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夜深了,角樓上的鐘聲都靜了下來。萬籁俱寂,幽深的皇宮裏夜風悠悠地走在狹長的甬道裏,不時輕輕地扣着門扉,吱嘎的木頭擦觸,像竊竊的語聲。
帳簾搭下,小燭點在床頭,沒有玻璃盅罩,燭光十分柔和,将天青的帳子籠出一片暖暖的顏色。奕楓披着衣裳趴在枕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封信。
……
她說她真的是樹上的妖精,不但讀過很多年書、會數學,還懂得一些自然哲學,那其中包括物理學和化學;從小學畫,走過很多地方,西至烏斯藏,南到瓊州島;
她說在她們樹上,她是一個人,不是一個奴隸,每天讀書,也教學生,每一個學生都比他強;
她說玉佩是她回家的鑰匙,她不想跪,不想伺候人,她想回去讀書,想跟哥哥一起過他們的日子……
……
拿玉佩是我不對,對不住你了,樹下的主子;等回到樹上,我還會常想起你,像我的友人,最漂亮的一個;
有一天,你成了大将軍,我會求神讓你不要流血;戰争,除了保家衛國,都不值得,切莫站錯了陣營;
我會一直記得很多跪過你的日子,也會記得你讓我站起來的那一天;
最後,再叫一聲你的名字行不行?
奕楓。
……
她的信不像信,像在他耳邊悄悄訴說,一字一句都是她的話,卻不是那小奴婢的神情。描述的情形匪夷所思,比他看過的《山海經》還要玄妙,亦或者,《桃花源記》?
若是擱在從前看到這樣的瘋話,他一定會以為寫信人得了癔症,可是,他偏偏見過這個妖精,見識過她的畫、她的數學,聽她講過烏斯藏的歷史,更聽她親口叫過主子的名字……
樹上不小心掉下來的妖精,被他捉到了。
反反複複,看着最後幾個字,奕楓的心像被燒開的水,咕嘟嘟的滾燙,燙得他心血沸騰。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那朝夕相伴的情形都是真真切切,她的數學和她的畫,還有拍到他頭上的巴掌;他恨,恨的是七哥,想要她的只是一句認錯的話,來安撫他略顯輕薄的驕傲,誰知,得來的多了這麽些……
老天果然厚愛于他!
這幾日,他一直懊惱自己的蠢,一手摔了珍貴的玉佩,一手打沒了可心的小丫頭。可此刻他卻按捺不住心中慶幸,幸虧啊!幸虧她不肯告訴他,要悄悄行動,讓他無需假做好人,不得不答應她回樹上做“人”;幸虧他大怒之下砸了玉佩,從此斷了她的去路!否則,她真的走了,他的妖精就再也不見,若從此再不見,征戰之時,誰為他求神?受傷之時,誰叫他的名字……
一骨碌爬起來,一把打開帳簾,清涼的夜,靠在床頭,拿起那本畫冊,又一次輕輕打開:第一幅是西六宮外的甬道,他在仰頭大笑,她跪着,擡頭看着他,小月牙兒彎彎的,也在笑,那是初相見,他們一起嘲笑母妃窗外那詭異的海棠……
燭光慢慢乏去,混入了晨曦,人的兩眼放着異常的光亮,疲憊的紅絲如此亢奮……
……
五月十七。
幾近夏日,午後的日頭積蓄了一前晌的熱,已是火辣辣的。奕楓今天破天荒沒有下校場,關門閉戶,趴在房中八仙桌上仔細地研究着一張地圖。
經過多日的秘密尋蹤,奕楓終于摸到了大太監武方在宮裏巡職、當差的時辰和落腳之處,幾時身邊有人,幾時無人,多久會有人尋他,多久會自己溜閑差,一清二楚。
這張圖描的是整個東院宮,是他從文淵閣裏偷出來的。雖說從小長在宮裏,可太監們當值的幾處地方和橫七豎八穿插相通的小道奕楓還真是沒去過,再者,宮裏空房子多,可真要尋下一處可行事的地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沐芽是被武方這個老閹貨給帶走的,這般隐秘的事不會再轉手他人,他一定知道下落。想抓他來問,可他臉面大,奕楓又不能借助自己在宮裏熟知的幾方關系,不但不能借,還得提防着,不能讓母妃得到一點消息。如此一來,只有使自己親自出馬使暗招。
套供,無非就是兩種手段,一是賄賂,二是威壓。只是這些內臣背後都有大靠山,且一旦站定一方都是死心塌地,一點子銀票根本就不會讓他動心,一旦弄不好,再被他捏住把柄就糟了。
只能是威壓。
宮裏五日一輪小值,十日一大值,今兒是武方輪去巡看的小值第二日。昨兒夜裏奕楓已悄悄跟蹤了他一夜,與之前的記錄一分不錯。今兒夜裏只要按着計劃行事,該是萬無一失。
計劃的關鍵就是時機的把握,起更後,禦林巡衛軍兵分三路,一路從中軸往東,一路從宮門往西,一路走中,彼此相錯半個時辰,且每兩路路線有交錯,這就把遇見巡衛的間隔縮成了一刻鐘。
那武方雖早已絕了男人的根本,可依舊長得人高馬大的,把他制服不難,想悄無聲息拖到僻靜隐蔽之處問話不易,遂奕楓決定随身帶一把腰刀。這腰刀是去年圍獵之時皇父親賜,開了刃的,這要是被巡衛搜到,可就是死罪了。
奕楓直起身,擰擰手腕子。太監混到武方這地位,已是成了精。一點子小打小鬧的脅迫恐吓根本就吓不住他,一輩子在這宮裏走,巡衛幾時幾刻在哪兒他都知道,熬一會兒就能得救,遂對他得下狠手。一招制敵,不能殘,要疼。
這一合計就是整整一後晌,晚膳什麽也吃不下,房中只留了徐力一人伺候,行事回來這房裏要有人接應他才行。
待角樓上鐘聲傳來,還有半個時辰就要起更。奕楓換了夜行衣避在房中,耐心等着。
……
東院宮角落裏難得的幾棵樹,春日茂盛,一枝樹杈探過一處廢置院落的矮牆邊,牆那邊是一條狹長的甬道,盡頭便是太監們上夜歇腳之處。奕楓翻身而上,輕巧得像一只黑貓。
時辰卡得準,很快,武方就從遠處走了過來。
近些,再近些!眼看着他還有幾步到了腳下,奕楓正全神貫注地盯着,忽地從樹上跳下一個什麽東西正撲在他背上,一瞬間不及應,已被那人抱着翻落牆頭。
兩人一起滾倒在石轉地上,輕飄飄,竟然十分默契地存了力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那人的手臂緊緊地勒在奕楓的脖頸上,平日校場厮打搏鬥,他根本不怕這等招式,更況這力道相比他實在是差了很遠。可就在他想反身将那人背過時,突然感覺不對,這力道雖然不致命,卻似正勒在一處穴道上,卡得他發不出一絲聲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頭已發暈。
奕楓用力大口吸氣,怎奈喉嚨鎖閉,一點點縫隙讓他勉強存活,沒有氣息,體內精氣力道根本無法聚集,四肢很快就軟了下來。奕楓心道不好,這是碰到了真刺客!奕楓拼着蠻力往後一掙,帶着兩人重重地磕在院落一處石頭花圃上,那人絲毫不松勁,任憑那石頭硌得骨頭響。
耳聽得牆外的腳步聲終于路過又走遠,奕楓正是苦苦掙紮,努力要封閉自己的穴道存下精氣,身後忽然松開了,奕楓狠狠吸了口氣,正要運功,忽聽一聲喝罵,“你這是要瘋啊?!”
這麽熟悉的聲音!奕楓扭頭一看,心頭蹭地蹿上一股火,“怎的又是你?!”不待那人起身,一拳照着他的臉就砸了過去,“混賬東西!!非要跟我過不去?!”
林偵擡手一把擋開,看着眼前這一身夜行衣、一副标準的刺客模樣還敢跳腳發狠的人,氣實在不打一處來,指着他鼻子就罵,“你個混蛋玩意兒!學這點子本事大半夜的出來作死,你還有理了?!”
奕楓氣得口鼻生煙,擡起一腳狠狠踹向他心窩,林偵往後一錯,兩臂一打十字死死将他的腳卡住,奕楓恨聲喝道,“你還當我是三年前麽?也不怕傷了你自己!!”
“三年前怎樣?三年後當哥的照樣打你!”
林偵反手一提,奕楓身子後仰,撲通一聲躺倒在地。林偵騰地起身直撲過去,右膝磕在他下颌喉結處,堅硬有力的腿膝準确地壓着他的呼吸和心髒,動彈不得。
任是他有武功絕學,卻招呼不住現代軍校出身的林大夫。背後偷襲,就是要準确地勒住對手的脖頸穴道,勒到他大腦缺氧,只要力氣把握适當,可以讓他在死亡和神智清醒之間反複游離。剛才從牆上翻下來,林偵已經把奕楓勒得四肢酸軟,武功講究元氣,此刻又壓迫着他的心髒,血泵無力,供應不足,就是渾身的力氣他也使不出來!
看着膝下的人,林偵真想一拳砸下去再把丫的鼻子打歪,可是這張漂亮的臉一旦又破了相,又是一番是非,林偵咬牙,“你個混蛋玩意兒!做事從來不帶腦子,作死也不挑個地方!有本事你戰死沙場,在後宮逞什麽威風!”
奕楓哪裏受過這等屈辱,此刻喉嚨快被碾碎,心氣無力,恨道,“老七!!你,你使陰招!!”
“還敢叫我老七??”林偵真是忍無可忍,一拳砸下去打在他下颌處,“叫七哥!!”
奕楓被打得顏面盡失,看着身上的人,順手就去摸去腰間。
寒光一起,林偵一把握住他的腕子,“你還帶着刀?!”正要争奪,卻沒想到這混蛋之意根本不在刀上,手下一軟,聲東擊西,趁着林偵分神,奕楓一腳點起勾在他肩頭,全身一用力,兩人連帶着一起翻滾。
不待他反撲過來,林偵握着他的腕子狠狠磕在青石花磚上,奕楓手裏的腰刀飛了出去,很清脆的一聲。
終于脫了身的奕楓這才使上功夫,兩招出手就将林偵壓制在樹下,兩人正是打得不可開交,牆外忽地一聲喝,“什麽人??”
兩人猛一驚,糟了!光顧彼此教訓,竟是忘了一刻鐘就會遭遇巡衛!看着對方愣了一下,小院門上已經是在動鎖,林偵一把拉起奕楓就跑。打開小院後門,兩人迅速跑進黑暗的夾道裏。
出來前把地圖都研究了個透,可此刻跟在林偵後頭,七拐八拐,錯綜複雜的甬道和時暗時明的宮殿已然在奕楓腦子裏錯亂了方向,只知一路往北,具體身在何處哪裏還知曉??
身後腳步聲已經巡着他們而來,狹長的甬道裏兩人正跑得瘋,另一端門外已經有了火把。遭遇兩隊巡衛,眼看着就是前後夾擊,卻一時判斷不出牆那邊是什麽。奕楓正是心急,林偵回頭低喝,“奕楓!那邊是浣衣司場院,快!”
一聽這話,奕楓一步點地,輕松地上了牆頭,回頭看,見那人還在爬牆,“哎呀!這麽笨!”才記得他根本沒練過輕功,趕緊跳下來,蹲下//身,“快!!”
林偵一腳踩上奕楓的肩膀,奕楓用力一托,兩人迅速翻牆而過。
跑出浣衣司場院,剛出了門,身後追來的巡衛已經兵分兩路與中路一隊會合,眼看着火把在宮裏一處處亮起來,奕楓狠狠喘了口氣,對林偵道,“莫跟着我了,趕緊往養性門去,你穿着便服碰到他們也不妨事!”
林偵思索了片刻,拉起奕楓迎着火把跑去。奕楓驚得不知所以,腳下卻随着他一路狂奔。
眼看着那路人馬要轉進甬道與他們狹路相逢,林偵拉着他撤進一個敞開的小院,跑上臺階,林偵立刻從袖子裏掏出一根細鐵絲去捅鎖孔。
“啊?這就你的主意啊??”奕楓一面喘氣,一面恨,“你就是捅開能怎樣?一會兒他們過來,看到沒鎖的屋子都會進去查!”
“你閉嘴!!”
橫豎也跑不了了,奕楓就站在他身旁等着,很快門開了,兩人趕忙進去,林偵又從袖口抽出一條極細的線,一頭栓在銅鎖的插頭上,另一頭系在剛才那條鐵絲上,然後将鐵絲穿過鎖孔。
眼看着火把越來越近,奕楓急道,“七哥,快啊!!”
細線終于貫穿,捏在手中,林偵輕輕把門合閉,而後用力一拉那線,銅鎖“啪”地一聲輕響,鎖上了。
幾個巡衛巡到院中,左右查看,一個人大步上了臺階,看了一眼結結實實的銅鎖,火把迅速照了一下房中便轉身離去。
待人聲走遠,兩人一屁股癱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