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钏。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争亂。
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
隐隐歌聲歸棹遠,離愁引着江南岸。”
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蒙蒙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裏五個少女和歌嘻笑,蕩舟采蓮。她們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寫的正是越女采蓮的情景,雖只寥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飾、心情,無一不描繪得歷歷如見,下半阕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夾抒情,自近而遠,餘意不盡。歐陽修在江南為官日久,吳山越水,柔情密意,盡皆融入長短句中。宋人不論達官貴人,或裏巷小民,無不以唱詞為樂,是以柳永新詞一出,有井水處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采蓮,随伴的往往便是歐詞。
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當時嘉興屬于兩浙路秀州。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傳入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擺,拂動她頸中所插拂塵的千百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只共絲争亂”。只聽得歌聲漸漸遠去,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隐隐送來兩句:“風月無情人暗換,舊游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歇,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嘆,提起左手,瞧着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什麽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餘丈處,一個青袍長須的老者也是一直悄立不動,只有當“風月無情人暗換,舊游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過,舟中五個少女中三人十五六歲上下,另外兩個都只九歲。兩個幼女是中表之親,表姊姓程,單名一個英字,表妹姓陸,名無雙。兩人相差半歲。
三個年長少女唱着歌兒,将小舟從荷葉叢中蕩将出來。程英道:“表妹你瞧,這位老伯伯還在這兒。”說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滿頭亂發,胡須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須發油光烏黑,照說年紀不大,可是滿臉皺紋深陷,卻似七八十歲老翁,身穿藍布直綴,頸中挂着個嬰兒所用的錦緞圍涎,圍涎上繡着幅花貓撲蝶圖,已然陳舊破爛。
陸無雙道:“這怪人在這兒坐了老半天啦,怎麽動也不動?”程英道:“別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氣的。”陸無雙笑道:“他還不怪嗎?這麽老了,頭頸裏卻挂了個圍涎。他生了氣,要是胡子都翹了起來,那才好看呢。”從小舟中拿起一個蓮蓬,往那人頭上擲去。
小舟與那怪客相距數丈,陸無雙年紀雖小,手上勁力竟自不弱,這一擲也是甚準。程英叫了聲:“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見那蓮蓬徑往怪客臉上飛去。那怪客頭一仰,已咬住蓮蓬,也不伸手去拿,舌頭卷處,咬住蓮蓬便大嚼起來。五個少女見他竟不剝出蓮子,也不怕苦澀,就這麽連瓣連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幾眼,忍不住格格而笑,一面劃船近前,走上岸來。
程英走到那人身邊,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這樣不好吃的。”從袋裏取出一個蓮蓬,劈開蓮房,剝出十幾顆蓮子,再将蓮子外的青皮撕開,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兒,然後遞在怪客手裏。那怪客嚼了幾口,但覺滋味清香鮮美,與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咧嘴向程英一笑,點了點頭。程英又剝了幾枚蓮子遞給他。那怪客将蓮子抛入口中,一陣亂嚼,仰天說:“跟我來!”說着大踏步向西便走。
陸無雙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們跟他去。”三個女伴膽小,忙道:“快回家去罷,別走遠了惹你娘罵。”陸無雙扁扁嘴扮個鬼臉,見那怪客走得甚快,說道:“你不來算啦。”放脫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與表妹一同出來玩耍,不能撇下她自歸,只得跟去。那三個女伴雖比她們大了好幾歲,但個個怕羞膽怯,只叫了幾聲,便見那怪客與程陸二人先後走入了桑樹後。
那怪客走得甚快,見程陸二人腳步小跟随不上,先還停步等了幾次,到後來不耐煩起來,突然轉身,長臂伸處,一手一個,将兩個女孩兒夾在腋下,飛步而行。二女只聽耳邊風聲飒然,路上的石塊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動。陸無雙害怕起來,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那裏理她,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陸無雙仰起頭來,張口往他手掌緣上猛力咬去。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齒撞得隐隐生痛。陸無雙只得松開牙齒,一張嘴可不閑着,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卻是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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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怪客又奔一陣,将二人放下地來。當地是個墳場。程英的小臉吓成慘白,陸無雙卻脹得滿臉通紅。程英道:“老伯伯,我們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兩眼瞪視着她,一言不發。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憐自傷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輕聲道:“要是沒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邊來,我剝蓮子給你吃。”那怪客嘆道:“是啊,十年啦,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突然間目現兇光,惡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裏去了?”
程英見他突然間聲色俱厲,心裏害怕,低聲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搖了幾搖,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給他吓得幾欲哭了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齒的道:“哭啊,哭啊!你幹麽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這樣。我不準你嫁給他,你說不舍得離開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說感激我對你的恩情,離開我心裏很難過,呸!都是騙人的鬼話。你要是真傷心,又怎麽不哭?”
他狠狠的凝視着程英。程英早給吓得臉無人色,但淚水總沒掉下來。那怪客用力搖晃她身子。程英牙齒咬住嘴唇,心中只說:“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為我掉一滴眼淚,連一滴眼淚也舍不得,我活着還有什麽用?”猛然放脫程英,雙腿一彎,矮着身子,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砰的一聲,登時暈了過去,倒在地下。
陸無雙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轉身便走。程英奔出了幾步,見怪客頭上汨汨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別撞死啦,瞧瞧他去。”陸無雙道:“死了,那不變了鬼麽?”程英吃了一驚,既怕他變鬼,又怕他忽然醒轉,再抓住自己說些古裏古怪的瘋話,但見他滿臉鮮血,甚為可憐,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會再抓我。”一步步的緩緩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麽?”
怪客呻吟了一聲,卻不回答。程英膽子大了些,取手帕給他按住傷口。但他這一撞之勢着實猛惡,頭上傷得好生厲害,轉瞬之間,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她用左手緊緊按住傷口,過了一會,鮮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睜眼,見程英坐在身旁,嘆道:“你又救我作甚?還不如讓我死了幹淨。”程英見他醒轉,很是高興,柔聲道:“你頭上痛不痛?”怪客搖搖頭,凄然道:“頭上不痛,心裏痛。”程英聽得奇怪,心想:“怎麽頭上破了這麽一大塊,反而頭上不痛心裏痛?”當下也不多問,解下腰帶,給他包紮好了傷處。
怪客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你是永不肯再見我的了,咱們就這麽分手了麽?你一滴眼淚也不肯為我流麽?”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又見他一張醜臉雖然鮮血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卻滿是求懇之色,不禁心中酸楚,兩道淚水奪眶而出。怪客見到她的眼淚,臉上神色又是歡喜,又是凄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淚更如珍珠斷線般從臉頰上滾将下來,輕輕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陸無雙見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摟着痛哭,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哈哈大笑。
那怪客聽到笑聲,仰天嘆道:“是啊,嘴裏說永遠不離開我,年紀一大,便将過去的說話都忘了,只記着這個新相識的小白臉。你笑得可真開心啊!”低頭仔細再瞧程英,說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跟那小白臉畜生走。”說着緊緊抱住了程英。
陸無雙見他神情激動,卻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們回家去罷,你從今以後,永遠跟着爹爹在一起。”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義父啊,你不認得了嗎?”程英微微搖頭,道:“我沒有義父。”怪客大叫一聲,狠狠将她推開,喝道:“阿沅,你連義父也不認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說道:“嗯,二十年之前,阿沅才似你這般大。現今阿沅早長大啦,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兒中,就只陸展元那小畜生一個。”陸無雙“啊”的一聲,道:“陸展元?”
怪客雙目瞪視着她,問道:“你認得陸展元,是不是?”陸無雙微微笑道:“我自然認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滿臉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陸無雙兩臂,問道:“他……他……這小畜生在那裏?快帶我去找他。”陸無雙很害怕,臉上卻仍帶着微笑,顫聲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興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這小畜生算帳。小娃娃,你帶我去,老伯伯不難為你。”語氣漸轉柔和,說着放開了手掌。陸無雙右手撫摸左臂,道:“我給你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裏,忽然忘記了。”
那怪客雙眉直豎,便欲發作,随即想到欺侮這樣個小女孩甚為不該,醜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懷,道:“是公公不好,給你陪不是啦。公公給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懷裏伸不出來,顯是摸不到什麽糖果。
陸無雙拍手笑道:“你沒糖,說話騙人,也不害羞。好罷,我跟你說,我大伯就住在那邊。”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槐樹,道:“就在那邊。”
怪客長臂伸出,又将兩人夾在腋下,飛步向雙槐樹奔去。他急沖直行,遇到小溪阻路,縱躍即過。片刻之間,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那怪客放下兩人,卻見槐樹下赫然并列着兩座墳墓,一座墓碑上寫着“陸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上則是“陸門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齊膝,顯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瞪着墓碑,自言自語:“陸展元這小畜生死了?幾時死的?”陸無雙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親手取他狗命。”說着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聲音中充滿哀愁憤懑,殊無歡樂之意。
此時天色向晚,綠楊青草間已籠上淡淡煙霧。陸無雙拉拉表姊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回去罷。”那怪客道:“小白臉死了,阿沅還在這裏幹麽?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帶我去找你……找你那個死大伯的老婆去。”陸無雙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見嗎?我大媽也死了。”
怪客縱身躍起,叫聲如雷,猛喝:“你這話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陸無雙臉色蒼白,顫聲道:“爹爹說的,我大伯死了之後,大媽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吓我,我怕!”怪客搥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會的,你還沒見我面,決不能死。我跟你說過的,十年之後我定要來見你。你……你怎麽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勢若瘋虎,突然橫腿掃出,喀的一聲,将右首那株槐樹只踢得不住搖晃,枝葉簌簌作響。程英和陸無雙手拉着手,退得遠遠的,那敢近前?只見他忽地抱住槐樹用力搖晃,似要拔将起來。那槐樹雖非十分粗大,卻那裏拔得它起?他高聲大叫:“你親口答應的,難道就忘了嗎?你說定要和我再見一面。怎麽答應了的事不算數?”喊到後來,聲音漸漸嘶啞。他蹲下身子,雙手運勁,頭上熱氣緩緩冒起,有如蒸籠,手臂上肌肉虬結,弓身拔背,猛喊一聲:“起!”那槐樹始終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聲巨響,竟爾從中斷為兩截。他抱着半截槐樹發了一陣呆,輕聲道:“死了,死了!”舉起來奮力擲出,半截槐樹遠遠飛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張了一柄傘。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錯,陸門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兩塊石碑幻成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神情潇灑的少年。兩人并肩而立。
那怪客睜眼罵道:“你誘拐我的乖女兒,我一指點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進,猛往那少年胸口點去,突覺食指劇痛,幾欲折斷,原來這一指點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卻隐沒不見了。怪客大怒,罵道:“你逃到那裏去?”左掌随着擊出,雙掌連發,啪啪兩響,都擊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來愈淩厲,打得十餘掌,手掌上已鮮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勸道:“老伯伯,別打了,你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陸展元這小畜生。”
他正自縱聲大笑,笑聲忽爾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見你的面不可,非見你的面不可。”雙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錐子般插入了那座“陸門何夫人”墳墓的墳土之中,待得手臂縮回,已将墳土抓起了兩大塊。只見他兩只手掌有如鐵鏟,随起随落,将墳土一大塊一大塊的鏟起。
程陸二人吓得臉無人色,不約而同的轉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貫注的挖墳,渾沒留意。二人急奔一陣,直到轉了好幾個彎,不見怪客追來,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識途徑,沿路向鄉人打聽,直到天色大黑,方進陸家莊大門。
陸無雙張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媽媽快來,那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飛跑着闖進大廳,只見父親陸立鼎正擡起了頭,呆呆的望着牆壁。
程英跟着進廳,和陸無雙順着他眼光瞧去,卻見牆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兩個,中間兩個,下面五個,共是九個。每個掌印都殷紅如血。
陸立鼎聽着女兒叫嚷,忙問:“你說什麽?”陸無雙叫道:“那個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
陸立鼎一驚,站起身來,喝道:“胡說!”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陸立鼎知道自己女兒刁鑽頑皮,精靈古怪,但程英卻從不說謊,問道:“什麽事?”陸無雙咭咭咯咯的将适才的事說了。
陸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說完,從壁上摘下單刀,朝兄嫂墳墓急奔而去。奔到墳前,只見不但兄嫂的墳墓已給挖破,連二人的棺木也都打開了。當他聽到女兒說起有人挖墳,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親眼見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棺中屍首卻已蹤影全無,棺木中的石灰、紙筋、棉墊等已淩亂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見兩具棺木的蓋上留着不少鐵器的斬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憤,又驚又疑,剛才沒細問女兒,不知這盜墓惡賊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們死後尚來毀屍洩憤?當即提刀追趕。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長陸展元所傳,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實,一生席豐履厚,從不到江湖上行走,可說是全無閱歷,又乏應變之才,不會找尋盜屍賊的蹤跡,兜了個圈子後又回到墳前,更沒半點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進大廳,坐在椅中,順手将單刀拄在椅邊,望着牆上的九個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只想:“哥哥臨死之時曾說道,他有個仇家,是個道姑,名叫李莫愁,外號‘赤練仙子’,武功既高,行事又心狠手辣。預料在他成親之後十年要來找他夫妻報仇。那時他說:‘我此病已好不了,這場冤仇,那赤練仙子是報不成的了。再過三年,便是她來報仇之期,你無論如何要勸你嫂子遠遠避開。’我當時含淚答應,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當晚便即自刎殉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來正是那道姑前來報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什麽的自也一筆勾銷,那道姑又來幹什麽?哥哥又說,那道姑殺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牆上或是門上印上血手印,一個手印便殺一人。我家連長工婢女總共也不過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個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墳盜屍?這……這女魔頭當真惡毒……我今日一直在家,這九個血手印卻是幾時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手,此人……此人……”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背後腳步細碎,一雙柔軟的小手蒙住了他雙眼,聽得女兒的聲音說道:“爹爹,你猜我是誰?”這是陸無雙自小跟父親玩慣了的玩意,她三歲時伸手幪住父親雙目,說:“爹爹,你猜我是誰?”令父母大笑了一場,自此而後,每當父親悶悶不樂,她總是使這法兒引他高興。陸立鼎縱在盛怒之時,讓愛女這麽一逗,也必怒氣盡消。但今日他卻再無心思與愛女戲要,拂開她雙手,道:“爹爹沒空,你到裏面玩去!”
陸無雙一呆,她自小得父母愛寵,難得見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嬌跟父親不依,只見男仆阿根匆匆進來,垂手禀道:“少爺,外面來了客人。”陸立鼎揮揮手道:“你說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爺,那大娘不是要見你,是過路人要借宿一晚。”陸立鼎驚道:“什麽?是娘們?”阿根道:“是啊,那大娘還帶了兩個孩子,長得怪俊的。”
陸立鼎聽說那女客還帶着兩個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搖搖頭道:“不是。穿得幹幹淨淨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陸立鼎道:“好罷,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飯菜相待就是。”阿根答應着去了。陸無雙道:“我也瞧瞧去。”随後奔出。
陸立鼎站起身來,正要入內與娘子商議如何應敵,陸二娘已走到廳上。陸立鼎将血手印指給她看,又說了墳破屍失之事。陸二娘皺眉道:“兩個孩子送到那裏去躲避?”陸立鼎指着牆上血手印道:“兩個孩子也在數內,這魔頭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輕易躲避不了。嘿,咱兩個枉自練了這些年武功,這人進出我家,我們沒半點知覺,這……這……”
陸二娘望着白牆,抓住椅背,道:“為什麽九個手印?咱們家裏可只有七口。”
她兩句話出口,手足酸軟,怔怔的瞧着丈夫,竟要流下淚來。陸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臨頭,也不必害怕。上面這兩個手印是要給哥哥和嫂子的,下面兩個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兩個,是對付無雙和小英。最後三個,打的是阿根和兩名丫頭。嘿嘿,這才叫血濺滿門啊。”陸二娘顫聲道:“哥哥嫂子?”陸立鼎道:“不知這魔頭跟哥哥嫂子有什麽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從墳裏掘出他們遺體來折辱。”
陸二娘道:“你說那瘋子是她派來的?”陸立鼎道:“這個自然。”陸二娘見他滿臉汗水塵土,柔聲道:“回房去擦個臉,換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說。”
陸立鼎站起身來,和她并肩回房,說道:“娘子,陸家滿門今日若是難逃一死,也讓咱們死得不堕了兄嫂的威名。”陸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爺說得是。”兩人均想,陸立鼎雖然藉藉無名,他兄長陸展元、何沅君夫婦卻俠名震于江湖,嘉興陸家莊的名頭在武林中向來無人小觑。
二人走到後院,忽聽得東邊壁上喀的一響,高處有人。陸立鼎搶上一步,擋住妻子身前,擡頭看時,卻見牆頭上坐着個男孩,伸手正去摘淩霄花。又聽牆腳邊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來。”原來程英、陸無雙和另一個男孩守在牆邊花叢之後。陸立鼎心想:“這兩個孩兒,想是來借宿那家人的,怎地如此頑皮?”
牆頭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陸無雙叫道:“給我,給我!”那男孩一笑,卻向程英擲去。程英伸手接過,遞給表妹。陸無雙惱了,拿過花兒丢在地下,踏了幾腳,嗔道:“希罕麽?我才不要呢。”陸氏夫婦見孩兒們玩得起勁,全不知一場血腥大禍已迫在眉睫,嘆了口氣,同進房中。
程英見陸無雙踏壞花朵,道:“表妹,你又生什麽氣啦?”陸無雙小嘴撅起,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說着右足一點,身子躍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來的紫藤,這麽一借力,又躍高數尺,徑往一株銀桂樹的枝幹上竄去。牆頭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這裏來!”陸無雙雙手拉着桂花樹枝,在空中蕩了幾下,松手放樹,向着牆頭撲去。
以她所練過的這一點微末輕功而言,這一撲委實太過危險,只是她氣惱那男孩把花朵抛給表姊而不給自己,女孩兒家在生人面前要強好勝,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從空中飛躍過去。那男孩吃了一驚,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陸無雙原可攀到牆頭,但在半空中見到男孩要來相拉,叱道:“讓開!”側身要避開他雙手。但空中轉身是極上乘的輕身功夫,她曾見到父親使過,連她母親也不會,她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會使?這一轉身,手指已攀不到牆頭,驚叫一聲“啊喲”,直堕下來。
牆腳下那男孩見她跌落,飛步過來,伸手去接。牆高一丈有餘,陸無雙身子雖輕,這一跌下來可力道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兩人重重的一齊摔倒。只聽喀嚓兩響,陸無雙左腿腿骨折斷,那男孩的額角撞在花壇石上,登時鮮血噴出。
程英與另一個男孩見闖了大禍,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來,按住額上創口,陸無雙卻已暈了過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來!”
陸立鼎夫婦聽得叫聲,從房中奔出,見到兩個孩子負傷,又見一個中年婦人從西廂房快步出來,料想是那前來借宿的女子。只見她搶着抱起陸無雙與那男孩走向廳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卻先給陸無雙接續斷了的腿骨。陸二娘取過布帕,給那男孩頭上包紮了,過去看女兒腿傷。
那婦人在陸無雙斷腿內側的“白海穴”與膝後“委中穴”各點一指,止住她的疼痛,雙手持定斷腿兩邊,待要接骨。陸立鼎見她出手利落,點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雲大起,叫道:“大娘是誰?光臨舍下有何指教?”那婦人全神貫注的為陸無雙接骨,只嗯了幾聲,沒答他問話。
就在此時,忽然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但取陸家一門七口性命,餘人快快出去。”那婦人正在接骨,猛聽得屋頂上呼喝之聲,吃了一驚,不自禁的雙手一扭,喀的一聲,斷骨又扭歪了,陸無雙劇痛之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各人一齊擡頭,只見屋檐邊站着一個少年道姑,其時月亮初升,月光映在她臉上,看來只有十五六歲年紀,背插長劍,血紅的劍滌在風中獵獵作響。陸立鼎朗聲道:“在下陸立鼎。你是李仙姑的門下麽?”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說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兒,婢仆盡都殺了,然後自盡,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不徐不疾,竟将對方半點沒放在眼裏。
陸立鼎聽了這幾句話只氣得全身發顫,說道:“你……你……”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待要躍上厮拚,卻想對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當真跟她動手,正躊躇間,忽覺身旁有人掠過,那前來借宿的婦人已縱身上屋,手挺長劍,與那小道姑鬥在一起。
那婦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黃道袍,月光下只見灰影與黃影盤旋飛舞,夾雜着三道寒光,偶而發出幾下兵刃碰撞之聲。陸立鼎武功得自兄長親傳,雖從無臨敵經歷,眼光卻是不弱,于兩人劍招瞧得清清楚楚。見小道姑手中一柄長劍守忽轉攻,攻守倏變,劍法淩厲。那婦人凝神應敵,乘隙遞出招數。鬥然間聽得铮的一聲,雙劍相交,小道姑手中長劍飛向半空。她急躍退後,俏臉生暈,叱道:“我奉師命來殺陸家滿門,你是什麽人,卻來多管閑事?”
那婦人冷笑道:“你師父若有本事,就該早尋陸展元算帳,現下明知他死了,卻來找旁人晦氣,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揮,三枚銀針激射而出,兩枚打向那婦人,第三枚卻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陸立鼎。這一下陡然而發,出人意外,那婦人揮劍擊開,陸立鼎低聲怒叱,伸兩指鉗住了銀針。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聽得步聲細碎,飛快去了。那婦人躍回庭中,見陸立鼎手中拿着銀針,忙道:“快放下!”陸立鼎依言擲下。那婦人揮劍割斷自己一截衣帶,立即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縛住。
陸立鼎吓了一跳,道:“針上有毒?”那婦人道:“劇毒無比。”當即取出一粒藥丸給他服下。陸立鼎只覺食中兩指麻木不仁,随即腫大。那婦人忙用劍尖劃破他兩根手指的指心,但見一滴滴的黑血滲了出來。陸立鼎大駭,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損,只碰了一下銀針就如此厲害,倘若給針尖剌破一點,又怎有命在?”向那婦人施了一禮,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不敢請問大娘高姓。”
那婦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陸立鼎一凜,說道:“原來是武家娘子。聽說武前輩是雲南大理一燈大師的門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燈大師是我家官人的師父。小婦人從官人手裏學得一些粗淺武藝,當真是班門弄斧,可教陸爺見笑了。”陸立鼎連聲稱謝援手之德。他曾聽兄長說起,生平所見武學高手,以大理一燈大師門下的最是了得:一燈大師原為大理的國君,避位為僧後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農夫名叫武三通,與他兄長生有嫌隙,至于如何結怨,則未曾明言。可是武娘子不與己為敵,反而出手逐走赤練仙子的弟子,此中緣由實難索解。
各人回進廳堂。陸立鼎将女兒抱在懷內,見她已然醒轉,臉色慘白,但強自忍痛,竟不哭泣,心中甚是憐惜。武三娘嘆道:“這女魔頭的徒兒一去,那魔頭便即親至。陸爺,不是我小看于你,憑你夫婦兩人,再加上我,決不是那魔頭的對手。但我瞧逃也無益,咱們聽天由命,便在這兒等她來罷!”
陸二娘問道:“這魔頭到底是何等樣人?和咱家又有甚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陸立鼎望了一眼,道:“難道陸爺沒跟你說過?”陸二娘道:“他說只知此事與他兄嫂有關,其中牽涉到男女情愛,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娘子嘆了口氣道:“這就是了。我是外人,說一下不妨。令兄陸大爺十餘年前曾去大理。那魔頭赤練仙子李莫愁現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可是十多年前卻是個美貌溫柔的好女子,那時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與令兄相見之後,就種下了情苗。後來經過許多糾葛變故,令兄與令嫂何沅君成了親。說到令嫂,卻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勢緊迫,我也只好說了。這個何沅君,本來是我們的義女。”陸立鼎夫婦同時“啊”的一聲。
武娘子輕撫那受傷男孩的肩膀,眼望燭火,說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婦收養在家,認作義女,對她甚是憐愛。後來她結識了令兄,雙方情投意合,要結為夫婦。拙夫一來不願她遠嫁,二來又偏見甚深,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無論如何不肯答允。阿沅卻悄悄跟着令兄走了。成親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時去跟新夫婦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