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武娘子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丈夫叫喚,又喜又惱,心想你這瘋子不知在胡鬧些什麽,卻到這時才來,只見他上衣扯得破破爛爛,頸中兀自挂着何沅君兒時所用的那塊圍涎,急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沒事麽?”她近十年來從未見丈夫對自己這般關懷,心中甚喜,叫道:“我在這裏。”武三通撲到跟前,将陸氏夫婦一手一個抱起,叫道:“快跟我來。”一言甫畢,便騰身而起。柯鎮惡與武娘子跟随在後。
武三通東彎西繞,奔行數裏,領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窯之中。這是座燒制酒壇子的陶窯,倒是極大。武娘子走進窯洞,見敦儒、修文兩個孩子安好無恙,當即放心,嘆了口氣。窯洞裏有張小床,似有人居住。
武氏兄弟正與程英、陸無雙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與陸無雙見到陸氏夫婦如此模樣,撲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鎮惡聽陸無雙哭叫爸爸媽媽,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驚叫:“啊呀,不好,咱們引鬼上門,那女魔頭跟着就來啦!”武娘子适才這一戰已吓得心驚膽戰,忙問:“怎麽?”柯鎮惡道:“那魔頭要傷陸家兩個孩子,可是不知她們在那裏……”武娘子當即醒悟,驚道:“啊,是了,她有意不傷咱們,卻偷偷的跟來。”武三通大怒,叫道:“這赤練蛇女鬼陰魂不散,讓我來鬥她。”說着挺身站在窯洞之前。
陸立鼎頭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強自忍着一口氣,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塊手帕拿出來。”程英抹了抹眼淚,伸手到他胸衣內取出一塊錦帕。手帕是塊白緞子,四角都繡着朵紅花。花紅欲滴,每朵花旁都襯着一張翠綠色葉子,白緞子已舊得發黃,花葉卻兀自嬌豔可愛,便如真花真葉一般。陸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縛在頸中,千萬不可解脫,知道麽?”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當即接過,點頭答應。
陸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聽到丈夫說話,睜開眼來,說道:“為什麽不給雙兒?你給雙兒啊!”陸立鼎道:“不,我怎能負了她父母之托?”陸二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兒也不顧了?”說着雙眼翻白,聲音都啞了。陸無雙不知父母吵些什麽,只哭叫:“媽媽,爸爸!”陸立鼎柔聲道:“娘子,你疼雙兒,讓她跟着咱們去不好麽?”
原來這塊紅花綠葉錦帕,是當年李莫愁贈給陸展元的定情之物。紅花是大理國最著名的曼陀羅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綠”“陸”音同,綠葉就是比作她心愛的陸郎了,取義于“紅花綠葉,相偎相倚”。陸展元臨死之時,料知十年之期一屆,莫愁、武三通二人必來生事,自己原有應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藝平平,到時定然抵擋不了,無可奈何之中,便将這錦帕交給兄弟,叮囑明白,如武三通前來尋仇,能避則避,如不能避,動手必自然必輸,卻也不致有性命之憂;但李莫愁近年來心狠手辣之名播于江湖,遇上了勢必無幸,危急之際将這錦帕纏在頸中,只盼這女魔頭顧念舊情,或能忍手不予加害。
但陸立鼎心高氣傲,始終不肯取出錦帕向這女魔頭乞命。
程英是陸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兒托付于他撫養。他受人重托,責任未盡,此時大難臨頭,便将這塊救命的錦帕給了她。陸二娘抵犢情深,見丈夫不顧親生女兒,惶急中傷處劇痛,暈了過去。
程英見姨母為錦帕之事煩惱,忙将錦帕遞給表妹,道:“姨媽說給你,你拿着罷!”陸立鼎喝道:“雙兒,是表姊的,別接。”武娘子瞧出其中蹊跷,說道:“我将帕兒撕成兩半,一人半塊,好不好?”陸立鼎欲待再說,一口氣接不上來,那能出聲,只有點頭。武娘子将錦帕撕成兩半,分給了程陸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聽到背後又哭又叫,不知出了什麽事,回過頭來,驀見妻子左頰漆黑,右臉卻無異狀,不禁駭異,指着她臉問道:“為……為什麽這樣?”武娘子伸手在臉上一摸,道:“什麽?”只覺左邊臉頰木木的無甚知覺,心中一驚,想起李莫愁臨去時曾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難道這只柔膩溫香的手掌輕撫而過,竟就此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問,忽聽窯洞外有人笑道:“兩個女娃娃在這裏,是不是?不論死活,都給抛出來罷。否則的話,我一把火将你們都燒成了酒壇子。”聲若銀鈴,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躍出洞,見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由得大感詫異:“怎麽十年不見,她仍這等年輕貌美?”當年在陸展元的喜筵上相見,李莫愁方當妙齡,未逾二十,此時已過十年,但眼前此人除改穿道裝外,仍然肌膚嬌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塵輕輕揮動,神态悠聞,美目流盼,桃腮帶暈,若非素知她殺人不眨眼,定道是位帶發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見她拂塵一動,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窯洞之中,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機闖進去傷害了衆小兒,見洞邊長着棵碗口粗細的栗樹,當即雙掌齊向栗樹推去,吆喝聲中,将樹幹從中擊斷。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氣。”武三通橫持樹幹,說道:“李姑娘,十年不見,你好啊。”他從前叫她李姑娘,現下她出了家,他并沒改口,依然舊時稱呼。這十年來,李莫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一動,少女時種種溫馨旎旖的風光突然湧向胸間,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這世上另外有個何沅君在,竟令自己傷心失意,一世孤單凄涼,想到此處,心中一瞬間湧現的柔情密意,登時盡化為無窮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愛之人棄己而去,雖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別,卻也算得同病相憐,但那日自陸展元的酒筵上出來,親眼見她手刃何老拳師一家二十餘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時思之猶有餘悸。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幹,只因大家姓了個“何”字,她傷心之餘,竟去将何家滿門殺了個幹幹淨淨。何家老幼直到臨死,始終沒一個知道到底為了何事。其時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幹預,事後才得悉李莫愁純為遷怒,只不過發洩心中的失望與怨毒,從此對這女子便既恨且懼,這時見她臉上微現溫柔之色,頃刻間轉為冷笑,不禁為程陸二女擔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陸家牆上印了九個手印,這兩個小女孩是非殺不可。武三爺,請你讓路罷。”武三通道:“陸展元夫婦已死,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毒手,小小兩個女孩兒,你就饒了罷。”李莫愁微笑搖首,柔聲道:“武三爺,請你讓路。”武三通将栗樹抓得更加緊了,叫道:“李姑娘,你忒也狠心,阿沅……”“阿沅”兩字一入耳,李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只因他們招牌上帶了這個臭字,這件事你可曾聽到了嗎?武三爺,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說着拂塵一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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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塵,這一拂下去既快又勁,只帶得武三通頭上亂發獵獵飛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門下高弟,雖然癡癡呆呆,武功卻确有不凡造詣,是以一上來就下殺手。
武三通左手挺舉,樹幹猛地伸出,狂掃過去。李莫愁見來勢厲害,身子随勢飄出,不等他樹幹力道使足,随即飛躍而前,拂塵攻他面門。武三通見她攻入內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額上點去,這招一陽指點穴去勢雖不甚快,卻變幻莫測,難閃難擋。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鐘”,身子驟然間已躍出丈許之外。
武三通見她忽來忽往,瞬息間進退自如,暗暗驚佩,奮力舞動樹幹,将她逼在丈餘之外。
但只要稍露空隙,李莫愁便如閃電般欺近身來,若非他一陽指厲害,早已不敵,饒是如此,那樹幹畢竟沉重,舞到後來漸感吃力,李莫愁卻越欺越近。突然間黃影晃動,她竟躍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樹的樹梢,揮動拂塵,淩空下擊。武三通大驚,倒轉樹梢往地下急撞。李莫愁格格嬌笑,踏着樹幹直奔過來。武三通側身長臂,挺指點出。她纖腰微擺,已退回樹梢。此後數十招中,不論武三通如何震撞掃打,她始終猶如粘附在栗樹上一般,順着樹幹抖動之勢,尋隙進攻。
這一來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雖然不重,究是在樹幹上又加了數十斤的份量,何況她站在樹上,樹幹打不着她,她卻可以攻入,立于不敗之地。武三通見漸處下風,心知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緊,滿窯洞老幼要盡喪她手,奮起膂力,将樹幹越舞越急,欲以樹幹猛轉之勢,将她甩下樹來。
又鬥片刻,聽得背後柯鎮惡大叫:“芙兒,你也來啦?快叫雕兒咬這惡女人。”跟着便有一個女孩聲音連聲呼叱,空中兩團白影撲将下來,卻是兩頭大雕,左右分擊,攻向李莫愁兩側,正是郭芙攜同雙雕到了。
李莫愁見雙雕來勢猛惡,一個筋鬥翻下栗樹,左足鈎住了樹幹。雙雕撲擊不中,振翼高飛。女孩的聲音又呼哨了幾下。雙雕二次撲落,四只鋼鈎鐵爪齊向樹底抓去。李莫愁曾聽人說起,桃花島郭靖、黃蓉夫婦養有一對大雕,頗通靈性,這時鬥見雙雕分進合擊,對雕兒倒不放在心上,卻怕雙雕是郭靖夫婦之物,倘若他夫婦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
她閃避數次,拂塵啪的一下,打上雌雕左翼,只痛得它吱吱急鳴,幾根長長的白羽從空中落了下來。
郭芙見雕兒受挫,大叫:“雕兒別怕,咬這惡女人。”李莫愁向她望去,見這女孩兒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心裏一動:“聽說郭夫人是當世英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這小娃兒難道是她女兒嗎?”
她心念微動,手中稍慢。武三通見雖有雙雕相助,仍戰她不下,焦躁起來,力運雙臂,猛地連人帶樹将她往空中擲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會出此怪招,雙足離樹,給他擲高數丈。只雕見她飛上,撲動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如腳踏平地,雙雕原奈何她不得,此時她身在半空,無所借力,如何能與飛禽抵敵?情急之下,揮動拂塵護住頭臉,長袖揮處,三枚冰魄銀針先後急射而出。兩枚分射雙雕,一枚卻指向武三通胸口。雙雕忙振翅高飛,但銀針去得快極,嗤嗤作響,從雄雕腳爪之旁擦過,劃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頭相望,猛見銀光閃動,忙着地滾開,銀針仍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通一滾站起,左腿竟已不聽使喚,左膝跪倒。他強運功力,待要撐持起身,麻木已擴及全腿,登時俯伏跌倒,雙手撐了幾下,終于伏在地下不動了。
郭芙大叫:“雕兒,雕兒,快來!”但雙雕逃得遠了,并不回頭。李莫愁笑道:“小妹妹,你可是姓郭麽?”郭芙見她容貌美麗,和藹可親,似乎并不是什麽“惡女人”,便道:“是啊,我姓郭。你姓什麽?”李莫愁笑道:“來,我帶你去玩。”緩步上前,去攜她手。柯鎮惡鐵棒一撐,急從窯洞中竄出,攔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兒,快進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麽?”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雞,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蹦蹦的過來,見窯洞前有人,叫道:“喂,你們到我家裏來幹麽?”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頭向兩人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我的嗎?姓楊的可沒這般美人兒朋友啊。”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來找我,怎麽到我家來?”說着向窯洞一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這般骯髒地方,誰愛來了?”
武娘子見丈夫倒地,不知死活,擔心之極,從窯洞中搶出,俯身叫道:“三哥,你怎麽啦?”武三通哼了一聲,背心擺了幾擺,始終站不起身。郭芙極目遠眺,不見雙雕,大叫:“雕兒,雕兒,快回來!”
李莫愁心想:“夜長夢多,別等郭靖夫婦到來,讨不了好去。”微微一笑,徑自闖向窯洞。
武娘子忙縱身回轉攔住,揮劍叫道:“別進來!”李莫愁笑道:“這是那個小兄弟的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對準劍鋒,直按過去,剛要碰到刃鋒,手掌略側,三指推在劍身刃面,劍鋒反向武娘子額頭削去,嚓的一聲,削破了她額頭。李莫愁笑道:“得罪!”将拂塵往衣衫後領中一插,低頭進了窯洞,雙手分別将程英與陸無雙提起,竟不轉身,左足輕點,反躍出洞,百忙中還出足踢飛了柯鎮惡手中鐵杖。
那褴褛少年見她傷了武娘子,又擄劫二女,大感不平,耳聽得陸程二女驚呼,當即躍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兒,你到我府上傷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個招呼,太不講理,快放下人來。”
李莫愁雙手各抓着一個女孩,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但覺脅下忽然多了一雙手臂,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當即勁透掌心,輕輕一彈,将二女彈開數尺,随即一把抓住少年後心。她年未逾三十,仍為處女之身,當年與陸展元癡戀苦纏,始終以禮自持。十年來江湖上有不少漢子見她美貌,不免動情起意,但只要神色間稍露邪念,往往立斃于她赤練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會給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少年,本欲掌心發力,立時震碎他心肺,但适才聽他稱贊自己美貌,語出誠摯,心下有些喜歡,這話如為大男人所說,只有惹她厭憎,出于這十二三歲少年之口卻只顯其真,一時心軟,竟下不了手。
忽聽得空中雕唳聲急,雙雕自遠處飛回,又撲下襲擊。李莫愁左袖揮出,兩枚冰魄銀針急射而上。雙雕先前已在這厲害之極的暗器下吃過苦頭,忙振翅上飛,但銀針去勢勁急,雙雕飛得雖快,銀針卻射得更快,雙雕吓得高聲驚叫。李莫愁見這對惡鳥再也難以逃脫,正自歡喜,猛聽得呼呼聲響,兩枚小小暗器迅速異常的破空而至,剛聽到一點聲息,暗器轉瞬間劃過長空,已将兩枚銀針分別打落。
這暗器先聲奪人,威不可當,李莫愁大吃一驚,随手放落少年,縱身過去看時,原來只是兩顆尋常的小石子,心想:“發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測,我可不是對手,先避他一避再說。”身随意轉,右掌拍出,擊向程英後心。她要先傷了程陸二女,再圖後計。
手掌剛要碰到程英後心,一瞥間見她頸中系着一條錦帕,素底緞子上繡着紅花綠葉,正是當年自己精心繡就、贈給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間在心中滾了幾轉,心想:“他心中始終沒忘了我,這塊帕兒也一直好好收着。他求我饒他後人,卻饒是不饒?”一時猶豫不定,決定先斃了另一個小女孩再說。拂塵抖處,銀絲擊向陸無雙後心,陽光耀眼之下,見她頸中也系着這樣一條錦帕,李莫愁“咦”的一聲,心道:“怎地有兩塊帕兒?定有一塊是假的。”拂塵改擊為卷,裹住陸無雙頭頸,将她倒拉轉來。
就在此時,破空之聲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後心疾飛而至。李莫愁聽了風聲,知來勢勁急,忙回過拂塵,鋼柄揮出,剛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發熱,全身劇震,拂塵幾乎脫手。她不敢逗留,随手提起陸無雙,展開輕功,猶如疾風掠地,轉瞬間奔了個無影無蹤。
程英見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後跟去。但李莫愁的腳力何等迅捷,程英怎追得上?江南水鄉之地到處河泊縱橫,程英奔了一陣,前面小河攔路,無法再行。她沿岸奔跑叫嚷,忽見左邊小橋上黃影晃動,一人從對岸過橋奔來。程英只一呆,已見李莫愁站在面前,手裏卻沒再抓着陸無雙。
程英見她回轉,甚是害怕,大着膽子問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見她膚色白嫩,容顏秀麗,冷冷的道:“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若非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拂塵一起,摟頭拂落,要将她連頭帶胸打得稀爛。
她拂塵揮到背後,正要向前擊出,突然手上一緊,銀絲給什麽東西拉住了,竟甩不出去。
她大吃一驚,轉頭欲看,驀地裏身不由主的騰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順勢朝後高躍丈許,這才落下,左掌護胸,拂塵上內勁貫注,直刺出去,豈知眼前空蕩蕩的竟是什麽也沒有。她生平大小數百戰,從未遇到過這般怪異情景,腦海中一個念頭電閃而過:“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拂塵舞成個圓圈,護住身周五尺之內,這才再行轉身。
只見程英身旁站着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臉上木無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屍,一見之下,登時心頭說不出的煩惡,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一時之間,實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個厲害人物是這等模樣,待要出言相詢,只聽那人低頭向程英道:“娃兒,這女人好生兇惡,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動手,仰起頭道:“我不敢。”那人道:“怕什麽?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當此非常之境,便不敢應以常法,料想用拂塵揮打必非善策,當即伸出左手相接,剛要碰到程英腰間,忽聽嗤的一聲,臂彎鬥然酸軟,手臂竟然擡不起來。程英一頭撞在她胸口,順手揮出,啪的一響,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記巴掌。
李莫愁生平從未受過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無顧忌,拂塵倒轉,疾揮而下,擊向程英頭頂,猛覺虎口劇震,拂塵柄飛起,險些脫手,原來那人又彈出一塊小石,打在她拂塵柄上。程英卻已穩穩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若不盡快脫身,大有性命之憂,輕聲一笑,轉身便走,奔出數步,雙袖向後連揮,一陣銀光閃動,十餘枚冰魄銀針齊向青袍怪人射去。她發這暗器,不轉身,不回頭,可是針針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沒料想她暗器功夫竟這等陰狠厲害,當即飛身向後急躍。銀針來得雖快,他後躍之勢更快,只聽得銀針玎玎铮铮一陣輕響,盡數落在地下。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這十餘枚銀針但求将他逼開,一聽到他後躍風聲,袖子又揮,一枚銀針直射程英。她知這一針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動手,竟不回頭察看,足底加勁,急奔過橋,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聲:“啊喲!”上前抱起程英,只見一枚長長的銀針插在她肩頭,不禁臉上變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于擄了陸無雙而去,都感驚懼。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道:“我瞧瞧去。”
郭芙道:“有什麽好瞧的?這惡女人一腳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見得罷。”說着發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說我要踢你。”她可不懂這少年繞着彎兒罵她是“惡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陣,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表妹,表妹!”當即循聲追去。奔出數十丈,聽聲辨向,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裏卻不見二女影子。
一轉頭,只見地下明晃晃的撒着十幾枚銀針,針身镂刻花紋,打造得甚為精致。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見銀針旁一條大蜈蚣肚腹翻轉,死在地下。他覺得有趣,低頭細看,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銀針去撥弄幾下,那幾只螞蟻兜了幾個圈子,便即翻身僵斃,連試幾只小蟲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真是再好不過,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靈便,猛然驚覺:“針上有毒!拿在手中,豈不危險?”忙張開手掌抛下銀針,只見兩張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裏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覺左臂麻木漸漸上升,片刻間便麻到臂彎。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險些送命,當時受咬處附近就這般麻木不仁,知道兇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背後一人說道:“小娃娃,知道厲害了罷?”這聲音铿锵刺耳,似從地底下鑽出來一般。那少年急忙轉身,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一人雙手各持一塊木塊,撐在地下,頭下腳上的倒立,雙腳并攏,撐向天空。他退開幾步,叫道:“你……你是誰?”
那人雙手在地上一撐,身子忽地拔起,一躍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說道:“我……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那少年更加驚駭,發足狂奔。只聽得身後篤、篤、篤的一聲聲響亮,回頭一望,不禁吓得魂不附體,原來那人以手為足,雙手将硬木塊拍在地下,倒轉身子而行,竟快速無比,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
他加快腳步,拚命急奔,忽聽呼的一聲響,那人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道:“媽啊!”轉身便逃,可是不論他奔向何處,那怪人總是呼的一聲躍起,落在他身前。
他枉有雙腳,卻賽不過一個以手行走之人。他轉了幾個方向,那怪人越逼越近,當下伸手發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不聽使喚,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東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發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靈,雙膝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搖頭道:“難救,難救!”那少年道:“你本事這麽大,定能救我。”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似有轉機,忙道:“你倒轉了身子還跑得這麽快,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他随口捧上一句,豈知“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這話,正好打中了那怪人心窩。他哈哈大笑,聲震林梢,叫道:“倒過身來,讓我瞧瞧。”那少年心想不錯,自己直立而他倒豎,确是瞧不清楚,他既不願順立,只有自己倒豎了,當下倒轉身子,将頭頂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覺,牢牢的在旁撐住。那怪人向他細看了幾眼,皺眉沉吟。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見他高鼻深目,滿臉花白短須,如銀似鐵,又聽他喃喃自語,說着叽哩咕嚕的怪話,極為難聽。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心中也有幾分歡喜,道:“好,救你不難,但你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說什麽,我都聽你的。公公,你要我答允什麽事?”
怪人咧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允這件事。我說什麽,你都得聽我的。”少年心下遲疑:“什麽話都聽?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
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罷!”說着雙手一縮一挺,身子飛起,向旁躍開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起,追上幾步,叫道:“公公,我答允啦,你不論說什麽,我都聽你的。”怪人轉過身來,說道:“好,你罰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害怕,只得罰誓道:“公公如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一定聽你的話。倘若不聽,惡毒便又再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後我永遠不再去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罰這樣一個誓,這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甚為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家夥信了我啦。”怪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你是個好娃娃。”少年只覺經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你再給我捏啊!”怪人皺眉道:“你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要你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為兒。”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母親說,他父親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羨慕,只是見這怪人舉止怪異,瘋瘋癫癫,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為義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罷,別人叫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發出一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念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裏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着實不容易。”當下傳了口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乃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進入身子之處回出。不過他新學乍練,氣息逆行有限,每日只能逼出少許,須得一月以上,方能驅盡毒性。
那少年甚為聰明,一點便透,入耳即記,依法施為,果然麻木略減。他運了一陣氣,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兒。咱們走罷。”少年一愕,道:“那裏去?”怪人道:“你是我兒,爸爸去那裏,兒子自然跟着去那裏。”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雕唳,兩頭大雕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向雙雕呆望,以手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什麽,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他們,不要見他們。”說着伸臂向前,一步跨了出去。他雙臂交互伸展,第一步邁得好大,第二步連跨帶躍,人已在丈許之外,連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後隐沒。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随後趕去。繞過一株大柳樹,驀覺腦後一陣疾風掠過,卻是那對大雕從身後撲過,向前飛落。柳樹林後轉出一男一女,雙雕分別停在二人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唇微留髭須。那女的看來不到三十歲,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向那男子道:“你說這人像誰?”那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道:“你說是像……”只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一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處烈焰沖天而起,過了一會,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陸家莊失火!”黃蓉心中一凜,想起嘉興陸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雖然向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說“江南兩個陸家莊”。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卻是指太湖陸家莊與嘉興陸家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并論,自非泛泛之士。一問之下,失火的竟就是陸展元之家。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一個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麽?”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名頭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是仇家來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麽下這等毒手?”
二人繞着莊子走了一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着半壁殘牆,叫道:“你瞧,那是什麽?”郭靖一擡頭,見牆上印着幾個血手印,給煙一熏,更加顯得可怖。牆壁倒塌,有兩個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一定是她。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于當年的西毒。她駕臨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