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楊過輕輕推開窗門,閃身走進姬皮二道房中,見炕上放着兩個包裹,拿起一個包裹一掂,裹面有二十來兩銀子,心想:“正好用作盤纏。”揣在懷裏。另一個包裹四尺來長,包着兩柄長劍。他分別拔出,使重手法将兩柄劍都折斷了,重行還歸入鞘,再将包裹包好,正要出房,轉念一想,拉開褲子,在二道被窩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聽得有人上牆之聲,知道兩名道士的輕身功夫也只尋常,不能一躍過牆,須得先跳上牆頭,再縱身下地,當即閃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門,兩名道人竟全無知覺。楊過俯耳于牆,傾聽隔房動靜。
只聽兩個道人低聲談論,對明日比武之約似乎勝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了起來:“啊,被窩中濕漉漉的是什麽?啊,好臭,姬師兄,你這麽懶,在被窩中拉尿?”姬清虛啐道:“什麽拉尿?”接着也即大叫:“那裏來的臭貓子到這兒拉尿。”皮清玄道:“貓兒拉尿那有這樣多?”姬清虛道:“咦,奇怪……哎,銀子呢?”房中霎時一陣大亂,兩人到處找尋放銀兩的包裹。楊過暗暗好笑。只聽得皮清玄大聲叫道:“店伴兒,店伴兒,你們這裏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銀子?”
兩人叫嚷了幾聲,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來詣問。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說他開黑店。那店伴叫起撞天屈來,驚動了客店中掌櫃的、燒火的、站堂的都紛紛起來,接着住店的客人也擠過來看熱鬧。楊過混在人叢之中,見那店伴大逞雄辯,口舌便給,滔滔不絕,只駁得姬皮二道啞口無言。這店伴生性最愛與人鬥口,平素沒事尚要撩撥旁人,何況此時有人惹上頭來,更何況他是全然的理直氣壯。只說得口沫橫飛,精神越來越旺。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待動手,但想到教中清規,此處是終南山腳下,怎敢胡來?只得忍氣吞聲,關門而睡。那店伴兀自在房外唠叨不休。
次日清晨,楊過起來吃面,那多嘴店伴過來招呼,口中喃喃不絕的還在罵人。楊過笑問:“那兩個賊道怎麽啦?”店伴得意洋洋,說道:“直娘賊,這兩個臭道士想吃白食、住白店,本來瞧在重陽宮的份上,那也不相幹,可是他們竟敢說我們開黑店。今兒天沒亮,兩個賊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上重陽宮去,全真教的道爺成千成萬,那一個不是嚴守清規戒律?這兩個賊道的賊相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定要認了他們出來……”楊過暗暗好笑,又挑撥了幾句,給了房飯錢,問明白去豺狼谷的路徑,邁步便行。
轉瞬間行了三十餘裏,豺狼谷已不在遠,眼見天色尚只辰初。楊過心道:“我且躲在一旁,瞧姑姑怎生發付歹人。最好別讓姑姑先認出我來。”想起當日假扮鄉農少年耍弄洪淩波之事,甚是得意,不妨依樣葫蘆,再來一次,走到一家農舍後院,探頭張望,見牛欄中一條大牯牛正在發威,低頭挺角,向牛欄的木栅猛撞,登登大響。楊過心念一動:“我就扮成個牧童,姑姑乍見之下,定然認我不出。”
他悄悄躍進農舍,屋中只有兩個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見到了吓得不敢作聲。他找了套農家衣服換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勻了抹在臉上,走近牛欄,見壁上挂着一個鬥笠、一枝短笛,正是牧童所用之物,心中甚喜,這樣一來,扮得更加像了,摘了鬥笠戴起,拿一條草繩縛在腰間,将短笛插在繩裏,然後開了欄門。那牯牛見他走近,已自荷荷發怒,一見欄門大開,急沖出來,猛往他身上撞去。
楊過左掌在牛頭上一按,飛身上了牛背。這牯牛身高肉壯,足足有七百來斤,毛長角利,甚是雄偉,一轉眼已沖上了大路。它正當發情,暴躁異常,出力跳躍颠蕩,要将楊過震下背來。楊過穩穩坐着,極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聽話,可有苦頭吃了。”提起手掌,用掌緣在牛肩上一斬。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內力,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聲吽叫,正要躍起發威,楊過又一掌斬下。這般連斬得十餘下,那牯牛終于不敢再倔強了。楊過又試出只要用手指戳它左頸,它就轉右,戳它右頸,立即轉左,戳臀則進,戳額即退,居然指揮如意。
楊過大喜,手指猛力在牛臀上一戳,牯牛向前狂奔,居然迅速異常,幾若奔馬,不多時穿過一座密林,來到一個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與那店伴所說的無異。他躍下落牛背,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牽牛繩,躺在地下裝睡。
紅日漸漸移到中天,他心中越來越慌亂,生怕小龍女不理對方約會,竟然不來。四下裏一片寂靜,只那牯牛不時發出幾下吽聲。突然山谷口有人擊掌,接着南邊山後也傳來幾下掌聲。楊過躺在坡上,跷起一只泥腿,擱在膝上,将鬥笠遮住了大半邊臉,只露出右眼在外。
過了一會,谷口進來三名道人。其中兩個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見過的姬清虛與皮清玄,另一個約莫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甚矮,想來就是那個什麽“申師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在重陽宮曾經見過。跟着山後也奔來兩人。一個身材粗壯,另一個面目蒼老,滿頭白發,兩人都作乞丐裝束,自是丐幫中的韓陳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無言的只一拱手,各人排成一列,臉朝西方。
就在此時,谷口外隐隐傳來一陣得得蹄聲,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齊注視谷口,只聽得蹄聲細碎,越行越近,谷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驢馱着個白衣女子疾馳而來。楊過遙見之下,心中一凜:“不是姑姑!難道又是他們的幫手?”只見那女子馳到距五人數丈處勒定了黑驢,冷冷的向各人掃了一眼,臉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乎不屑與他們說話。
姬清虛叫道:“小丫頭,瞧你不出,居然有膽前來,把幫手都叫出來罷。”那女子冷笑一聲,唰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柄又細又薄的彎刀,宛似一彎眉月,銀光耀眼。姬清虛道:“我們這裏就只五個,你的幫手幾時到來,我們可不耐煩久等。”那女子一揚刀,說道:“這就是我的幫手。”刀鋒在空中劃過,發出一陣嗡嗡之聲。
此言一出,六個人盡皆吃驚。那五人驚的是她孤身一個女子,居然如此大膽,也不約一個幫手,竟來與武林中的五個好手比武。楊過卻失望傷痛之極,滿心以為在此必能候到小龍女,豈知所謂“白衣美貌女子”,竟另有其人,鬥然間胸口逆氣上湧,再也難以自制,“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他這麽一哭,那六人也吃了一驚,見是山坡上一個牽牛放草的牧童,均未在意,料來鄉下一個孩童受了委屈,在此啼哭,姬清虛指着那姓韓的道:“這位是丐幫的韓英雄。”指着那姓陳的道:“這位是丐幫的陳英雄。”又指着“申師叔”道:“我們師叔申志凡道長,你曾經見過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臉上掃來掃去,竟将對方視若無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來此,我們也不能跟你動手。給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後,你再約四個幫手,到這裏相會。”那女子道:“我說過已有幫手,對付你們這批酒囊飯袋,還約什麽人?”申志凡怒道:“你這女娃娃,當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罵,終于強忍怒氣,問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牛鼻子老道,你敢跟姑娘動手呢還是不敢?”申志凡見她孤身一人,卻有恃無恐,料得她必定預伏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卻是個惹不得的人物,說道:“姑娘,我倒要請問,你平白無端的傷了我派門人,到底是什麽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門向你師父謝罪,要是姑娘說不出一個緣由,那可休怪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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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兩個牛鼻子無禮,我才教訓他們。不然天下雜毛甚多,何必定要削他們兩個的耳朵?”申志凡越見她托大,越加驚疑不定。那姓陳乞丐年紀雖老,火氣卻不小,搶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輩說話,還不下驢?”說着身形晃處,已欺到黑驢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這一下出手迅速之極,那女子不及閃躲,立時為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被抓,已不能揮刀擋架。
不料冷光閃動,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彎刀竟劈了下來。那陳姓乞丐大駭,急忙撒手,總算他見機極快,變招迅捷,但兩根手指已給刀鋒劃破。他急躍退後,拔出單刀,哇哇大叫:“賊賤人,你當真活得不耐煩啦。”那姓韓乞丐從腰間取出一對鏈子錘,申志凡亮出長劍。姬清虛與皮清玄也抓住劍柄,拔劍出鞘,鬥覺手上重量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咦”的一聲,大吃一驚,原來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斷劍。
那女子見到二道狼狽尴尬的神态,不禁噗哧一笑。楊過正自悲傷,聽到那女子笑聲,見到二道的古怪模樣,也不自禁的破涕為笑。只見那女子一彎腰,唰的一刀,往皮清玄頭上削去。皮清玄急忙縮頭,那知這一刀意勢不盡,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轉了個彎,終于劃中皮清玄的右額,登時鮮血迸流。這一招極盡奇幻,落點匪夷所思,人所難測,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典型招術。其餘四人又驚又怒,團團圍在她黑驢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後面,手裏各執半截斷劍,抛去是舍不得,拿着可又沒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聲清嘯,左手一提缰繩,胯下黑驢猛地縱出數丈。韓陳二丐當即追近,刀錘紛舉,攻了上去。申志凡跟着搶上,使開全真派劍法,劍劍刺向敵人要害。楊過看他劍法雖狠,但比之甄志丙、趙志敬等大有不如,料來是“志”字輩中的三四流腳色。
他此時心神略定,方細看那女子容貌,只見她一張瓜子臉,頗為俏麗,年紀似尚比自己小着一兩歲,無怪那店伴不信這個“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雖也穿著一身白衣,但膚色微見淡黃,與小龍女的皎白勝雪截然不同。她刀法輕盈流動,大半卻是使劍的路子,刺削多而砍斫少。楊過只看了數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難道又是李莫愁的弟子?”心想兩邊都不是好人,不論誰勝誰敗,都不必理會,又想:“憑你也配稱什麽‘白衣美貌女子’了?白衣真是白衣,女子倒也是女子,‘美貌’卻是狗屁。你給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曲臂枕頭,仰天而卧,斜眼觀鬥。
起初十餘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風,她身在驢背,居高臨下,彎刀揮處,五人不得不跳躍閃避。又鬥十餘招,姬清虛見手中這柄斷劍實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動,叫道:“皮師弟,跟我來。”奔向旁邊樹叢,揀了一株細長小樹,用斷劍齊根斬斷,削去枝葉,俨然是一根杆棒。皮清玄依樣削棒。二道左右夾攻,挺棒向黑驢刺去。
那少女輕叱:“不要臉!”揮刀擋開雙棒,就這麽一分心,那姓韓乞丐的鏈子錘與申志凡的長劍前後齊到。那少女急使險招,低頭橫身,鐵錘夾着一股勁風從她臉上掠過。當的一聲,彎刀與長劍相交,就在此時,黑驢負痛長嘶,前足提起,原來已讓姬清虛刺中了一棒。那姓陳乞丐就地打滾,展開地堂刀法,刀背在驢腿上重重一擊,黑驢登時跪倒。這麽一來,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驢而戰,眼見劍錘齊至,當即飛身而起,左手抓住皮清玄的杆棒,用力一拗,杆棒斷成兩截。她雙足着地,回刀橫削,格開那姓陳乞丐砍來的一刀。楊過一驚:“怎麽?她已受了傷?”
原來那少女左足微跛,縱躍之間顯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驢,自是為了這個緣故。楊過俠義之心頓起,待要插手相助,轉念卻想:“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長相厮守,都是李莫愁那惡女人到來,才鬧到這步田地。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好不要臉!”轉過了頭,不去瞧她。
耳聽得兵刃相交叮當不絕,好奇心終于按捺不住,又回過頭來,見相鬥情勢已變,那少女東閃西避,已遮攔多還手少。突然那姓韓乞丐鐵錘飛去,那少女側頭讓過,正好申志凡長劍削到,玎的一聲輕響,将她束發的銀環削斷了一根,半邊鬓發便披垂下來。那少女秀眉微揚,嘴唇一動,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反手還了一刀。
楊過見她揚眉動唇的怒色,心中劇烈一震:“姑姑惱我之時,也是這般神色。”只因那少女這一發怒,楊過立時決心相助,拾起七八塊小石子放入懷中,但見她左支右绌,神情已頗狼狽。申志凡叫道:“你跟赤練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稱呼?再不實說,可莫怪我們不客氣了!”那少女彎刀橫回,突從他後腦鈎了過來。申志凡沒料到她會忽施突襲,擋架不及。姓陳乞丐急叫:“留神!”姬清虛猛力舉杆棒向彎刀刃上擊去,才救了申志凡性命。
五人見她招數如此毒辣,下手加狠。霎時之間,那少女連遇險招。申志凡料想這少女與李莫愁必有淵源,殺傷了她,禍患無窮,反正全真派與李莫愁在山西早動過手,也不怕師伯們怪罪,眼見她并無後援,正好殺了滅口,于是招招指向她要害。
楊過見她危在頃刻,再也延緩不得,牽過牛頭對住六人,翻身上了牛背,随即溜到牛腹之下,雙足勾住牛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開四蹄,向六人直沖過去。
六人惡鬥正酣,突見瘋牛沖來,都吃了一驚,四下縱開避讓。
楊過伏在牛腹之下,看準了五個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擲出,或中“魂門”,或中“神堂”,但聽得嗆啷、拍喇、“哎唷”連響,五人雙臂酸麻,手中兵刃紛紛落地。楊過卻已驅趕牯牛回上山坡。他從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喲,大牯牛發瘋啦,這可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遭點,兵刃脫手,又不見敵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幫手所為,此人武功如此高明,那裏還敢戀戰?幸好雙腿仍能邁步,發足便奔,總算他尚有義氣,叫道:“陳大哥,韓兄弟,咱們走罷!”餘人不暇細想,也都跟着逃走。皮清玄慌慌張張,不辨東西,反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虛大叫:“皮師弟,到這裏來!”
皮清玄待要轉身,那少女搶上一步,彎刀斫落。皮清玄大驚,手中又沒兵刃,忙偏身閃避,那少女彎刀斫出時似東實西,如上卻下,冷光閃處,已砍到了他面門。皮清玄危急中舉手擋格,嚓的一聲,彎刀已削去了他三根手指。他尚未覺得疼痛,回頭急逃。
姓韓乞丐逃出十餘步,見陸無雙不再追來,心道:“這丫頭跛了腳,怎追我得上?”想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轉身又奔。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之忌,她怒氣勃發,叫道:“賊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麽?”舞動彎刀,揮了幾轉,呼的一聲,猛地擲出。彎刀在半空中銀光閃閃,噗的一聲,插入那姓韓乞丐左肩。那人一個踉跄,肩頭帶着彎刀,狂奔而去。不多時五人均已竄入了樹林。
那少女冷笑幾聲,心中狐疑:“難道有人伏在左近?他為什麽要助我?”自己使慣了的銀弧刀給那姓韓乞丐帶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陳乞丐掉在地下的單刀,拿在手裏,急步往四下樹林察看,靜悄悄的沒半個人影。回到谷中,但見楊過哭喪着臉坐在地下,呼天搶地的叫苦。
那少女問道:“喂,牧童兒,你叫什麽苦?”楊過道:“這牛兒忽然發瘋,身上撞爛了這許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見毛色光鮮,也沒撞損什麽,說道:“好罷,總算你這牛兒幫了我一個忙,給你一錠銀子。”說着從懷中掏出一錠三兩銀子的元寶,擲在地下。她想楊過定要大喜稱謝,那知他仍愁眉苦臉,搖着頭不拾銀子。那少女道:“你怎麽啦?傻瓜,這是銀子啊。”楊過道:“一錠不夠。”那少女又取出一錠銀子擲在地下。楊過有意相逗,又再搖頭。
那少女惱了,秀眉一揚,沉臉罵道:“沒啦,傻瓜!”轉身便走。楊過見了她發怒的神情,不自禁的胸頭熱血上湧,眼中發酸,想起小龍女平日責罵自己的模樣,心意已決:“一時之間如尋不着姑姑,我就盡瞧這姑娘惱怒的樣兒便了。”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掙紮,卻給他牢牢抱住了掙不脫,更加發怒,叫道:“放開!你拉着我幹麽?”楊過見她怒氣勃勃,愈加樂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我命。”跟着便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又好氣又好笑,舉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砍死了你。”楊過抱得更加緊了,假意哭了起來,說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怎地?”楊過道:“我不知道,我跟着你去。”那少女心想:“沒來由的惹得這傻瓜跟我胡纏。”提刀便砍。楊過料想她不會真砍,仍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這少女出手狠辣,這一刀當真砍向他頭頂,雖不想取他性命,卻要在他頭頂砍上一刀,好叫他吃點苦頭,不敢再來歪纏。楊過見單刀直砍下來,待刀鋒距頭不過數寸,一個打滾避開,大叫:“殺人哪,殺人哪!”
那少女更加惱怒,搶上又揮刀砍去。楊過橫卧地下,雙腳亂踢,大叫:“我死啦,我死啦!”他一雙泥足瞎伸亂撐,模樣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但那少女幾次險些讓他踢中手腕,始終砍他不中。楊過見她滿臉怒色,正是要瞧這副嗔态,不由得癡癡的凝望。那少女見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來!”楊過道:“那你殺我不殺?”那少女道:“好,我不殺你就是。”楊過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聲喘息,暗中運氣閉血,一張臉登時慘白,全無血色,就似吓得魂不附體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聲道:“瞧你還敢不敢胡纏?”舉刀指着山坡上皮清玄那幾根被割下來的手指,說道:“人家這般兇神惡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來。”楊過裝出惶恐畏懼模樣,不住退縮。那少女将單刀插在腰帶上,轉身找尋黑驢,那驢子早逃得不知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楊過拾起銀子,揣在懷裏,牽了牛繩跟在她後面,叫道:“姑姑,你帶我去。”那少女那加理睬,加快腳步,轉眼間将他抛得影蹤不見。那知剛歇得一歇,只見他牽着牯牛遠遠奔來,叫道:“帶我去啊,帶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緊蹙,展開輕功,一口氣奔出數裏,只道他再也追趕不上,不料過不多時,又隐隐聽到“帶我去啊”的叫聲。那少女怒從心起,反身奔去,拔出單刀,高高舉起。楊過叫道:“啊喲!”抱頭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随,也就罷了,轉身再行。
走了一陣,聽得背後一聲牛鳴,回頭望時,但見楊過牽了牯牛遙遙跟在後面,相距約有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腳步等他過來。可是楊過見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動,她如前行,當即跟随,如返身舉刀追來,他轉頭就逃。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終擺脫不了他的糾纏。她見這小牧童雖傻裏傻氣,腳步卻異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慣了,要待追上去打暈了他,或砍傷他兩腿,總給他連滾帶爬、驚險異常的溜脫。那少女見他逃脫,每次所差不過一線,暗想這家夥運氣倒好,也不以為異。
又纏了幾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後,甚感疲累,心生一計,高聲叫道:“好罷,我帶你走便是,你可得聽我的話。”楊過喜道:“你當真帶我去?”那少女道:“是婀,幹麽要騙你?我走得累了,你騎上牛背,也讓我騎着。”楊過牽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霭蒼茫中見她眼光閃爍,知她不懷好意,當下笨手笨腳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點,輕輕巧巧的躍上,坐在楊過身前,心想:“我驢子逃走了,騎這牯牛倒也不壞。”足尖在牛脅上重重一踢。牯牛吃痛,發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驀地裏手肘用力向後撞去,正中楊過胸口。楊過叫聲“啊喲!”一個筋鬥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無賴,此次終須着了我的道兒。”伸指在牛脅裏一戳,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聽楊過仍然大叫大嚷,聲音就在背後,一回頭,只見他兩手牢牢拉住年尾,雙足離地,給牯牛拖得騰空飛行,滿臉又是泥沙,又是眼淚鼻涕,情狀之狼狽無以複加,可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無法可施,提起單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聽人聲喧嘩,原來牯牛已奔到一個市集。人衆擁擠,牯牛無路可走,停了下來。
楊過自小愛逗人為樂,生性頗有幾分流氣,自入古墓後,小龍女一本正經,管教嚴謹,他不敢有絲毫放肆,別之久已,這時尋小龍女不見,正自傷心氣苦,便以逗弄這少女為樂,稍洩悶氣,又可見她到生氣的模樣,聊以自慰,以為見到了姑姑。他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啦!”市集上衆人紛紛圍攏,探問緣由。
那少女鑽入人叢,便想乘機溜走,不料楊過從地下爬将過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別走,別走啊!”旁人問道:“幹什麽?你們吵些什麽?”楊過想起小龍女問他要不要她做媳婦,便叫道:“她是我媳婦兒,我媳婦兒不要我,還打我。”那人道:“媳婦兒打老公,那還成什麽世界?”那少女柳眉倒豎,左腳踢出。楊過把身旁一個壯漢一推,這一腳正好踢在他腰裏。那大漢怒極,罵道:“小賤人,踢人麽?”提起醋缽般的拳頭捶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揮出,那大漢二百來斤的身軀忽地飛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叢,只壓得衆人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那少女竭力要掙脫楊過,給他死命抱住了腿,卻那裏掙紮得脫?眼見又有五六人搶上要來為難,只得低頭道:“我帶你走便是,快放開。”楊過道:“你還打不打我?”那少女道:“好,不打啦!”楊過這才松手,爬起身來。二人鑽出人叢,奔出市集,但聽後面一片叫嚷之聲。楊過居然在百忙之中仍牽着那條牯牛。
楊過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說,媳婦兒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惡狠狠的道:“死傻蛋,你再胡說八道,說我是你媳婦兒什麽,瞧我不把你的腦袋瓜子砍了下來。”說着提刀一揚。楊過抱住腦袋,向旁逃過幾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說啦。”那少女啐道:“瞧你這副髒模樣,醜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婦兒。”楊過嘻嘻傻笑,卻不回答。
此時天色昏暗,兩人站在曠野,遙望市集中炊煙袅袅升起,腹中都感饑餓。那少女道:“傻蛋,你到市上去買十個饅頭來。”楊過搖頭道:“我不去。”那少女臉一沉,道:“你幹麽不去?”楊過道:“我才不去呢!你騙我去買饅頭,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道:“我說過不溜就是了。”楊過不住搖頭。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卻又快步逃開。兩人繞着大牯牛,捉迷藏般團團亂轉。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見這小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自己雖有輕身功夫,卻總追他不上。
她惱怒已極,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稱機智乖巧,卻給這個又髒又臭的鄉下小傻蛋纏得束手無策,算得無能之至。也是楊過一副窩囊相裝得實在太像,否則她幾次三番殺不了這小傻蛋,心中早該起疑。她沿着大道南行,見楊過牽着牯牛遠遠跟随,心下計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将他殺了。走了一頓飯工夫,天色更黑了,見道旁有座破廟,似乎無人居住,尋思:“今晚我就睡在這裏,等那傻瓜半夜裏睡着了,一刀将他砍死。”向破廟走去,推門進去,塵氣撲鼻,屋中神像破爛,顯是廢棄已久。她割些草将神臺抹幹淨了,躺在臺上閉目養神。
她見楊過并不跟随進來,她叫道:“傻蛋,傻蛋!”不聽他答應,心想:“難道這傻蛋知道我要殺他,因而逃了?”雖不理會,卻覺有些寂寞,盼望傻蛋終于回來相伴,過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陣肉香撲鼻。她跳起身來,走到門外,但見楊過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着一大塊肉,正自張口大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樹枝搭架,挂着野味燒烤,香味一陣陣送來。
楊過見她出來,笑了笑道:“要吃麽?”将一大塊烤得香噴噴的肉擲了過去。那少女接在手中,似是一塊黃鹿腿肉,肚中正餓,撕下一片來吃了,雖然沒鹽,滋味仍頗不錯,坐近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來。她先将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見楊過吃得唾沫亂濺,嗒嗒有聲,不由得惡心,欲待不吃,腹中卻又饑餓,只見轉過了頭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塊,楊過又遞了一塊給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什麽名字?”楊過楞楞的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樂,笑道:“哈,原來你就叫傻蛋。你爸爸媽媽呢?”楊過道:“都死光啦。你叫什麽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問來幹麽?”楊過心想:“你不肯說,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叫傻蛋。”那少女大怒,縱起身來,舉拳往他頭上猛擊一記,罵道:“誰說我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楊過哭喪着臉,抱頭說道:“人家問我叫什麽名字,我說不知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說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誰說不知道了?我不愛跟你說就是。我姓陸,知不知道?”
這少女就是當日在嘉興南湖中采蓮的幼女陸無雙。她與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淩宵花時摔斷了腿,武娘子為她接續斷骨,正當那時洪淩波奉師命來襲,以致接骨不甚妥善,傷愈後左足短了寸許,行走時便有跛态。她皮色不甚白晰,但容貌秀麗,長大後更見嬌美,只一足跛了,不免引以為恨。
那日李莫愁殺了她父母婢仆,将她擄往居處赤霞莊,本來也要殺卻,但見到她頸中所系的錦帕,記起她伯父陸展元昔日之情,遲遲不忍下手。陸無雙聰明精乖,情知落在這女魔頭手中,生死系于一線,這魔頭來去如風,要逃是萬萬逃不走的,于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處處讨好,竟奉承得那殺人不眨眼的赤練仙子加害之意日漸淡了。李莫愁有時記起當年恨事,就對她折辱一場。陸無雙故意裝得蓬頭垢面,一跷一拐,逆來順受。李莫愁天性本非極惡,見她可憐巴巴的模樣,胡亂打罵一番,出了心中之氣,也就不為已甚。李莫愁既當時沒下手,有了見面之情,此後既無重大原由,也就不再起心殺她了。陸無雙委曲求全,也虧她一個小小女孩,居然在這大魔頭手下挨了下來。
她将父母之仇暗藏心中,絲毫不露。李莫愁問起她父母,她總假裝想不起來。當李莫愁與洪淩波練武之時,她就在旁遞劍傳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學本有些根柢,看了二人練武,心中暗記,待李洪二人出門時便偷偷練習,平時更加意讨好洪淩波。後來洪淩波乘着師父心情甚佳之時代陸無雙求情,也拜在她門下作了徒弟。
如是過了數年,陸無雙武功日進,但李莫愁對她總心存疑忌,別說最上乘的武功,便第二流的功夫也不傳授。倒是洪淩波見她可憐,暗中常加點撥,因此她的功夫說高固然不高,說低卻也不低。這日李莫愁與洪淩波師徒先後赴活死人墓盜《玉女心經》,陸無雙見她們長久不歸,決意就此逃離赤霞莊,回江南去探訪父母生死下落。她幼時雖見父母給李莫愁打得重傷,料想兇多吉少,究未親見父母逝世,總存着一線指望,要去探個水落石出。臨走之時,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盜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傳》,那是記載諸般毒藥和解藥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別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兩個道人向她的跛足多看了幾眼,她立即出言斥責,那兩個道人脾氣也不甚好,三言兩語,動起手來,她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