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吃過午飯天就陰了下來,雲越積越重,壓得房中昏暗,後半晌就點起了燭燈。
林偵坐在桌前,一本書半天翻不了一頁,手邊是瑾玮送過來的琴譜,那古韻的節拍編寫映在眼中就是一團團的墨跡,根本不成音。端起手邊的茶盅抿了一口,冷透了,林偵輕輕搖了搖頭,他這麽坐了多久了?
“主子,給您換盅茶麽?”劉撚兒小心翼翼地問。
“不必了。王九回來了麽?”
“還沒呢。”劉撚兒不記得這是主子第幾次問王九了,統共出去也不到一個時辰,這是怎麽了……
雨點終于掉下來撲打在玻璃窗上,噼裏啪啦的聲響帶着一股濕潮的土腥味潛入,房中更加昏暗。林偵站起身,走到窗邊,玻璃上淌下彎彎曲曲的雨水,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厚厚的雨幕遮擋,外頭的院門都看不到,心裏一團亂麻。
芽芽生氣了。确切地說,小丫頭傷心了。
從小帶在身邊,林偵的二十四小時裏幾乎有一半都是與她纏在一起,而這一半就是芽芽的全部……
林偵至今記得她八歲那年,面對那個陌生的父親撕心裂肺的哭聲。那是林偵記憶中他唯一一次流淚,很傷心,十五歲的他沒有判斷,卻舍不得放開懷裏這個小丫頭,無能為力之下一種近乎絕望的傷心。
他的出現終于堅定了姥姥的心,留下了芽芽。從那以後,林偵覺得她成了自己的責任,成了他的一部分,直到她慢慢長大,很微妙地變成了一種負擔……
沒有血緣的親情,他維系得好辛苦,随着他們的年齡增長到了一個極限,随時滑在崩潰的邊緣。他也曾試圖去固定這種親情,借口研究所工作忙他甚至開始減少打電話的次數,卻不料這更激發了芽芽的糾纏。為了跟他在一起,她拼命讀書,讀她根本就不喜歡的書。她做到了,考到了他身邊。
九月的那天,他在出站口看到那一襲清涼的白裙像張開翅膀的小白鴿,飛到他身上,開心地摟着他的脖子跳啊跳。夕陽下,小臉透着水亮的紅暈,她說哥,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時候!林偵心底深埋的期待突然就被她挖了出來,一路往回走,握着她的小手,握出了汗,不敢握緊,又舍不得放……
負擔越來越重,他開始用哥哥的權威來壓制她,壓到她反抗、害怕,學醫的他幾乎在懷疑自己生了一種偏執狂。直到最後那一次争吵,林偵幾乎失去了控制,看她奪門而去,他想也沒想追了出去,這一追,追到了幾百年前的時空……
她生氣了,因為他不想她,因為他帶着小公主們玩耍。芽芽從小就對哥哥有極強的占有欲,不許弄堂裏別的小朋友喊他哥哥,為此還打過架。林偵表面上十分無奈,心裏卻是心甘情願地慣着她。
芽芽離不開他,她生氣,傷心,都可以,卻絕不會離開他。哪怕就是她賭氣說我以後再也沒有哥哥了,林偵心裏也篤定,因為他從不曾卸掉那個負擔,親情雖然是他們之間最難以逾越的鴻溝也是最牢固的維系。
誰曾想,三天過去了,小丫頭一步都不曾踏出頭所的門。林偵從起初的生氣,到疑惑,不知為什麽,他似乎沒有了從前的那種底氣,不知道症結何在,難道是那句“他只是在保護我”?奕楓在保護她?保護她不受到誰的傷害?他??難道說……
“主子,奴才回來了。”
林偵回頭,王九濕漉漉地站在當地,林偵忙走過去,“怎樣?”
“不行。”王九搖搖頭,“奴才悄悄兒找了以前認識、在頭所裏當差的太監張環,他說沐芽這幾日天天值夜,日裏九殿下也吩咐她許多活計,根本不出門,莫說他了,就是大宮女們也得不着跟她說幾句話。”
“值夜??”林偵擰了眉,北五所近身伺候的雖然有宮女,可值夜的都是太監,成年皇子身邊怎麽會有小宮女值夜??
“主子,聽張環說九殿下十分待見沐芽,不曾受什麽罪,您放心就是了。”
“不行!”林偵忽然覺得事态嚴重,“我必須見她,不能再耽擱!”
“主子,這話就算傳進去,她也出不來,咱們……”
“王九,來。”林偵低頭對王九耳語一番。
“主子,這,這行麽?”王九有些心虛,“敬事房那都是些不好惹的老貨,奴才,奴才要是回不來呢?”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保你平安。”
“是!奴才這就去!”
……
從校場下來,奕楓解開銅釘護腕,鮮紅的血立刻殷入雪白的袖子。他大步走,身旁的右翊衛中郎将吳昭趕緊跟着,看殿下緊鎖的眉頭,吳昭心裏直叫苦。今兒是怎麽了,又見了血了!
這位皇子殿下頭一次下校場才十四歲,那個時候皇上口谕就将他分在了五軍都督府下轄的羽林右衛軍,為的就是這支隊伍都是邊疆打過仗、精挑細選出來的精兵良将,個個一身好武藝。當年吳昭還是個校尉,就聽右統領安置屬下們說,殿下初下場,出手一定要輕,點到為止。
誰知這囑咐不過是一年的功夫,陪練的軍士們就從點到為止成了招架不得。打起來這位殿下連自己的命都不惜,更況對手?軍士們不得不使出真本事,只要不傷殘不出人命,對着這位殿下只管往狠了招呼。
幾年過去,殿下練得狠,突飛猛進,如今已是非統領教頭不能與之較量。年歲長起來,他亦不再似當年那般不知輕重,知道自己手重,平日裏也收斂,幾乎從不見血。可是今兒一來這臉色就不對,未見與統領說句話直直下了校場,挑起一把青劍就将正在練兵的一隊帶刀護衛挑散,一個人打四個。
吳昭一旁看着,覺得這不像是怒,倒像是受了什麽憋屈火,一股子委屈非要打出來不可。心驚道,不好,要出事。果然,終是一劍挑過去,鮮血四濺,那軍士傷不重,可終究是見了血,看着吓人。
見人傷了,殿下只得撂了劍,吳昭瞧得出這火還沒散盡,只管大步往外去。昨兒夜裏一場雨,校場裏都是濕泥,這一場打得不管不顧,幾個人都是一身的泥污,吳昭陪着小心道,“殿下,泥水濕潮,怕浸了骨頭,您換換衣裳再走。”
“滾!”
吳昭哪裏還敢再勸,親自牽了馬來,上馬凳還沒拿過來,那殿下已是一躍而上,一鞭子下去,馬聲嘶鳴,蹿出去只如飛箭。
快馬加鞭,穿城而過,奕楓忽地就有些急不可耐,揚起的塵土更仿佛心頭燃起的火,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咬牙,昨兒真是輕饒了那死丫頭,這一回去非得好好收拾她不可!
……
頭所的宮人們哪裏見過這架勢,主子一身泥水斑斑地回來,袖子上還帶着血。眼看着一腳把堂屋的門踹開,驚得一個個瞪大了眼莫說上前迎,連聲兒都不敢吱。
奕楓徑直走到小隔間,一把打開簾子,裏頭安安靜靜,兩只小揪揪的腦袋耷拉着,瘦小的身子支撐不住,佝偻着跪着。聽到動靜仰起臉,一天一夜了,那小臉上的粉暈早已不見,可小月牙兒裏竟然還閃着光亮。
一眼瞧見她這副不知悔改、欺君犯上還不知死活的樣子,奕楓的火就不打一處來,牙咬得咯咯響!
沐芽看着眼前這個泥人,一身熱燥的汗氣還帶着血腥,瞪大了眼睛,“殿下,你受傷了?”
“哼!”奕楓冷笑一聲,蹲下身,把那只沾血的袖子伸到她鼻子底下,“昨兒饒你一條命,今兒連累旁人!”
“……殿下,奴婢知錯了……”血腥氣直入鼻中,沐芽惡心得腦袋直往後仰,“我,我不該……不該……”
“不該什麽??”
“不該……打你……”
奕楓一把将人扯過來,鼻尖幾乎頂了鼻尖,咬牙道,“你好大的狗膽!今兒不打死你,本王如何做人?!”
雪白的小臉,毛絨絨的眼睛,棉花團兒一樣柔軟的小丫頭,卻這屈辱要把男人的尊嚴都燒幹了!這小東西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樹上掉下來的妖精,小小年紀賣入深宮,不但識字,竟然還精通西洋格致學,豈非奇哉??
奕楓從來就喜歡稀罕物,無所謂起源與來歷,他看着稀罕就喜歡!遂當她說要替他寫功課、教他格致學時,奕楓欣然應允。夜裏吃了飯,早早兒就關了門,兩人挨着圍在炕桌旁,悄悄兒地,就聽她講。
說來也怪,那伯倫特一開口,奕楓就犯困,數字與圖形都像天書,看着就頭疼,根本也不想琢磨什麽解題步驟。可話從小丫頭嘴裏說出來就不一樣,許是他一邊看着那一本正經的小模樣喜人,也許是那獵奇之心,聽她講,奕楓就覺得神智清明,那方法簡單、新奇,題目做起來也順手多了。
夜裏做師傅,白天什麽活兒也不讓她做,獨有他兩個吃飯的時候還會專點她愛吃來。誰知,他做主子這番熱誠她全是不見,昨兒一個題沒弄明白,她竟是氣得小臉漲紅,張口就罵,“你是豬啊!”奕楓愣了一下尚不及應,她竟是擡手一巴掌打在他後腦,奕楓立刻羞惱,一把握住她的腕子險些沒給她捏折。
這一捏,小丫頭竟然比他火氣還大,說教只狗來都要上天了,你還在原地刨食!氣得奕楓一把拖起來就把她扔地上去。
從小到大,奕楓哪裏受過這個?皇父也只是罰跪,從未動過他一手指頭,至于旁人,他如今一身好功夫,誰還敢來撞晦氣??對着這麽一個小丫頭子,話憋在胸口一個字也罵不出口,打又下不去手,當時氣得他一腳踹翻了炕桌。
關了她一夜,這一夜奕楓也沒睡,心口堵着,想着下校場發發,誰知又誤傷了旁人,怎能不恨??恨不能即刻捏碎了她!
離得這麽近,他咬牙切齒得像要吃了她,一身汗氣熏着她火爐子一般,沐芽眨巴眨巴眼睛,“殿下,奴婢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哼!這麽縱着你,真真沒了王法了!今兒就把你扔回浣衣司去!!”
“行,全憑主子發落,只是奴婢走之前能求殿下容我再說句話麽?”
“說!敢再狡辯犯上,即刻打死!”
“嗯嗯。”沐芽答應着,輕輕拍拍他的手背,“殿下,你看,你看哪。”
順着她手指看去,隔間連着裏外兩間,是平日上夜人睡的地方,空空的,沒看到什麽。奕楓蹙了眉,一時沒明白,只聽她輕聲道,“殿下,你看那日頭的光。”
沒有窗子的小隔間,暗暗的,只有簾子這一邊能照到廳裏的光,從上頭斜下,一面亮,一面暗。
“你看到了麽?殿下,這就是那椎體被切開的平面。”昨晚的一道椎體計算題,需要添加輔助線計算角度。可線一多,即便有木頭模型也很難在這皇子的腦袋裏僅憑一條虛線就産生空間立體的想象。沐芽怎麽解釋,他也不能理解,此刻沐芽耐心道,“殿下,一條線添加進來,必然會與另一條線相交,兩條相交的線會産生一個平面。就像日頭照進來,這光不會只是一條細細的線,而是像刀切進來一樣,一半亮,一半暗,它們相交之處,你看到了麽,是個面,不是一條線。”
日頭斜照,被門框擋下照不到,攔截下十分清晰的平面。奕楓看着看着,忽然站起來走到書架邊翻出昨天那張題目,打開來,墨汁四濺的紙上清晰可見椎體內部添加的輔助線與原有的邊構成了一個個平面,這樣一來,題目就十分簡單了!
昨天那死活過不去的疙瘩,就這麽輕易地解開了,奕楓回頭,小丫頭還跪着隔間裏,正笑嘻嘻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