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番外三】 方校尉和張副将
1.
張副将不知道自己姓什麽,只記得娘親叫自己小莫。後來,父母失去音信,他被張車前收養,跟了他姓張,名莫。
“張大人俠義心腸,武功高強,是天下第一的好漢,我不如大人,只要做天下第二。”當時,還不是張副将的張莫如是說。
張車前聽了哈哈大笑,對着衆軍将士誇他有志向,還送了他一把匕首。張莫如獲至寶,天天帶在身上。
他從小四處奔波,印象中從沒有在一個地方呆着超過三個月,沒有家,也沒有朋友。
父親的仗打到哪裏,母親和他就跟到哪裏,每天夜裏,母親在林子邊等待着不知道會不會來的父親,他便在陰影裏發呆,望着樹葉間漏下的月光,懵懂入睡。
直到那一戰,敵人設下重重埋伏,還調來了炮火,遮天蔽日的全是嗆鼻的硝煙,喊殺聲、慘叫聲不絕于耳,整整持續了一天一夜。等到仗打完了,父親沒有回來,母親也不見了。
他在原地等了三天,餓了三天,最後實在忍不住去摘野果充饑。然而戰場邊的死人樹,果子并不幹淨。他不知道這些,于是吃完又鬧了足足三天肚子。
饑餓和疼痛灼燒着他的理智,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爬出林子,掙紮着來到河邊拼命灌了幾口水。正值深秋,河水冰涼,又酸又澀,不時有殷紅的血絲順着水流飄過。
他下意識擡頭望去,對岸是一片白霧茫茫,林深路寂,前途未蔔,父母亦不知所蹤。而他筋疲力竭,半個身子都浸在水中,不省人事。
2.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父親帶他回家,夢見了久違的安寧。軟塌,安眠香,棉褥,清水,夢見自己被清理幹淨,妥善安放,四周不再陰冷潮濕,而是充滿陽光。
……
“咦,你醒了。”方叔益小心翼翼地把濕布條從他額上取下,輕拍他的臉,“喂,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他艱難擡頭,朦胧的視線裏隐約露出個小孩的腦袋,正好奇而關切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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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弄清這是怎麽回事,腦子裏卻像針紮一樣,一動就疼得厲害。
“你……”
他想問你是誰,我在哪裏,可曾見到我的爹娘……但幹啞的喉嚨一片焦涸,只容他發出一個意義模糊的字音,便徹底失了聲。
方叔益一拍腦袋:“哎呀!忘了你現在說不了話。你識字吧?”
他遲緩地勾勾手指,權當點頭。
方叔益便安慰道:“別急,等你能動了寫給我看。記得自己叫什麽嗎?”
張莫遲疑了一會兒,手指僵在那裏,猶豫地晃了晃。方叔益覺得有趣,也學着他的樣子緩慢地動動手指,嘴裏還拖拖拉拉地喊:“我——聽——到——啦——”自己玩了半天,笑得樂不可支。
張莫一頭霧水。
方叔益玩了一會兒,突然記起什麽,往他嘴裏塞了一粒東西。張莫下意識舔了舔,眼睛瞬間瞪得比銅鈴還大!
好苦!!!
方叔益迅速捏住他的嘴,“喏,不準吐出來!這可是清明果,大人的救命法寶,你身上傷和毒必須馬上清除幹淨。”見他眼睛濕漉漉地乞求着,也着實是可憐,只好又補上一句:“聽話,遲些給你拿糖酥來。”
定然是個富家小孩,唉,看看,都給苦成啥樣了。
張莫:“……”
好疼……嘴巴要掐腫了。
好半晌,方叔益小心翼翼地掰開他的嘴,藥丸已化了大半,舌頭染得一塊褐一塊黃,如釋重負:“這樣就好了。你睡吧,我去一趟大人那裏,過會兒再來。對了,雖然你是我撿回來的,不過若是大人不答應,我也沒法留下你。大人面冷心善,你日後會知道。沒準有空了他還會親自來看你呢!”說罷把湯婆子塞進他被子裏,高高興興地出去了。
張莫的目光随着他飄向房門。方叔益年紀不大,個子也不高,随着房門被打開,夕陽揮灑在地上,拉出長長的灰影,很快又融化在門後的黯淡裏。
屋中再次安靜下來,靜得只能聽到他自己的呼吸聲。
大人……是誰?
3.
“大人,那個小孩兒醒了,我給他喂了清明果,但他還不能說話,似乎記憶也有些模糊。”方叔益道。
張車前聞言放下兵書,“請軍醫再去檢查一次。你這幾天陪着他不必回來,練功不許偷懶。”
方叔益跟放了假一樣樂呵:“是,大人!”一陣風似地刮走了,生怕大人反悔。
張車前笑着搖搖頭。
沒多久,負責戰場查點的軍官走了進來:“大人,陣亡名單和繳獲辎重已經全部清點完畢,請過目。”
張車前快速浏覽一遍,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可有查出那孩子的來歷?”
軍官一愣,慌忙告罪:“是屬下疏漏了,這就去。”
張車前微微點頭。
待事務處理完畢,他起身來到床前,摸出腰間的小藥囊,打開仔細數了數。
燕一真臨行前特意向老郎中學了給他煉制的應急藥丸,一共二十丸,自己一直舍不得用。沒想到一路下來,為了救人倒是送出去好幾次……
他将藥丸倒在手心摩挲,藥丸外裹着薄薄的蠟衣,光潤透亮,依然保持着剛出爐的瑩白,纖塵不染,一如那人素淨的臉龐。
4.
“吃飯啦!”方叔益端着食盒撞進門來,見張莫還在睡,直接上手捏住他的鼻子,活活把人憋醒了。
張莫嗓子還沒好,又不敢亂動,只能從鼻子裏發出不情願的聲音表示抗議。方叔益笑嘻嘻的:“軍醫大人說了,你最近會嗜睡些,不過飯還是要吃的。快起來!”
張莫慢騰騰地靠着扶手坐起來,眼神飄忽,顯然還沒睡醒。方叔益給他鋪了軟墊和矮桌,又問:“回魂了沒?用不用我喂你啊?”
張莫清醒了一點,郁悶地搶過碗筷,搖搖頭。昏迷的時候讓人幫忙喂水尚可,這都醒來了,還讓人喂未免太不男人。
見方叔益搬來小凳子坐在床邊,張莫眨眨眼,這是做什麽,莫非還要看着他吃完不成。
難道在自己曾經偷偷把飯倒掉卻不記得了?
結果方叔益變雜耍似地又掏出一副碗筷:“終于有人一起吃飯了!哈哈!哎,你不懂,和那些大老爺們一起吃飯可苦,難得有點肉都得藏着掖着,保不齊什麽時候就被夾走了,你想想,我就着那一塊肉吃完一碗飯,好不容易飯吃完啦,要開始吃肉,結果從天而降一雙筷子把我的肉夾走了,你說氣不氣!”一口氣說完不帶停。
張莫:“……”這和自己想象中紀律嚴明的軍隊不太一樣啊。
方叔益吃得兩腮鼓鼓:“總之呢,還好你來了,今後咱們一處吃,不和他們一起,省得被欺負。”
欺負?張莫皺皺眉頭,立刻點頭答應了。
5.
春去秋來,夏往冬歸,方叔益和張莫都成了張車前的得力助手,年輕有為。
熙寧十六年,夷狄來犯,僵持兩年不下。張車前受命率軍前來增援,三月即大敗之,傳為佳話,在上京一時風頭無兩,成了大臣們口中的香饽饽。
戰場上散落着箭頭和斷掉的長戈,焦黑的铠甲碎片,幾處打翻的火盆仍在燃燒,滿地的血和屍體,有敵人的,也有自家的。許多士兵昨日還在一起插科打诨,今日卻生死相隔,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成為活着的人腳步裏的陰影。加官進爵,或戛然而止。
張莫在一片殘破的戰場上忙碌着,忽然嘆了口氣。
“怎麽了?觸景生情?”方叔益問。
張莫搖搖頭,并不願去多想心底那一絲顫抖究竟是為何而生。
“是不是想你爹娘了?”方叔益仿佛開了天眼般一猜即中,“不丢人,我也挺想的。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不是他們吉,就是我們吉。”
“你?”張莫思慮幾番,終于開口:“似乎我從未聽過你說起家事。”不但從未提過,甚至不知他家在何處,哪裏人氏,看他每天如魚得水的樣子,倒像是一出生就在軍中。
“想知道?”方叔益笑笑,“你可以先猜一猜。”
“你……與大人是老鄉?”
“不對。”
“你家人送你來投軍?”
“也不對。”
“那是什麽?”
方叔益哈哈大笑,而後湊過來小聲道:“我不告訴你!”
6.
夜晚,軍中點起了篝火,不能飲酒,便以水代酒,互相慶祝。再有十餘日,他們便能将戰場清理完畢,班師回朝。
張莫來給張車前送晚飯,臨走又被叫住。
“後悔嗎?”張車前問道。
“大人?”張莫有些疑惑,但看張車前眼神清明,不像是在夢游。“好端端的,何談後悔?”
張車前笑笑,“當日我曾問過你,是否想知道你父母的去處。”
張莫神情微凝,“是,屬下不願知道,這個答案不會變。”
張車前爽朗一笑,“果然是你。來。”
他掏出一卷舊帛,遞給張莫。
“這是我偶然所得,名曰‘往念’,放在枕邊入睡,能啓□□。”
張莫吃了一驚,“多謝大人,只怕太過貴重。”
張車前擺擺手:“算不得貴重,叔益也曾有過。你行事沉穩,只還欠缺些經驗。叔益心思靈活,卻無法面面俱到。你二人将來要共同為軍效力,只可團結,不可生隙。”
“是。”
“連日辛苦,下去好好休息。”
“是。大人,屬下聽聞已有幾位右軍回朝拜謝後将歸家探望,怎麽不見方校尉告假?”他頓了頓,覺得有些不妥,忙補充道:“乃是我偶起之念,并非方校尉意欲偷懶。”
張車前心下了然,“我自然知道。我還知道方校尉不但從未告假,這麽多年更未離開軍中。你可知這是為何?”
張莫低頭:“屬下不知。”
張車前嘆氣道:“因為他同你一樣,是徘徊在戰場邊的人。”
7.
張莫倏然擡頭,眼神裏寫滿了不可置信。
張車前笑笑,“那會兒他比你初來時還要小些。是不是一點也不像?整日高高興興,許多事不放在心上,因此他能很快走出來。但這同時也是他的短處,許多事經了便忘,故而我要你同他一起,他漏下的,你能補上,這樣我才放心。”
張莫喉頭一哽,艱難應道:“是。”
“那個問題,我也問過他。他選擇了知道。”張車前起身在地圖上點了點,“但他的父母死在了那場仗裏。”
張莫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發現是北方一處重鎮。
“我後來多方打聽,他的家鄉早在十多年前就不複存在了。”
“他很清楚自己在世上已是孤兒了,不論心裏作何感想,至少他看起來不曾為此苦惱過。”
張車前轉過身來,“所以你們畢竟還是不同的。活着不易,人總得找個借口好讓自己撐下去,是不是?”
張莫深吸一口氣:“那阿莫的借口是什麽?”
張車前哈哈大笑:“你不如直接去問他?”
張莫:“……”
這真是好大一個坑,為什麽要騙我去挖人家的傷口!大人,說好的面冷心善呢!為什麽一個兩個都是這德行!
8.
“大人,我今日到鎮上,發現各家各戶都在包清明果。”
“所以?”
“所以大人,您那瓶救命的藥為什麽也叫清明果?”
“清,是清心。明,是明目。果,是善果。如此有深意的藥名,你竟領會不得,該打。下去好好練功兩個時辰。”
“啊?哦,是,大人。”
一刻鐘後。
“大人,叔益說他今日到鎮上,看到許多人家在包青團,在此地喚做清明果。”
“所以?”
“屬下猜測這位郎中或是江南人士,又常年不得歸,思念家鄉,故而給自己的藥也取名為清明果。”
“想法不錯,不過軍令如山不可改,你若是于心不忍,便去陪他一起練功。”
“……是,大人。”
9.
夕陽西下,兩人并肩坐在城頭上,看護城河裏蕩開的漣漪。
“阿莫,常右軍下月要成親了。”方叔益道。
“成親?同誰成親?”張莫問。
“同他青梅竹馬的鄰家妹子。大家夥都送了禮,連大人也送了不少,院子都堆不下了,十裏八鄉都來幫忙,個個羨慕得很呢。”方叔益咂咂嘴。
“羨慕有人送禮?”張莫又問。
“一半半,禮多人不怪嘛,又是上陣殺敵的,榮歸故裏,可有面子。”方叔益滿臉向往之色。
“好,你成親時,我也送滿院子的禮,包你面子比天還大。”張莫鄭重道。
“那倒不必,你送一水缸就成,院子留着給大人。”方叔益算盤打得精。
“……說得也是。那你将來想和誰成親?”張莫道。
“誰知道,我也沒有青梅竹馬的鄰家姐姐妹妹,大人也沒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想來是當不成上門女婿了,真怕哪天給大人趕出去獨自闖蕩。”方叔益十分遺憾。
“上門女婿?”張莫頭一回聽到這個詞。
“就是入贅,嫁給大人的女兒。”方叔益解釋道。
“那大人若是有個兒子怎麽辦?”張莫問。
方叔益撓撓頭,“兒子?要是兩情相悅那也成,總歸我只想跟着大人打天下,不想聽別人的差使。”
“這樣啊。”張莫若有所思。
10.
這天一回府,方叔益就湊上來給張車前捶肩捏腿,端茶倒水。
“又闖禍了?”
方叔益嘿嘿地笑:“哪裏,沒有的事。對了,大人,若是阿莫想當您的幹兒子,您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張車前冷靜地摸一把他的額頭,“不燒啊,怎麽淨說胡話。”
“哎呀,大人!我是認真的!”
張車前無奈至極:“認真地同我說胡話?”
方叔益憋不住地炫耀道:“阿莫這麽黏我,一定會想辦法娶我的!”
張車前一口茶水噴在了地上。
這時張莫剛好敲門進來,一進門就吓到了,“大人,這是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張車前擺手,擦了擦濺在衣襟上的水跡,問道:“有事?”
張莫猶豫了一下,“也沒什麽,我叫人來收拾一下吧。”
張車前揮手讓他去了。
眼見他來了又走,方叔益長嘆一口氣。
張車前毫不同情地大笑出聲:“很失望?”
方叔益小聲道:“任重道遠,總有一天!”
張車前拍拍他,“好好練功。”
作者有話要說:
南巡的番外要好好思考一下~ 摸摸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