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南,咱們正好跟她鬥鬥。”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咱們如能找到岳父,請他老人家主持,那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膽子越小。”郭靖道:“這話不錯。越是練武,越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己愈練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裏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裏巡視,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一枚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裏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委實可怖可畏。黃蓉伸了伸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遠處搜尋,卻見到了雙雕,又遇上了那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嗅了幾下,只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雕左足上有破損傷口,湊近一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一驚,細看傷口,雖只擦破一層油皮,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什麽傷,這等厲害?”忽見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驚道:“你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只見少年手上流出來的血顏色鮮紅,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麽血中卻又無毒?她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一顆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裏,先自聞到一陣清香,随口謝了一聲,放入口中嚼碎,但覺滿嘴馨芳,甘美無比,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喂雙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嘯聲遠遠傳送出去,只驚得雀鳥四下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二嘯跟着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蕩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便也氣湧丹田,縱聲長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鵬、一只小鳥并肩齊飛,越飛越高,小鳥始終不落于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內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回翔九天,聲聞數裏。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着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一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啰唆。”
李莫愁将陸無雙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一揮,轉過身來,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忽聽得一陣清亮的嘯聲跟着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并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一凜,自知難敵,又想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另另一人,登覺萬念俱灰,嘆了口長氣,待要抛下陸無雙不理,卻見到她頸中半塊錦帕,心中一酸,抓着她的背心,快步而去。
此時武娘子已扶着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适才一番劇戰,生怕李莫愁去而複返傷害郭芙,帶着她正想找個隐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嘯聲,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着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裏,笑道:“媽,大公公剛才打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只笑了笑。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嗎?他怎麽能做你師父?這可奇了!”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道:“你去摘些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麽髒,身上還要髒,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餘毒未去,發作出來可了不得。”那少年最惱給別人小看了,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郭靖搶步上前,說道:“你怎麽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又不認得你,關你什麽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眉目間甚似一個故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什麽?”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側過身子,意欲急沖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後拔,只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
郭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什麽,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松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讨他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着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兒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揮出,已按住他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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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覺到按來的力道甚為強勁,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向前俯跌,砰的一聲,額頭重重撞在地下。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滿身塵土,退後幾步,正要污言穢語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着他雙眼,緩緩的道:“你姓楊名過,你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湧,手上毒氣突然回沖,腦中一陣胡塗,登時暈倒。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見他雙目緩緩睜開,牙齒咬破了舌頭,滿嘴鮮血。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蓉見楊過中毒甚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裏配幾味藥。”楊過問道:“你……你們怎麽認得我?”
郭靖道:“我們是你媽媽的朋友,你媽媽呢?”楊過道:“我媽媽死啦,死了很久啦!”
郭靖聞言震動,手上用力稍大,楊過又昏了過去。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頗為相像,想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功師承,伸手按她肩頭,穆念慈不向後仰,反而前跌,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這少年如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雕,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方,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她用的藥大都是偏門僻藥,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全。
郭靖見楊過身上劇痛不除,甚是憂慮。黃蓉知丈夫自義弟楊康死後,常自耿耿于懷,今日鬥然遇上他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生他又中了劇毒,生死難料,說道:“咱們自己出去采藥。”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卻見她神色之間亦甚鄭重,更惴惴不安,于是囑咐郭芙不得随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并無好轉。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束手無策,他毒菱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但見黑影閃動,有人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着桌子走到窗口張望,見屋檐上倒立着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怪人,身子搖搖晃晃,似乎随時都能摔下屋頭。
楊過驚喜交只,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麽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爸爸!”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歡喜,說道:“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指沒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喲!”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将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西邊房裏窗格子喀的一聲輕響,料知已有人發見自己蹤跡,抱着楊過疾奔而去。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四下裏早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着楊過奔到鎮外荒地,将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氣逼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大為舒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唉!孩兒啊!”想到亡故了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嘆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死在嘉興鐵槍廟裏,要他将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又要他去投奔師父郭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從太湖邊的長興來到嘉興,路程不遠,葬了母親後,從此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楊過年雖幼小,卻生來倔強,頗有傲氣,不願去桃花島投奔于人,寄食過活。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感動,縱身躍過,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于這兩聲“爸爸”之中,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洩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讨還便宜了。
楊過固大為激動,那怪人察覺他叫聲出于真情,卻只有比他更加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他為父,實一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危難,自己就為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子,再叫一聲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着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轟的一聲巨響,面前半堵土牆應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彌漫,塵土飛揚。楊過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什麽功夫,我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楊過道:“我學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麽?”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兒子,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你只需這麽一推,不管多少惡人,都給你推得摔倒了爬不起身。”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于華山論劍之役給黃蓉使計逼瘋,十餘年來走遍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誰?”凡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耽在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雖仍瘋瘋癫癫,許多舊事卻已逐漸記起,只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來。
當下歐陽鋒将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一門絕頂功夫。蛤蟆之為物,先在土中久藏,積蓄精力,出土後不須多食。蛤蟆功也講究積勁蓄力之道,是以內功的修習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甚或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輕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楊過武功并無根柢,雖牢牢記住了入門口訣,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要緊意思?偏生他聰明伶俐,于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人。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惱将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歐陽克少年之時,這掌便打不下去了,嘆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給郭芙說他手髒身髒,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着爸爸,不回去啦。”歐陽鋒只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于其餘世事卻并不胡塗,說道:“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頭,只怕帶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厮守一起,永不分離,好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論你到那裏,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将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為焦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才到了那裏,忽聽屋頂上風聲飒然,有人縱越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将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的身邊,持鐵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敵,去而複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倏忽間到了屋頂。一人道:“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裏沒事麽?”柯鎮惡道:“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他。”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便道:“歐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歐陽鋒?他還沒死?”郭靖道:“适才我們采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當即追去,卻已不見了蹤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楊過,拿了燭臺,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隐約聽到義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甚為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看他,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延,過了這幾個時辰,料必更加瘀黑腫脹,豈知毒氣反而消退,當真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沒能采齊,便将采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也喂了雄雕幾匙藥汁。
次日清晨,郭靖夫婦見楊過較為清醒健旺,手掌上黑氣也已大褪,很是高興,問起他母親去世的情形。楊過道:“我媽一連咳嗽了幾個月,抓了藥吃了,也不見好,後來又吐血,我急得很,只是哭,我媽說她好不了啦,等她死了之後,叫我把她屍身火化了,去葬在嘉興城外鐵槍廟旁邊,說那是埋葬我爸爸的地方……”郭靖心下撫然,嘆了口氣。
楊過道:“過了幾天我媽終于死了,我把她屍身燒成了灰,包了一包,一路問人,找到了嘉興王鐵槍廟,在廟外挖了個坑,葬了我媽骨灰。我媽死的時候,叫我找到桃花島,去尋郭伯伯、郭伯母……”
郭靖道:“我就是你郭伯伯。”指着黃蓉道:“她是你郭伯母。”楊過叫道:“郭伯伯、郭伯母!”他也不知應當磕頭跪拜。郭靖、黃蓉應了,想起桃花島與穆念慈所居的長興相去雖不甚近,卻也不算甚遠,只因不願出島重闖江湖,一直沒去探望照顧故人,頗感內咎,好在遇到故人之子,以後自當好好照料,教養他成人。黃蓉道:“你怎麽不來桃花島找我們?”楊過道:“媽吩咐我,到了桃花島後要事事小心,聽管聽教,不可得罪人……我想反正我在這裏也餓不死,所以……嘻嘻……所以就不來啦!”郭靖只是傷感,黃蓉聽了,卻知道他是不想事事小心、聽管聽教,這才不到桃花島來。
當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回桃花島,首先得治好楊過的毒傷。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着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躍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激鬥,對手身高手長,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只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相助,卻見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落。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将要碰到地面之時,輕輕拉住他後領向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嗎?”柯鎮惡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餘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武功大進,內力增強,出掌更變化奧妙,十餘招中,歐陽鋒竟爾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什麽?你叫我什麽?”臉上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只守不攻,隐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切的關系。
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
歐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名字叫作馮鄭褚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就胡塗,給她一口氣背了幾十個姓氏,将信将疑,更加摸不着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歐陽鋒聽到“老毒物”三字,略有所悟,正待細思,鐵杖已至,正是柯鎮惡。他适才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叫:“師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呼的一聲響,鐵杖反激出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并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着可淩厲之極,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辍,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餘年苦功,實己臻爐火純青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後勁,一道強似一道,重重疊疊,簡直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妙境,縱是洪七公當年,單以這一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将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不甚勁,卻已逼得自己呼吸不暢,知道不妙,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湧般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餘年,這次江南重逢,再度比拼。昔日華山論劍,郭靖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終究是正勝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并駕齊驅,難分上下。黃蓉要丈夫獨力取勝,只在旁掠陣,并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冬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淮水以南,屋頂瓦片疊蓋,便以輕巧靈便為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腿,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屋頂穿了個大孔,兩人一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見二人仍雙掌相抵,腳下踏着幾條椽子,這些椽子卻壓在一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郭靖不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因郭靖足底勢虛,掌上無所借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左掌雖然空着,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向後仰,雖只半寸幾分的退卻,卻顯然已落敗勢,當下叫道:“喂,張三李四,胡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一掌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然是落英神劍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髒,縱是歐陽鋒這等一流名家,也非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一征之下,鬥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将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一把抓住了黃蓉肩頭,五指如鈎,要硬生生扯她一塊肉下來。
這一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猬甲的尖刺,忙不疊的松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一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牆倒屋傾。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掌,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牆而出,半邊屋頂塌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頂将塌未塌之際斜身飛出。只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的都噴出一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龍十八掌,嘿,好家夥,好家夥!”一陣狂笑,揚長便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亂成一團。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裏抱過女兒,說道:“師父,你抱着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将郭靖扛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去。走出片刻,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那裏,但挂念丈夫身受重傷,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給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話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呼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裏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惡将他放下,問道:“還好麽?”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只見女兒伏在母親肩頭沉沉熟睡,心中一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難答。
黃蓉道:“你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回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将明,道旁樹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一起去找。”
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為他擔心。”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牆後伸出個小小腦袋一探,随即縮了回去。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叫了聲“郭伯母”,說道:“你們才來麽?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解,随口答應一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随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你到那裏去啦?”楊過道:“我去捉蟋蟀,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什麽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一個大蟋蟀跟一只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只小蟋蟀幫着,三只打一個。大蟋蟀跳來跳去,這邊彈一腳,那邊咬一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裏,卻住口不說了。郭芙怔怔的聽着,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你說不好玩,問我幹麽?”郭芙碰了個釘子,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着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你跟伯母說,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們都來了,蟋蟀全逃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衆人來到一個村子。黃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說有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蓉見丈夫氣定神閑,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覺得此人年紀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動便是。當日無語,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寝。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牆邊,爬上一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牆頭,輕輕溜下。牆外兩只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裏摸出兩根日間藏着的肉骨頭,丢了過去。兩只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裏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道:“爸爸,我來啦!”只聽裏面哼了一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燭臺,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呼吸微弱。
他與郭靖所受之傷情形相若,只郭靖方當年富力強,複元甚速,他卻年紀稍老,精力已頗不如前。
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裏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陽鋒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一直在旁觀看。終于歐陽鋒與郭靖同時受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行得極快,楊過自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道旁休息。楊過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只恐累了義父的性命,與歐陽鋒約定了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幹系,一說均知。楊過獨自守在大路旁相候,與郭靖等會面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裏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裏,道:“爸爸,你吃罷。”歐陽鋒餓了一天,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一振,問道:“他們在那兒?”楊過一一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七日之內難以複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不敢輕離,眼下咱們只擔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沒半點力氣。唉,我好象殺過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裏,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倘若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于是在供桌上取過四只燭臺,拔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将燭臺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一只鐵香爐,爬上去放在廟門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着一口大鐵鐘。每一口鐘都是三人合抱不了,料必重逾千斤。鐘頂上有一只極粗的鐵鈎,與巨木制成的木架相連。
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鐘和木架兩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