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又是月圓之日,月亮格外地大,像是撐起圓滾滾的球,沉甸甸地坐在房檐上,照得院子裏的宮燈都啞了顏色。
一整日的好日頭,下了校場就是汗,奕楓怕熱,回到房中不及吃飯就先泡了浴湯,洗得一身爽。到了夜裏,做完了功課便又到二所來,熟悉幾套新學的拳路。只穿了薄薄的綢衣兒,清涼的夜風裏打得十分順暢,待收了拳腳,回頭看,竹幾旁的小丫頭低着頭,專心地糊着紙模型。
她似乎只喜歡看他舞劍,每次都能托着腮看得入了癡,讓他好不得意,至于拳腳功夫,除了太極功那行雲流水的招式,旁的興致都不高。
奕楓走過去坐到她身旁,撐着肘看着她拿小刷子刷漿糊。伯倫特用的是實心木頭和木頭架子,添加線條要憑自己的腦子想。小丫頭覺着不夠好,就從膳食局裏找了一堆竹簽子來,像糊燈籠一樣糊出各式各樣的模型,又磨了細木炭做畫圖的筆,随時可以在上頭畫線。樣子雖然很醜,卻很實用。
看她半天不擡頭,奕楓道,“行了,有兩個就好了,我都知道了。”
“你那麽笨,這哪裏夠。”
“嘶!”奕楓牙縫裏吸涼氣,瞪了她一眼。
那一日兩人和解,小丫頭認錯認得極誠懇,一口一個“主子”叫着,可憐兮兮的,奕楓就動了恻隐之心。誰知她轉眼就忘!平日裏做什麽活計、受什麽委屈都行,只要事關格致學題目,那小脾氣上來根本就摁不住,只要他做不對,一定會罵他。
起先奕楓也是惱得很,瞧那氣紅的小臉振振有詞,自己不知怎麽的就覺氣短,竟是争辯不得。後來也就慣了,想罵就随她去,橫豎一旁也沒旁人,誰還敢笑話他不成?只不過這臉面終究是撂不得,等他做對了,她就樂,小月牙兒彎彎的,乖得不得了,這個時候他怎麽揉搓她的小腦袋也不惱,終究是扳回了這一局。
此刻看她兩只細白的小手做工,冷水裏泡出的粗糙終是被他養了過來,母妃那裏哄來上好的玫瑰花油,早聞溫水洗淨了擦上,已經好多了。月光下,雪白的小臉上細細的小絨毛都看得着,被他揉搓亂的小發垂下來正在粉粉的唇瓣邊,低着頭,領口裏飄出淡淡的女孩兒清香。自從一道在炕桌旁做題目,挨得近,奕楓早就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實則就是浴湯花露的香,可不知怎的擦在這小丫頭身上能存留好久,嗅起來極安神,被罵都不覺着怎樣了。
不覺就又湊近些,幾乎要磕在她肩頭,奕楓覺得很适宜,“沐芽,”
“嗯,”
“我今兒在八哥那兒見着碧苓了。”
沐芽怔了一下,“是麽?”
“嗯,她還向我打聽你。”奕楓瞥了小丫頭一眼,“我說啊,不聽話得很,管都管不服。”
她扭頭,四目相對,奕楓笑了,“怎的,我說的有錯麽?”
“你這麽說,姐姐要擔心我了。”
“放心吧,你在我身邊怎樣,八哥會不知道?”
聽他提起八皇子,沐芽問,“他們還好麽?”
“他兩個……自是好啊。”這麽近,小月牙兒清淩淩的,小鼻頭都似有了光亮,奕楓輕輕咽了一口,“八哥自從和碧苓和好,哪天不是喜滋滋的,像個傻子似的。”
“不是說要想法子先讓碧苓姐姐出宮麽?”
“嗯,原是這麽想。她是大宮女,簽下的日子還早着呢,除非抱病。可那掌領看得她嚴,哪能說病就病。”
“哦。”沐芽又低了頭,意料之中,碧苓是司衣掌領莫雲使得最順手的人,往後更要封了女官做左膀右臂來倚靠,怎麽能輕易放她走。
“倒也不急,明年等七哥娶親出了宮,才能輪到八哥,早呢。”
手指忽地一閃,漿糊刷子戳了空,沐芽沒言語,只是胸口小小起伏了一下……
“只是他兩個如今也是苦,不得常見。”想起八哥常會相思無奈,奕楓感嘆道,“若是看上的是個小宮女倒好了,八哥也能要到身邊來守着。”
“小宮女們都毛毛躁躁的,哪有碧苓姐姐好。”溫柔似水的江南女孩兒,看一眼都覺得心靜。
“小宮女沒有,”奕楓忽地悄聲咬了她的耳朵,“可樹上掉下來的妖精有呢。”
這一句戲谑的話,沐芽蹙了眉,擡頭道,“你往後不許再說我是妖精。”
“那你告訴我你是怎麽會的格致學。”
“不是告訴你了麽,是我哥哥教的,我哥是跟一個西洋商人學的。”
“屁話!”奕楓白了她一眼,“你哥窮得都把你賣了換吃食了,還有功夫學這勞什子?”
看小丫頭抿緊了唇不高興了,知道她的那個哥哥是說不得的,奕楓趕緊哄,“行了,我不問了還不成?嗯?”她依舊不理他,奕楓不得不從腰間拽下玉佩在她眼前晃晃,果然,她立刻擱了手裏的活計握在手中。
說來也奇,自從讓這小丫頭值夜伺候他更衣,奕楓就察覺她看見這麒麟珮就像小狗見了骨頭,愛不釋手,不管怎樣得罪她,只要拿玉佩出來沒有哄不好的。因此上,他更多了對這玉佩的一份小心。
清涼的月光下,月牙兒一樣的玉佩散着淡淡的光華,握在手中,涼涼的玉身觸在熱血的脈搏上,沐芽立刻有一種奔跑的沖動。可是不敢,他的本事她已經見識過,別說是她,就是哥哥來了,也不一定能逃出他的魔爪……
看她又瞧得癡,嫩嫩的小臉上竟是有種說不出的惆悵,奕楓的心忽地跳了一下,“沐芽,”
“……嗯,”
“我出宮的時候你跟着我吧?”
“你把玉佩給我,我就跟着你。”
“你狗膽子不小!”
沐芽讪讪地笑笑,把玉佩還給他,“殿下,”
“嗯,”
“你明兒去校場麽?”
“去啊,怎的了?”
“那我趁空兒去趟敬事房,行不行?”
“敬事房?做什麽去?”
“聽說原先跟我一道在浣衣司做工的小太監受了傷,退在敬事房養着,我想去瞧瞧他。”今天沐芽去茶房,無意間聽到小太監張環在跟人說話兒,說王九受傷被退出了四所。沐芽當時心裏就咯噔一下,難道那些壞人終究又得手?哥哥怎麽沒有保護他?一旦退回敬事房,那豈不是羊入虎穴,豈有活路?
“不行。”
“殿下,我保證不耽擱活計,”沐芽求道,“看一眼就回來。”
“退到敬事房的都是重病,你去了再染上就回不來了。”
“他是受傷了,不是病,不染人的。”
“當真?”
“嗯嗯。殿下,求你了。”
看她求的可憐,奕楓想想也算了,這些時她一直悶悶不樂、心思不大開,不駁她了,“行,去吧,我後晌可回來得早。”
“多謝殿下!”
……
晌午吃了飯,沐芽就有些坐不住,可主子不起身她就不敢動,畢竟昨兒夜裏沒有問起那小太監的名姓已然是十分僥幸,如果他知道是四所的,就不知是怎樣的麻煩了。
伺候他吃了茶,又說了會兒話,這才起身往校場去。停了片刻,沐芽匆匆出了門。
正是午後時分,太陽暖暖地照着,皇宮裏一片寂靜。敬事房在寧壽門外,與北五所之間幾乎隔了整個皇宮東院。雖說午後無人,沐芽也不敢太招搖,依舊從東筒子夾道進了頤和軒,過尚服局往前繞行。
敬事房是三套三進連環的院子,最東面有一個四合小院,就是給太監們養病的地方。養得好的,若是主子還要就回原處當差,若是不要了就哪裏缺人去哪裏;養不好的,死了就罷了。宮人們有點小病都自己扛着,輕易不會上報敬事房,一來那裏冷鍋冷竈也不是個正經養病的地方;二來麽,橫豎要熬這些年,誰舍得把手頭的差拱手送人,缺人的都是有天沒日頭的地方。
吱嘎,沐芽小心地推開院門,空蕩蕩的院子裏四下無人,磚縫裏的草都冒了出來,好不荒涼。沐芽走進去,大日頭底下竟然覺得後脊生涼,心裏有些害怕,王九真的在嗎?就算他傷了病了,哥哥真的能把他扔到這種地方?
“王九?”
叫了一聲,聲音顫得小鬼兒一樣。沐芽不自在地笑笑,光天化日,還能蹦出個鬼來?真是自己吓自己。擡頭看,東廂屋頂上的煙囪冒着煙,想着就是這間了。
輕輕推開房門,炕上果然熱鋪熱蓋,一個人半卧着,好好兒的,根本不像原先挨打那樣要死要活的,不過雖沒看到傷在何處倒是一股濃濃的藥膏味,沐芽松了口氣,“王九!”
“怎麽又受傷了?誰打的你?”
不待走到炕邊,就見王九挑挑下巴,沐芽一回頭,靠門邊的木頭桌子旁端坐着個人,看着那高大的身型,沐芽立刻撅了嘴,扭頭就走。
“敢!”
就要奪門而去,身後這一聲沉在喉中,不大,卻把那通通跺腳的勢氣就此定在門邊,到底沒敢碰那門栓。
王九見狀,趕緊從炕上跳下來,“主子,奴才到外頭去。”
“嗯。”
林偵應了一聲,王九忙去開門,沖着沐芽擠擠眼睛,悄聲道,“自求多福吧。”
王九掩上兩扇門,小丫頭就那麽緊挨着門,寧願盯着木頭門栓也不肯回頭看他。
“過來,讓哥看看。”
動也不動,甚而還把頭扭到了另一邊。林偵開口道,“知道錯了麽?”
“我錯哪兒了?沒錯!”
小聲兒硬邦邦地甩過來,倔得小牛犢子一樣。
“以後再也沒有哥哥了?”
一口氣提起來,差點沒哭出來,沐芽咬了牙,胸口起起伏伏,就是憋着沒出聲。
“問你,是不是不要哥哥了?”
他的聲音好冷淡,想起那天他開心的情形,心酸得一股勁沖起來,沐芽扭頭大聲道:“是!!”
“好。既然這樣,那你走吧。”
“走就走!!”
沐芽一把打開門,西廂房,正午的太陽曬不進來,一陣風吹得熱熱的腦袋一個激靈,一步跨出去,狠狠地把門摔上。
林偵坐在房中,等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門口一丁點聲音都沒有傳來,又等了一會兒,起身,輕輕打開門。小丫頭抱着膝坐在門檻上,小月牙兒裏蓄滿了淚水,見他出來,擡起頭,嘴巴一扁,淚水掉了下來。
林偵蹲下//身,拇指輕輕撚住一顆淚,“以後再敢摔門走,哥絕不饒你。”
她哭出了聲,張開雙臂緊緊環了他的脖頸,林偵一把攬起她,進到房中,掩了門。她不肯撒手,人又小,林偵只得斜靠在門上,讓她整個人幾乎是趴在他身上,這才安穩。
淚水都流進他脖子裏,她用力蹭蹭,委屈得不行依然犟嘴道,“我沒有錯……我就是沒有錯……”
林偵低頭輕輕貼了她,“你都說不要哥哥了還沒錯啊?”
“是,是我不要你麽……”回想起那一天,沐芽眼淚鼻涕,嘟嘟囔囔,“你,你從來沒那麽抱過我呢……”
“怎麽沒有?小的時候哥哥不是常把你扛在肩頭。”
“沒有!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姿勢從來沒有過!”
這一句這麽理直氣壯,她擡起頭,紅紅的小月牙兒逼着他,“哥,你是不是覺得在這兒挺好的?有妹妹,還有兩個呢,都那麽漂亮、可愛。”
“這倒是,亦汮亦泋都比你強。”
看她立刻咬了唇,像一只紅了雞冠怒氣沖沖的小雞,林偵笑了,膝蓋支了身上的人,這才勉強騰出一只手,掏出帕子來給她擦鼻子,“有你一個就夠我受的了,哪能要那麽些。”
沐芽用力擤了擤,繼續追問,“那,那還有方卉呢。”
“什麽?”
“那個莊姑娘!”
“那個也是妹妹。”
“哼!她分明就是對你有企圖!”
“什麽企圖?”
“你別裝糊塗!”像抓了他的把柄,沐芽義正言辭,“她分明就是喜歡你!你也寵着她!我都看出來了!”
“怎麽?這也不行?”林偵歪頭看着她,“你不是吃亦泋的醋麽,怎麽把瑾玮也捎帶了?”
“誰捎帶她了?我是怕你樂不思蜀,為了她不想回去了。你說,是不是?”
“不是。”
“到底是不是?”
“唉,”林偵嘆了口氣,笑了。
哥哥的酒窩那麽明顯,沐芽皺了眉,“哥,咱們回家行不行?我不喜歡這兒,我要回家。”
他麽吭聲,目光深深的,沐芽看了好一會兒也看不明白,不管了,用力蹭在他頸窩,腳離了地,像一只賴皮的小狗,四蹄兒攤開暖暖地貼着他,喃喃道,“哥……我就是……不想聽她們叫你‘哥’……回家,只有我們兩個,好不好?”
林偵箍緊了手臂,低頭,輕輕地,輕輕地吻了吻她的小揪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