楊過知她此時臉色定然好看,不過她坐在自己肩頭,難以見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時,來到一個小市鎮。楊過找了一家飯店,吃過飯後,陸無雙取出銀子,叫楊過去買頭驢子,付了飯錢後,跨上驢背。但剛上驢背,斷骨處便即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那驢子的脾氣倔強,挨到牆邊,将她身子往牆上擦去。陸無雙手腳都無力氣,驚呼一聲,竟從驢背上摔落。她右足着地,穩穩站定,牽動傷處,疼痛難當,怒道:“你明明見我摔下來,也不來扶。”楊過傻笑幾下,卻不說話。陸無雙道:“你扶我騎上驢子去。”楊過依言扶她上了驢背。那驢子一覺背上有人,立時又要搗鬼。
陸無雙道:“你快牽着驢子。”楊過道:“不,我怕驢子踢我。要是我那條大牯牛跟着來,可就好了。”陸無雙氣極:“這傻蛋說他不傻卻傻,說他傻呢,卻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着我。”無可奈何,只得道:“好罷,你也騎上驢背來。”楊過這才一笑跨上驢背,雙手摟在她裏,兩腿微一用力,那驢子但感腹邊大痛,那裏還敢作怪,乖乖的走了。
楊過道:“向那兒走?”陸無雙早已打聽過路徑,本想東行過潼關,再經中州,折而南行,那是大道,但想大路上容易撞到師父或丐幫,不如走小路,經竹林關,越龍駒寨,再過紫荊關南下,雖然路程迂遠些,卻太平得多,沉吟一會,向東南方一指,道:“往那邊去。”
驢子蹄聲得得,緩緩而行,剛出市集,路邊一個農家小孩奔到驢前,叫道:“陸姑娘,有件物事給你。”說着将手中一束花擲了過來,轉頭撒頭撒腿就跑。陸無雙伸手接過,見是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縛着一封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黃紙,見紙上寫道:“尊師轉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黃紙粗糙,字跡卻頗為秀雅。陸無雙“咦”了一聲,驚疑不定:“這小孩是誰?他怎知我姓陸?又怎知我師父即會追來?”問楊過道:“你識得這小孩,是不是?是你姑姑派來的?”
楊過在她腦後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跡,心想:“這明明是個尋常農家孩童,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信是誰寫的?看來倒是好意。要是李莫愁追來,那便如何是好?”他雖學了玉女心經和九陰真經,一身而兼修武林中兩大秘傳,但畢竟時日太淺,雖知秘奧,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給李莫愁趕上,可萬萬不是敵手,青天白日的無處躲藏,正自沉吟無計,聽陸無雙問起,答道:“我不識得這小傻蛋,看來也不是我姑姑派來的。”
剛說了這兩句話,只聽吹打聲響,迎面擡來一乘花轎,數十人前後簇擁,原來是迎娶新娘。雖是鄉間村夫的粗鄙鼓樂,卻也喜氣洋洋,自有一股動人心魄的韻味。楊過心念一動,問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