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七十卷《列傳》工工整整地抄完,又寫了一篇比聖賢之行悔過自身的文章,一天一夜;待到昭仁殿恭候皇父的垂訓,又是一整天,任是習武之人膝蓋也已紅腫,一站起來鑽心地疼,險些一個踉跄磕在門檻上。大太監趙顯正好來在門口,一把扶了他,“唉喲,殿下,您當心着!”
“有勞趙公公。”
“這是哪兒的話,老奴瞧着殿下長起來,怎能不扶一把呢。”
對着趙顯的笑臉,奕楓連咧一下嘴的精神都沒有。
這一場風波着實鬧過了火,若不是母妃連夜找了趙顯提前壓下去,待到皇父差人去查,那人壓根兒就沒去到頭所,否則這濫用私刑事小,曝露了他為着一個小宮女怒摔玉佩,奕楓不敢想皇父的怒火,即便如此,依然怒斥他“心焦氣燥,小事迷心,難成大器!”,籌劃許久的赴軍營歷練就此付諸流水。
從昭仁殿出來已是黃昏時分,斜陽已盡,只餘天邊一片并不耀眼的顏色照着東邊的角門。将一到門口,小太監徐力就忙迎上來攙扶,“主子,主子你出來了。”
奕楓不耐地甩開,嘶啞着聲道,“怎樣了?”
徐力皺着眉用力抿抿嘴,艱難地說,“主子,敬事房我叔叔那兒托了人,可壓根兒什麽也問不出啊。那天夜裏值班的小太監早早兒就被打發走了,又說第二日并無甚異樣,沒多什麽人,也沒少什麽人。神不知鬼不覺的,莫說找着沐芽的下落,就是那名冊,”說着,徐力小心地瞅了主子一眼,“也,也見不着。”
奕楓聞言重重地出了口氣,意料之中的結果。那一夜自己一怒之下燒幹了理智,先做下蠢事,後來慌亂之中又為沐芽求情,這一昏招讓他後悔不已!果然,母妃對人情的洞察根本讓他躲不及,險些就傷她性命,好在敬事房連夜帶走了人,可這一走,奕楓就知道再想把她帶回來就難了。
一想到那一夜的狼狽與措手不及,奕楓一股怒火蹿上心頭,死死握了拳,任是這一天兩夜的疲憊都壓不住此刻的殺意騰騰!
從小到大,他争強好勝、處處拿尖兒,卻坦坦蕩蕩從未與任何人暗下有過過結,哪怕就是那個從來都不待見他的七哥,不合從來都在擺在明面上。朝堂之上,深宮之中,布眼線,刺情報,可謂盤根錯節、在所難免。更知道母妃如今享盡榮寵與她的手段不無關系,可在奕楓眼中,那都是利益相驅,怎可染指親兄弟之間?誰曾想,這陰損的手段到底還是被親哥哥用在了他身上!
美人計,算麽?
奕楓冷笑一聲,只是這冷笑背後如此心虛帶着後怕,怎能不驚?從來讀史書都會嗤笑那些被一個女人迷昏了心智,枉費大英雄之名的蠢貨們,更得意自己對美貌女人十分自持,卻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也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小丫頭美麽?他早已無法判斷,只是心甘情願地疼她;證據确鑿,恨之瘋狂,打她,他卻疼得像死了一樣。直到此刻想來,還不知悔,唯一之恨竟然是恨她不曾直言相告,若是她當初能告訴他實情,他會把玉佩拱手送給七哥,斬斷對她的控制,徹底地據為己有……
眼前閃過那張蒼白無血的小臉,心痛升起更覺咬牙,皇父斥他小事迷心、難成大器,他卻不信他能這麽蠢!不能信那朝夕相伴的心意都是在騙他!不對,根本不對!
“表哥!”
陰暗的東筒子夾道靜悄悄的,不遠處的禦花園角門旁站着個人,顯示候了許久。一眼瞧見,奕楓眉頭更緊,轉身就往北五所去,瑾玮忙迎了上來,“表哥!”
奕楓站下,“你不回府去,還在這兒留着做什麽?”
一場風波,雖說根本沒有牽扯到乾西所,卻因着自己被罰、母妃氣病,奕楓料得到依着舅父莊之銘的謹慎,定是要将瑾玮接出宮去。
這一句丢出來,十分生硬,眼看着瑾玮眼中就含了淚,奕楓蹙了蹙眉,“我領了責罰,事已過去,無需再憂心,跟母妃說我明兒去瞧她,回去吧。”
“表哥……”瑾玮開口,聲兒有些怯,“不是娘娘讓我來的。”
“那你來做什麽?”
他冷冰冰的,瑾玮尴尬地抿了抿唇,“我……是想問你句話。”
“巧了,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表哥你問。”
“隔了這麽大個園子,一時三刻的,你是怎麽知道玉佩的事?”
“是……七哥傳話給我。”瑾玮小心地斟酌道,“七哥他也是怕事情鬧大,不周全……”
“哼!”奕楓冷笑一聲,“他究竟是為的什麽他自己心裏清楚!”
“表哥……”瑾玮蹙了眉,“此事究竟是怎樣我是不得而知,可那一夜若是娘娘不來,你又會怎樣?當真比此時好麽?一旦失手打死了人可怎麽好?”
奕楓聽着十分不耐,扭頭就走,瑾玮一把拉住他,“表哥!我來就是想問:你究竟是為何要對沐芽動刑?”
“與你無幹!”
“是與我無幹,那是否與玉佩有關?與七哥有關?”
一連追問,奕楓擰了眉看着她,卻是不開口。瑾玮急道,“你當真是有事瞞着!我告訴你,娘娘連夜就動用了敬事房的人查找,可是,沐芽根本就沒有擡回敬事房!”
“什麽??”
奕楓大驚聞言,當時敬事房的人來得蹊跷,奕楓事後就想到是七哥做的手腳,遂他料定沐芽進了敬事房就會被秘密看管起來,養好傷定再被七哥弄到身邊,卻萬沒有想到這人竟是根本不在敬事房!小太監徐力的是敬事房大太監的遠方侄子,他探聽不到已見事情嚴密,可母妃的勢力都找不到,那……
奕楓一陣心慌,“真的??母妃說找不到她??”
“表哥!”看這原本憔悴無意之人一時竟是急紅了臉,瑾玮更覺事情蹊跷,“究竟是為什麽?娘娘目下身子不适顧不得,可我想着,待娘娘身子好些定是不會放過。這要追查下來真與七哥有關,這可……”
瑾玮深知姑母的脾性,後宮之中沒有她探不到的角落,那一夜表哥心急大聲護着沐芽,回到翊坤宮姑母就恨得咬牙,說玉佩之事定是與那賤婢有關!即刻派人往敬事房去,就是要打死她,豈料人竟不見了。因而更加生疑,轉頭就盤問瑾玮,瑾玮咬死牙關只說是自己往頭所去親眼得見,可私下裏心也生疑,七哥急急傳話讓她搬姑母往頭所去,究竟是救玉佩的急還是救沐芽?沐芽不見,可是跟他有關……
“表哥,你究竟與七哥又生了怎樣的過結?七哥他三年不見,熬平了心氣,早已不似從前,與你已是幾番示好,你不領他的情、不喜與他親近倒罷了,這又是怎麽一回事?你好好兒為何動手打人,他又為何……可是有人在你二人之間傳錯了話?是不是沐芽?”
“瑾玮!”
奕楓一聲喝,瑾玮怔了一下。餘輝落盡,甬道忽地暗了下來,他的臉上也随之陰沉,“瑾玮,聽我一句話,早些回府去,再莫與他瓜葛!”
“表哥!!”
……
正是傳晚膳的時候,宮裏各處都開着門,燈火通明。四所之中,幾盞玻璃燭燈照得十分明亮。桌邊林偵披着衣裳手中拿着本書,對面坐着一個低頭抹淚的人。劉撚兒拎了食盒送進來,打開,兩碗紅棗蓮子粥,幾樣小菜,一籠點心。
林偵擱了書,端起一小碗粥遞到對面,“來。”
“我不餓。”
她推開,眉微蹙,眼中含淚,依舊一臉郁郁的顏色。
林偵無奈地笑笑,“你來問我話,不吃飯就要我說,我倒無妨,可你得多少吃一點,好有精神聽啊。”
“七哥你還笑得出來。”
看她眼淚又要掉,林偵只好道,“好了,有什麽話你就問吧。”
“沐芽……那個小宮女與你……可有淵源?”
“有。”林偵應下,“原先她是浣衣司一個受苦的小宮人,我曾贈她寒衣,解她為難,後來又将她調進了司衣司。”
“還有……旁的麽?”
“旁的?”
他一挑眉,瑾玮紅了臉頰,抿了抿唇,輕輕提了口氣又問,“是,可還有旁的?”
“瑾玮,你此問究竟何來?”
“七哥你想好再答,若是……若是有一日有人去探查這個小宮女,會查到你麽?”
這一問林偵心裏的疑問果然坐實,“瑾玮,尹妃娘娘在查沐芽?”
瑾玮輕輕搭了眼簾,搖搖頭,又點點頭,“此時還不曾,可我想着,會查的。”
“為何?”
“那一日在頭所,表哥打她,卻又在娘娘面前死活護着她,語無倫次,直說都是他的錯,那情形根本不像是在護一個下人,回來後,娘娘,娘娘就覺着……”
林偵蹙了眉,“覺着什麽?”
“覺着表哥他……他與那小宮女定,定有……說不得的內情。”
女孩兒家這一句說得好是艱難,聽得林偵心裏咯噔一下,“尹妃娘娘怎麽說?”
“娘娘恨,說這要是給什麽人傳了出去還了得?連夜就着人往敬事房去尋人,沒尋着。這兩日表哥罰跪,娘娘卧病在床,将将端陽家宴就鬧了這麽一場,心裏定是恨得很,無來由的就都栽到那小宮女身上。我想着等娘娘病好,沐芽定是兇多吉少。”
林偵聞言不覺有些後怕,那天奕楓犯渾,根本說不得理,不通知尹妃,敬事房去了人也救不出來,鬧下去一旦驚動了昭仁殿就是大禍;可通知了尹妃,萬沒想到奕楓的驕傲被如此踐踏竟然還要當着他那勢利娘的面護着芽芽,真真是用情已深,還是蠢得在故意惹事??心裏罵他,又暗自慶幸自己聽從了江沅的勸告将芽芽留在了公主府,好險。
“遂我想問七哥,查沐芽,會查到你麽?”
女孩兒問得羞澀,卻也心急。林偵看着她忽地生了一絲異樣,果然不愧是莊家的女兒,深知會有人用小事而起大謀的陰險,也恰恰給他提了醒,一旦尹妃知道背後有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口中只能安慰道,“查我也無妨,并無可查之事。你不用擔心。”
“那就好。”
“瑾玮,那天還是多虧了你。”
“七哥哪裏話來,那天若不是你,表哥不知要惹多大的禍了。”
林偵笑笑,沒有再接話,情急之下他不得不用了瑾玮,此時更覺得事情遠沒有完,不能再把她牽扯進來,重端了粥遞過去,“好了,粥要涼了,能吃了麽?”
瑾玮擡手接了,“多謝七哥。”
兩人對坐吃飯,她眉頭依舊不展,顯是還有心事,林偵卻不打算再問。原本計劃端陽節就是訣別宴,誰料一塊玉碎生出了無盡的後續。與瑾玮的親近起先源自目的,後來的幫助卻也是真心,林偵并非不喜歡她,只是經過這一場,他與奕楓、翊坤宮的關系短時間內很難修複,他與瑾玮的關系就顯得更敏感,還是不再走近為好。
“七哥……”
“嗯,”
“我……明兒就要回府去了。”
“哦,是麽?明兒我恐怕不及給妹妹送行,先在此道別了。”
一小碗粥攪了半天依舊咽不下去,他這一句送別的話又牽得淚在她眼中打轉……
“這一走……往後,我就不會再進宮住了。”
“還是家中自在。”
這一句他明明說得很柔和,不知怎的她卻覺得很委屈,“……嗯。”
許是看出了些什麽,他夾了一只小點心放在她碟中,瑾玮看着那點心越覺酸酸的,忍了好一會兒還是輕聲問,“七哥……你會來我府上看我麽?”
“若是哪日到府上拜望莊大人,定會……”
“算了。”她夾起那只點心送回到他碟中,“我不愛吃這個。”
林偵掙掙眉,也沒說什麽,低頭吃飯。
“七哥……”
“嗯,”
“我若進宮來,……能來四所看你麽?”
林偵擡眼,兩人相視,瑾玮紅了臉頰,低了頭。進一次宮時辰都有限,還得空兒往北五所來看七皇子,這若是給姑母和爹爹知道,還了得……
……
角樓上敲起鐘聲,四處傳來,悠悠地撫過整座皇宮;雲遮了月,夜似潑灑了墨汁,濃重,深沉。
一日的驚心動魄,一日的關門鎖閉,此刻的頭所又恢複了從前的燈火,只是靜,異常地靜。
小太監徐力恭敬地站在鏡門邊候差,眉頭禁不住擰了起來。炕桌上攤了一桌子的功課、紙墨,可那筆尖卻是始終幹燥,不着一點;主子像被點了穴,已是快一個時辰了,靠在那兒,一動不動。
徐力小心地走過去,“主子,時候兒不早了,奴才伺候您歇着?”
人終于動了一下,坐起身,兩手扶了膝,目光怔怔地看着桌上空白的題目。
徐力看看主子,看看那題目,心想是不是太難了,主子下不了筆?想起從前夜裏做功課主子都是拿着一堆方框子、三角架子比劃幾下就能寫了,忙道,“主子您等着,奴才這就給您拿去!”
不一會兒徐力就搬了個木盒子來,奕楓一眼看到,“滾!”
徐力本就搬得吃力,這一喝,驚天炸雷一般,吓得他一個跟頭栽倒,木頭盒子摔到了地上,大大小小的框子都摔了出來。
奕楓正要罵,忽見那模型裏頭夾着一個信封和一本冊子。他騰地起身,光着腳大步走過去撿起那信封,打開:
“樹下的主子”遵鑒,
“樹上的妖精”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