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難。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龍寺的高僧,出手鎮住兩人,要他們沖着他的面子,保新夫婦十年平安。拙夫與李莫愁當時被迫應承十年內不跟新夫婦為難。拙夫憤激過甚,此後就一直瘋瘋癫癫,不論他的師友和我如何相勸,總是不能開解,老是算着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來,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卻連十年的福也享不到。”說着垂下頭來,神色凄然。
陸立鼎道:“如此說來,掘墳盜我兄嫂遺體的,便是尊夫了。”武娘子臉有慚色,道:“剛才聽府上兩位小姐說起,那确是拙夫。”陸立鼎怫然道:“尊夫這等行徑,可大大的不是了。這本來也不是什麽怨仇,何況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卻何以來損傷他遺體,這算什麽英雄好漢?”論到輩份,武氏夫婦該是尊長,但陸立鼎心下憤怒,說話間便不敘尊卑之禮。武娘子嘆道:“陸爺責備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語舉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日攜這兩個孩兒來此,原是防備拙夫到這裏來胡作非為。當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憚三分了。”說到這裏,向兩個孩子道:“向陸爺陸二娘叩頭,代你爹爹謝罪。”兩個孩子拜了下去。
陸二娘忙伸手扶起,問起名字,那摔破額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
兩人相差一歲,一個十二,一個十一,武學名家的兩個兒子,卻都取了個斯文名字。武娘子言道,他夫婦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險惡,盼望兒子棄武學文,可是兩個孩兒還是好武,跟他們的名字沾不上邊兒。
武娘子說了情由,黯然嘆息,心想:“這番話只能說到這裏為止,別的言語卻不足為外人道了。”原來何沅君長到十七八歲時,亭亭玉立,嬌美可愛,武三通對她似乎已不純是義父義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內心郁結,突然見她愛上了個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于他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除了敵視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當年欺騙郭靖、卻遭黃蓉反欺,為郭靖托下壓在肩頭的黃牛、大石,弄得不能脫身,雖後來與靖蓉二人和解結交,但“江南人狡猾多詐”一節,卻深印腦中。
武娘子又道:“萬想不到拙夫沒來,那赤練仙子卻來尋府上的晦氣……”說到此處,忽聽屋上有人叫道:“儒兒,文兒,給我出來!”這聲音來得甚是突然,絲毫不聞屋瓦上有腳步之聲,便忽然有人呼叫。陸氏夫婦同時一驚,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與陸無雙也認出是吃蓮蓬怪客的聲音。
忽然人影晃動,武三通飛身下屋,一手一個,提了兩個兒子上屋而去。武娘子大叫:“喂,喂,你來見過陸爺、陸二娘,你拿去的那兩具屍體呢?快送回來……”武三通全不理會,早去得遠了。
武三通亂跑一陣,奔進一座樹林,忽然放下修文,單單抱着頭上有傷的敦儒,走得影蹤不見,竟把小兒子留在樹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見父親抱着哥哥,早已奔出數十丈外,只聽得他遠遠叫道:“你等着,我回頭再來抱你。”武修文知道父親行事向來颠三倒四,倒也不以為異。黑夜之中一個人在森林裏雖然害怕,但想父親不久回來,當下坐在樹邊等待。過得良久,父親始終不來,靠在樹幹之上,過了一會,終于合眼睡去。
睡到天明,迷糊中聽得頭頂幾下清亮高亢的啼聲,他睜開眼來,擡頭望去,只見兩只極大的白色大鷹正在天空盤旋翺翔,雙翅橫展,竟達丈許。他從未見過這般大鷹,凝目注視,又感奇怪,又覺好玩,叫道:“哥哥,快來看大鷹!”一時沒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來形影不離的哥哥卻已不在身邊。
忽聽得背後兩聲低嘯,聲音嬌柔清脆,似出于女孩子之口。兩只大鷹又盤旋了幾個圈子,緩緩下降。武修文回過頭來,只見樹後走出一個女孩,向天空招手,兩只大鷹斂翅飛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撫摸兩只大鷹之背,說道:“好雕兒,乖雕兒。”武修文心想:“原來這兩只大鷹是雕兒。”但見雙雕昂首顧盼,神駿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還高。
武修文走近說道:“這兩只雕兒是你家養的麽?”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個輕蔑神色,道:“我不認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聲輕哨,那雕兒左翅突然掃出,勁力竟然極大,武修文沒提防,登時給掃得摔了個筋鬥。
武修文打了個滾站起,望着雙雕,心下好生羨慕,說道:“這對雕兒真好,肯聽你話。我回頭要爹爹也去捉一對來養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麽?”武修文連讨三個沒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時,只見她身穿淡綠羅衣,頸中挂着串明珠,臉色白嫩無比,猶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來,雙目流動,秀眉纖長。武修文雖是小童,也覺她秀麗之極,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之意,但見她神色凜然,卻又不禁感到畏縮。
那女孩右手撫摸雕背,一雙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滾了一轉,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怎麽一個兒出來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什麽?”那女孩扁了扁小嘴,哼的一聲,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說着轉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邊叫,一邊随後跟去。
他見那女孩約莫比自己小着兩三歲,人矮腿短,自己一發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剛展開輕功,那女孩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數丈,竟把他遠遠抛在後面。她再奔幾步,站定身子,回頭叫道:“哼,你追得着我麽?”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立即提氣急追。
那女孩回頭又跑,忽然向前疾沖,躲在一株松樹後面。武修文随後跟來,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鬥然間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絆去。武修文全沒料到,登時向前跌出。他忙使個“鐵樹樁”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剛好撞在一塊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點點斑斑的盡是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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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見血,不禁慌了,登時沒做理會處,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後有人喝道:“芙兒,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并不回頭,辯道:“誰說的?他自己摔交,管我什麽事?你可別跟我爹亂說。”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實也不很疼,但見到滿手鮮血,心下驚慌。他聽得女孩與人說話,轉過身來,見是個撐着鐵拐的跛足老者。那人兩鬓如霜,形容枯槁,雙眼翻白,是個瞎子。
只聽他冷笑道:“你別欺我瞧不見,我什麽都聽得清清楚楚。你這小妞兒啊,現下已經這樣壞,大了瞧你怎麽得了?”那女孩過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別跟我爹爹說,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給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聞香穴”按了幾下。武修文鼻血本已漸止,這麽幾揿,就全然不流了,只覺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鐵鉗,又長又硬,緊緊抓着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來,微微一掙,竟動也不動,當下手臂一縮一圈,使出母親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個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沒料到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給他一翻之下,竟爾脫手,“噫”的一聲輕呼,随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運勁欲再掙紮,卻怎麽也掙不脫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別怕,你姓什麽?”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說話不是本地口音,從那裏來的?你爹媽呢?”說着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沒見爹娘,不知他兩人怎樣了,聽他問起,險些兒便要哭出來。那女孩刮臉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兒紅,要漏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當下将母親在陸家莊等候敵人、父親抱了哥哥不知去了那裏、自己黑夜中等待父兄不見、在樹下睡着等情說了。他心情激動,說得大為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聽出了七八成,又問知他們是從大理國來,父親叫作武三通,最擅長的武功是“一陽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燈大師門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認識咱們皇爺嗎?你見過他沒有?我可沒見過。”武三通當年在大理國功極帝段智興手下當禦林軍總管,後來段智興出家,法名一燈,但武三通與兩個孩子說起往事之時,仍是“咱們皇爺怎樣怎樣”,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們皇爺”。
那老者道:“我也沒機緣拜見過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欽羨。這女孩兒的爹娘曾受過他老人家極大的恩惠。如此說來,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媽等的敵人是誰?”武修文道:“我聽媽跟陸爺說話,那敵人好象是什麽赤練蛇、什麽愁的。”那老者擡起了頭,喃喃的道:“什麽赤練蛇?”突然一頓鐵杖,大聲叫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對對!正是赤練仙子!”
那老者登時神色甚是鄭重,說道:“你們兩個在這裏玩,一步也別離開。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萬萬去不得。那女魔頭兇得緊,我打不過她。不過既知朋友有難,可不能不去。你們要聽話。”說着拄起鐵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說道:“這老公公又瞎又跛,卻奔得這麽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這有什麽稀奇?我爹爹媽媽的輕功,你見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媽媽也又瞎又跛的嗎?”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媽媽才又瞎又跛!”
此時天色大明,田間農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雙目雖盲,但熟悉道路,随行随問,不久即來到陸家莊前。遠遠便聽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極是猛烈。陸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卻是市井之徒,雖然同是嘉興有名的武學之士,卻向無往來;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練仙子,這番趕去只是多陪上一條老命,但想到此事牽涉一燈大師的弟子在內,大夥兒欠一燈大師的情太多,決不能袖手不理,便即足下加勁,搶到莊前。只聽得屋頂上有四人正自激烈相鬥,他側耳靜聽,從呼喝與兵刃相交聲中,聽出一邊三個,另一邊只有一人,可是竟衆不敵寡,那三個已全然落在下風。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兩個兒子,陸立鼎夫婦甚為訝異,不知他是何用意。武娘子卻臉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瘋瘋癫癫,這回卻難得通達事理。”陸二娘問起原因,武娘子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對不對,待會兒便有分曉。”這時夜已漸深,陸無雙伏在父親懷中沉沉睡去。程英也迷迷糊糊的睜不開眼來。陸二娘抱了兩個孩子要送她們入房安睡。武娘子道:“且稍待片刻。”忽聽得屋頂有人叫道:“抛上來。”正是武三通的聲音。他輕功了得,來到屋頂,陸氏夫婦事先仍是全沒察覺。
武娘子接過程英,走到廳口向上抛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陸氏夫婦正驚異間,武娘子又抱過陸無雙擲了上去。
陸立鼎大驚,叫道:“幹什麽?”躍上屋頂,四下裏黑沉沉地,已不見武三通與二女的影蹤。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陸爺不須追趕,他是好意。”陸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中,顫聲問道:“什麽好意?”此時陸二娘卻已會意,道:“武三爺怕那魔頭害了孩兒們,定是将他們藏到了穩妥之處。”陸立鼎當局者迷,為娘子一語點醒,連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盜去自兄嫂屍體,卻又甚不放心。
武娘子嘆道:“拙夫自從阿沅嫁了令兄之後,見到女孩子就會生氣,不知怎的,竟會眷顧府上兩位千金,實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來帶走儒兒、文兒之時,我見他對兩位小姐連望幾眼,神色間甚為憐愛,頗有關懷之意。他從前對着阿沅,也總是這般模樣的。果然他又來抱去了兩位小姐。唉,但願他從此轉性,不再胡塗!”說着連嘆了兩口長氣。
陸氏夫婦初時顧念女兒與姨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舉止失措,此時去了後顧之憂,恐懼之心漸減,敵忾之意大增,兩人身上帶齊暗器兵刃,坐在廳上,閉目養神。兩人做了十幾年夫妻,平日為家務之事不時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強敵轉瞬即至,想起陸展元與武娘子所說那魔頭武功高強、行事毒辣,多半劫數難逃,夫婦相偕之時無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
過了良久,萬籁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飄來一陣輕柔的歌聲,相隔雖遠,但歌聲吐字清亮,清清楚楚聽得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每唱一字,便近了不少,那人來得好快,第三句歌聲未歇,已來到門外。
三人愕然相顧,突然間砰彭喀喇數聲響過,大門內門闩木撐齊斷,大門向兩旁飛開,一個美貌道姑微笑着緩步進來,身穿杏黃色道袍,自是赤練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掃天井,上前喝問:“是誰?”陸立鼎急叫:“阿根退開!”卻那裏還來得及?
李莫愁拂塵揮動,阿根登時頭顱碎裂,不聲不響的死了。陸立鼎提刀搶上,李莫愁身子微側,從他身邊掠過,揮拂塵将兩名婢女同時掃死,笑問:“兩個女孩兒呢?”
陸氏夫婦見她一眨眼間便連殺三人,明知無幸,一咬牙,提起刀劍分從左右攻上。李莫愁舉拂塵正要擊落,見武娘子持劍在側,微微一笑,說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殺人了!”她話聲輕柔婉轉,神态嬌媚,加之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實是個出色的美人,也不見她如何提足擡腿,已輕飄飄的上了屋頂。陸氏夫婦與武娘子跟着躍上。
李莫愁先派弟子小道姑洪淩波去察陸展元家滿門情形,才知陸展元夫婦已于三年前去世,又查知其家主仆七人,回報師父。李莫愁氣惱不解,這筆帳便要轉到其弟陸立鼎身上,依據自己一向慣例,在陸家牆上印了九個血手印示警。上面一對手印說明是要殺陸展元夫婦以洩當年怨憤,即便死了,也要将他們拆骨揚灰。下面七個手印,自是指明要殺陸家現存的主仆七人。
李莫愁拂塵輕揮,将三般兵刃一齊掃開,嬌滴滴、軟綿綿的說道:“陸二爺,你哥哥倘若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這個小賤人,我未始不可饒了你家一門良賤。
如今,唉,你們運氣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陸立鼎叫道:“誰要你饒?”揮刀砍去,武娘子與陸二娘跟着上前夾攻。李莫愁眼見陸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轉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當年意中人陸展元的模漾,心中酸楚,卻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舉手間殺了他,在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陸家刀法”了,當下随手揮架,讓這三名敵手在身邊團團而轉,心中情意纏綿,出招也就不如何淩厲。
突然間李莫愁一聲輕嘯,縱下屋去,撲向小河邊一個手持鐵杖的跛足老者,拂塵起處,向他頸口纏了過去。這一招她足未着地,拂塵卻已攻向敵人要害,全未防備自己處處都是空隙,只是她殺着厲害,實是要教對方非取守勢不可。
那老者于敵人來招聽得清清楚楚,鐵杖疾橫,鬥地點出,徑刺她右腕。鐵杖是極沉重的兵刃,自來用以掃打砸撞,這老者卻運起“刺”字訣,竟使鐵杖如劍,出招輕靈飄逸。
李莫愁拂塵微揮,銀絲倒轉,已卷住了鐵杖杖頭,叫一聲:“撒手!”借力使力,拂塵上的千百縷銀絲将鐵杖之力盡數借了過來。那老者雙臂劇震,險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勢躍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竄過,才将她一拂的巧勁卸開,心下暗驚:“這魔頭果然名不虛傳。”李莫愁這一招“太公釣魚”,取義于“願者上釣”以敵人自身之力奪人兵刃,本來百不失一,豈知竟沒奪下他鐵杖,卻也大出意料之外,暗道:“這跛腳老頭兒是誰?竟有這等功夫?”身形微側,但見他雙目翻白,是個瞎子,登時醒悟,叫道:“你是柯鎮惡!”
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飛天蝙蝠柯鎮惡。
當年郭靖、黃蓉參與華山論劍之後,由黃藥師主持成婚,在桃花島歸隐。黃藥師性情怪僻,不喜熱鬧,與女兒女婿同處數月,不覺厭煩起來,留下一封書信,說要另尋清靜之地閑居,徑自飄然離島。黃蓉知道父親脾氣,雖然不舍,卻也無法可想。初時還道數月之內,父親必有消息帶來,那知一別經年,音訊杳然。黃蓉思念父親和師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尋訪,兩人在江湖上行走數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島,原來黃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來刁鑽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寧,有了身孕,處處不便,不由得甚為煩惱,推源禍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子本易暴躁,她對郭靖雖然情深愛重,這時卻找些小故,不斷跟他吵鬧。郭靖明白愛妻脾氣,每當她無理取鬧,總笑笑不理。倘若黃蓉惱得狠了,他就溫言慰藉,逗得她開顏為笑方罷。
不覺十月過去,黃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懷孕時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兒之後,卻異常憐愛,事事縱恣。這女孩不到一歲便已頑皮不堪。郭靖有時看不過眼,管教幾句,黃蓉卻着意護持,郭靖每管一回,結果女兒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歲那年,黃蓉開始授她武藝。這一來,桃花島上的蟲鳥走獸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給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給剪去了一截,昔時清清靜靜的隐士養性之所,竟成了雞飛狗走的頑童肆虐之場。郭靖一來順着愛妻,二來對這頑皮女兒确也甚為愛憐,每當女兒犯了過錯,要想責打,但見她扮個鬼臉摟着自己脖子軟語相求,只得嘆口長氣,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來。
這些年中,黃藥師與洪七公均是全無音訊,靖蓉夫婦雖知二人當世無敵,不致有何意外,但衣食無人侍奉,不免挂念。郭靖又幾次去接大師父柯鎮惡,請他到桃花島來頤養天年。
但柯鎮惡愛與市井之徒為伍,鬧酒賭錢為樂,不願過桃花島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終推辭不來。這一日他卻不待郭靖來接,自行來到島上。原來他近日手氣不佳,連賭連輸,欠下了一身債,無可奈何,只得到徒兒家裏來避債。郭靖、黃蓉見到師父,自是高興異常,留着他在島上長住,無論如何不放他走了。黃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裏派人去為他還了賭債。柯鎮惡卻不知道,不敢回嘉興去,閑着無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
忽忽數年,郭芙已滿九歲了。黃蓉記挂父親,與郭靖要出島尋訪,柯鎮惡說什麽也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着非同去不可。四人離島之後,談到行程,柯鎮惡說道:“什麽地方都好,就是嘉興不去。”黃蓉笑道:“大師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債主我早給你打發了。”柯鎮惡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興。
到得嘉興,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鎮惡向故舊打聽,有人說前數日曾見到一個青袍老人獨自在煙雨樓頭喝酒,說起形貌,似乎便是黃藥師的模樣。郭靖、黃蓉大喜,便在嘉興城鄉到處尋訪。這日清晨,柯鎮惡帶着郭芙,攜了雙雕到樹林中玩,不意湊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鎮惡與李莫愁交手數合,就知不是她的對手,心想:“這女魔頭武功之高,竟似不亞于當年的梅超風。”當下展開伏魔杖法,緊緊守住門戶。李莫愁心中暗贊:“曾聽陸郎這沒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興前輩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個徒兒大大有名,便是大俠郭靖。這老兒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虛傳。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還接得了我十餘招。”只聽陸氏夫婦大聲呼喝,與武娘子已攻到身後,心中主意已定:“要傷柯老頭不難,但惹得郭氏夫婦找上門來,卻是難鬥,今日放他一馬便了。”拂塵揚動,銀絲鼓勁挺直,就似一柄花槍般向柯鎮惡當胸剌去。這拂塵絲雖是柔軟之物,但借着一股巧勁,所指處又是要害大穴,這一剌之勢卻也頗為厲害。
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頓,借勢後躍。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進招追擊,那知鬥然間疾向後仰。她腰肢柔軟之極,翻身後仰,肩膀離武娘子已不及二尺。武娘子吃了一驚,急揮左掌向她額頭拍去。李莫愁腰肢輕擺,就如一朵水仙在風中微微一顫,早已避開,啪的一下,陸二娘小腹中掌。
陸二娘向前沖了三步,伏地摔倒。陸立鼎見妻子受傷,右手力揮,将單刀向李莫愁擲去,跟着展開雙臂撲上,要抱住她與之同歸于盡。李莫愁以處女之身,失意情場,變得異樣的厭憎男女之事,見陸立鼎縱身撲來,心中惱恨之極,轉過拂塵柄打落單刀,拂塵借勢揮出,唰的一聲,正中他天靈蓋。
李莫愁連傷陸氏夫婦,只一瞬間之事,待得柯鎮惡與武娘子趕上相救,已然不及。她笑問:“兩個女孩兒呢?”不等武娘子答話,黃影閃動,已竄入莊中,前後搜尋,竟沒程英與陸無雙的人影。她從竈下取過火種,在柴房裏放了把火,躍出莊來,笑道:“貧道跟桃花島、一燈大師都沒過節,兩位請罷。”
柯鎮惡與武娘子見她兇狠肆暴,氣得目眦欲裂,鐵杖鋼劍,雙雙攻上。李莫愁側身避過鐵杖,拂塵揚出,銀絲早将武娘子長劍卷住。兩股勁力自拂塵傳出,一收一放,喀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劍尖刺向武娘子,劍柄卻向柯鎮惡臉上激射過去。
武娘子長劍遭奪,已大吃一驚,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塵撕斷長劍,再以斷劍分擊二人,劍頭來得好快,忙低頭閃避,只覺頭頂一涼,劍頭掠頂而過,割斷了一大叢頭發。柯鎮惡聽到金刃破空之聲,杖頭激起,擊開劍柄,但聽得武娘子驚聲呼叫,當下運杖成風,着着進擊,他左手雖扣了三枚毒菱,但想素聞赤練仙子的冰魄銀針陰毒異常,自己目不見物,別要引出她的厲害暗器來,更難抵擋,是以情勢雖緊,那毒菱卻一直不敢發射。
李莫愁對他始終手下容情,心道:“若不顯顯手段,你這瞎老頭只怕還不知我有意相讓。”腰肢款擺,拂塵銀絲已卷住杖頭。柯鎮惡只覺一股大力要将他鐵杖奪出手去,忙運勁回奪,那知勁力剛透杖端,突然對方相奪之力已不知到了何處,這一瞬間,但覺四肢百骸都空空蕩蕩的無所着力。李莫愁左手将鐵杖掠過一旁,手掌已輕輕按在柯鎮惡胸口,笑道:“柯老爺子,赤練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鎮惡此時自己無法抵擋,怒道:“賊賤人,你發勁就是,啰唆什麽?”
武娘子見狀,大驚來救。李莫愁躍起身子,從鐵杖上橫竄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娘子臉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兒,膽子也算不小。”說着格格嬌笑,幾個起落,早去得遠了。
武娘子只覺她手掌心柔膩溫軟,給她這麽一摸,臉上說不出的舒适受用,眼見她背影在柳樹叢中一晃,随即不見,自己與她接招雖只數合,但每一招都險死還生,已然使盡了全力,此刻軟癱在地,一時竟動彈不得。柯鎮惡适才胸口也猶如壓了一塊大石,悶惡難言,當下急喘了數口氣,才慢慢調勻呼吸。
過了好一會,武娘子奮力站起,但見黑煙騰空,陸家莊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勢逼将過來,炙熱異常,當下柯鎮惡分別扶起陸氏夫婦,但見二人氣息奄奄,已挨不過一時三刻,尋思:“如搬動二人,只怕死得更快,但又不能将他們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為難,忽聽遠處一人大叫:“娘子,你沒事麽?”正是武三通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