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最是一年春好時,三月中的天氣已是十分和暖,頭所緊挨着禦花園,一牆之隔,擡頭可見綠枝嫩葉漫出牆頭,春意盎然;初春時迫不及待的大風也已功德圓滿,從此小風輕送,送來新蕊初綻的清香,飄過牆頭,淡淡的,沁人心脾。
窗外日頭正好,沐芽站在書架邊的高幾旁整理着一大疊子紙張和書冊,陽光透進玻璃窗照在身上,暖暖的。
九皇子知道她識字,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反正自從來到他身邊這就好像是一件彼此默認的事。小宮女是不可能識字的,他似乎也知道此事不可張揚,所以每次吩咐她整理書架子,都會尋一些別的活計将她鎖在房中,吩咐人不許進來。
也算偷得半日清閑,此刻靜悄悄的房中像曾經午後的圖書館。那個時候沐芽好不容易跟哥哥考到一個城市,每到周末就會屁颠兒屁颠兒地跑去研究所找他,吃他的,睡他的,有時哥哥忙就只能帶着她在圖書館、實驗室。午後的陽光照得人懶洋洋地打瞌睡,她趴在桌子上,歪頭看,一會兒看看哥哥,一會兒翻翻書,時光靜好……
文藝情懷是不适合奴隸的,沐芽懷念一下下又低頭。如今文華殿的功課越來越繁重,而九皇子雷打不動要練功、要騎馬,三天兩頭下校場,這一來一去要比別的皇子們少了近兩個時辰的時間,所以每天都補功課補到很晚。
如今沐芽對他解題的笨拙已經十分麻木,完全能眼睜睜地看着這種亵渎而不動聲色,只是有的時候輪到她值夜,這一熬就困得要死,就會有打他的沖動。
這不過是活動活動心眼兒,他倒是常打她,一句話不對,明明臉上還笑着,手已經伸過來揉搓她的腦袋。兩個小揪揪每天都會被他撥弄散,其實也不疼,就是撥弄得沐芽很煩躁,覺得自己像條小狗。
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個人吃夜宵無聊,會叫她陪着一起吃。宮人們看在眼裏,別說欺負她,賠笑臉巴結還來不及。沐芽心裏苦笑,那不是吃啊,那是投喂,很好吃,很沒有尊嚴……
除此之外,九皇子基本可以算是一個好主子。
既然是個好主子,沐芽就不介意幫幫他。他每次做題塗得亂七八糟,沐芽可以忍受步驟的繁瑣,卻實在不能忍卷面的不整潔,主動提出替他抄寫已經做好的題目。九皇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反正數字的筆跡也不甚明了,便欣然允下。
于是,深夜一盞燭燈,一個一身清涼的綢衣,一個頂着兩個小揪揪,頭對頭,盤腿坐在炕桌上。謄寫的過程中,一點小錯誤沐芽會悄悄幫他改掉,碰到驢唇不對馬嘴的證明題,要改就得重做,只能硬着頭皮抄,心裏的火一蹿一蹿的。
九皇子似乎也滿意,對她的“獎賞”就是每次練功都帶着她,對此沐芽倒十分樂意。托着腮坐在一旁,她可以看一整天不覺得累,把精彩的瞬間用記憶一個個拍下來存在心裏,無人的時候悄悄畫下來。
這個是不能給他看的,因為有的畫上沒給他穿上衣,沐芽根據那綢衣兒的起伏想象着他的肌肉,那種強壯得如同雕刻的美感。唯一不太協調的就是這張臉,像自帶bb霜,摸膩得十分光滑,不夠粗糙。
他的臉,沐芽畫過幾次,最近距離的觀察是他在燭燈下,不看筆下糟心的內容,那副屏氣凝神的樣子十分專注。
男人一專心,就很帥。
畫了兩次,沐芽有些上瘾,尤其喜歡他百思不得解、煩躁的時候,每次被他欺負,就偷偷拿出來瞧,看那個窘樣子就好笑,寥解心中煩悶。
正一個人漫無邊際地想着,忽地從一本書裏掉出一張折起的紙,沐芽撿起來,無意瞥了一眼,一下愣住。上面是一道平面幾何證明題,圖形畫得很标準,上面添了輔助線,旁邊補了幾個字點出題目的思路,這是……哥哥的筆跡……
沐芽怔怔地看着,鼻子有些酸。那天九皇子為了正月十六的事情狠狠敲打了她,咬牙切齒說要看着她,其實後來也并沒有怎麽防範,沐芽覺得這件事背後所謂的陰謀陽謀就算過去了。自那之後,沐芽偶爾領了差可以出去,還可以走遠。只是,時間有限,衆目睽睽之下,她不敢明目張膽地走到四所去。
她去過禦膳房,去過西六宮,甚至還繞過頤和軒去過司衣司。每次有這樣的機會沐芽都會走得很慢,覺得哥哥一定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只要她出來,王九就會跟上來傳話。可是沒有,一趟又一趟,別說人,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一個多月了,每天看着九皇子腰間那塊玉佩晃啊晃,沐芽就會賭氣:哥,你每天幹嘛呢?
“沐芽,沐芽,”
聽到有人叫,沐芽忙揉了揉鼻子,“哎!姐姐,我在。”
出到門外,大宮女吩咐道,“主子着人傳話來,讓你把前兒的格致學功課給送過去。”
“主子人在哪兒呢?”
“在五所八殿下那兒呢。”
“哦,好,我這就去。”
沐芽匆匆轉回房去找,格致學重了,這幾天每天都是厚厚的一沓子題目,前天的都是證明題,九皇子幾乎是全軍覆沒。看着那紅色的批示,他惱得險些沒把炕桌給掀了。
抱着九皇子的功課,沐芽出了頭所的門,第一次轉身往東、朝着甬道盡頭去。
太陽正當空,把紅牆碧瓦照得十分鮮亮;春天的小風吹進口鼻中,吹進脖領子裏,癢癢的,溫柔得讓人直想打噴嚏。
看着遠遠的那個門,沐芽的心撲撲地跳。北五所只有西邊一個角門,五所盡頭便是死胡同,這直來直去的甬道,來往過個人十分明顯,所以平日領了差就算時間充裕沐芽也不敢往這邊來。這會兒真是個好時候,皇子們已經下了早課,此刻哥哥應該就在四所裏,腳步按不住就要小跑起來。
如果哥哥正好在院子裏看到她,或者王九通風報信,哥哥一定會“正巧”走出來!光明正大叫住她,只當是問九皇子的事,可以好好兒地說幾句話。哪怕一句也行,她可以悄悄告訴他:警報解除,九皇子沒有再過多懷疑他們的關系,不用再擔心什麽陰謀,放心大膽地追玉佩就可以了。
這麽剛高興了一下,小心眼兒裏又別扭,她這麽想哥哥,他有沒有想她呢?以前研究所那麽忙,每天睡覺前哥哥都會跟她視頻,其實沐芽知道他主要是查崗看她有沒有按時回宿舍,有沒有跟男朋友出去瘋。可她從來沒有戳破,趴在枕頭上戴着耳機聽哥哥的聲音,然後打字回給他,哄他到滿意為止。現在可好,一個月不見面,連打聽一下都沒有。
想着想着,沐芽撅了嘴,那麽忙麽?那些題目對你來說簡直就是小兒科,別說熬夜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做好了。
沐芽一邊在心裏嘟嘟囔囔地賭氣,一邊驚訝,呀,她現在居然也開始用一盞茶這樣的抽象概念來形容時間了,真的要本地化了麽?
不大會兒功夫已然來到四所門前,沐芽正是探頭張望,裏面正好有人出來,一眼看到那英俊挺拔的身型,沐芽高興地簡直要跳起來。可是,這根神經剛興奮起來就不得不掐住,因為他身邊還偎着一位嬌嬌的女孩兒。
沐芽認得這個女孩兒,九皇子的表妹莊瑾玮。這是沐芽來到這個時空見過最美的女孩,不單是因為她長得美,更是因為她的人。她與姑母尹妃長得很像,美豔動人,可尹妃那種處處高人一等的傲慢濃妝之下常有種鄙俗的感覺,而莊姑娘不一樣,她清新淡雅,高貴與生俱來;自從搬到宮裏來,常帶着兩個小公主來頭所玩,輕聲漫語,笑意盈盈;與九皇子手足情濃,會拌嘴,會生氣,而對待沐芽這樣的小宮女又十分寬容和善,可愛甜美,像個真正的公主。
眼見他們從四所門裏出來,沐芽愣了一下,趕緊按着禮數退到一邊去,低頭貼了宮牆。
“府裏有車在宮外候着呢,咱們一道坐。”瑾玮的聲音傳來,比平日竟是高了幾分,跳跳的。
“我還是騎馬,有事也好照應。”沉穩的聲音十分柔和。
“那我也與七哥一道騎馬。”
“不行。路不近,不當心摔了如何是好?”
“七哥幫我拽着缰繩就是了。”女孩兒還是不依,“我的馬極馴良呢。”
“不行。女孩兒家怎能抛頭露面。”
“我換男人衣裳。”
“換了也是個女孩兒,哪裏遮得住。”
噗嗤,她笑了,哥哥不容再駁,她卻越來越開心,口中依舊不饒,“可這一路這麽着,咱們都不得說話兒呢。”
“出了東路口兒就是公主府,不如,我們去讨三姐姐的茶吃?”
“好啊!”
哥哥的聲音……明明是不容許的口氣,卻讓人覺得被寵上天……
沐芽慢慢擡起頭,看着那并肩而随的兩個人,瑾玮一改往日的端莊,叽叽喳喳地随在他身邊,粉嫩的衣裙像只起舞的小蝶;他挺拔的身型遮着她,顯得女孩兒十分嬌小,和暖的陽光下,兩個人好養眼……
沐芽呆在牆邊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西角門外,輕輕抿了抿唇,哥哥沒辦法過來跟他說話,有瑾玮礙着事,哥哥不能過來,更何況她長得這麽小,又貼在牆邊低着頭,豆芽菜一樣,哥哥可能根本就沒看到……
吸了吸鼻子,沐芽擡步往五所去。
來到五所門外,小太監一見她沒去通禀就把人帶了進去,看樣子是已經領了吩咐在等着了。
進到正廳上,八仙桌上攤了滿滿一桌子紙張,八皇子和九皇子兩人正埋頭其中,左右再無旁人。沐芽忙給兩位殿下行禮,奕楓擡頭招了招手,沐芽起身走到他身邊。
“把棱錐截面圖和100度鈍角延長線的那兩張給我找出來。”
“是。”
沐芽很快翻出來,把兩張題目放到了桌上。八皇子奕檸看小丫頭如此利索,驚得眉毛都挑了起來,奕楓擠下眼睛,“厲害吧,我給教的。”
奕檸看看得意壞笑的九弟,又看看無辜的小丫頭,笑了,“沐芽真聰明。”
沐芽現在腦子裏懵懵的,對這種無恥的冒為人師也沒覺得有什麽意思,嘴角扯了一下,算是謙虛地笑了一下。
“你就候在這兒吧,一會子我做完,都得帶回去。”奕楓吩咐道。
“是。”
兄弟二人又開始研究題目,多元多次方程已然是繞得雲裏霧裏,又從平面幾何走向了立體幾何,趕鴨子上架的皇子們十分頭疼。
沐芽守在一旁,他兩個的讨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眼前都是哥哥從身邊走過的身影。哥哥眼睛好,從來都是很遠就看到她,每次她還一個人東張西望,他就已經出現眼前。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像陌生人一樣從身邊走過,這種感覺很奇怪,不知為什麽,沐芽有點怕……
啪!冷不防腦袋上又挨了一下。
“哎,怎的成了個呆子了!”
沐芽摸摸頭看着張牙舞爪的主子,“去給我和八哥倒茶來。”
“哦。”
沐芽趕忙給兩位皇子倒了茶來,奕檸雙手接過,奕楓沒擡頭,沐芽就擱在他手邊。
奕檸抿了口茶,“今兒不是瑾玮要回府麽?你不去送她?”
奕楓翻看着題目,“她說要七哥去送她,我正好省了這趟差。”
“哦。”奕檸道,“昨兒我去長春宮請安,正碰上靜妃娘娘帶着亦汮在,竟是說起咱們後日出宮的事,說兩個妹妹也接了帖子要跟着去。今年怎的做得這麽大?”
“可不。”奕楓撿起茶盅嘬了一口,“舅父又不許張揚,往年都是咱們幾個到府上與她小聚,今年瑾玮竟是要了山上一處別院擺宴,又撺掇着亦汮和亦泋也都要跟着去。”
“亦汮說皇父已經準了?”奕檸問。
“嗯,七哥給去說的,皇父就準了,囑咐他帶好兩個妹妹。”
“七哥一個人哪能帶得了,不如咱們一道走了。”
“我想着也是。”
說着,奕楓擱了茶盅,伸手去拿奕檸手邊的一本小冊子,奕檸拍住,“做什麽?這是我的,七哥不是給你一份麽?”
“哪有給你的仔細,他給我的就随意抄了兩道。”
奕檸白了他一眼,這才放了手,“誰讓你逞能,起先死活不要,這會子積下這麽些。”
奕楓沒吭聲,拿過小冊子來翻看着,“你說也怪,他怎麽就能弄懂這些彎彎繞繞、不知所雲的東西,還比咱們晚學了一年。”
“心無旁骛吧。七哥這三年書不必你我讀得少,心也靜,你我就是閑心太多了。”
奕楓很不屑地,“他也不是全都會,昨兒課上還錯了幾道。等後晌他回來,我問問去。”
“一道去。”
沐芽站在一旁,手緊緊攥着衣襟握出了汗,這些話再也無法從耳邊飄過。七哥,他們口中的那個人是哥哥嗎?眼前又見剛才莊姑娘那歡快的身影,沐芽忽地覺得,她被關起來這一個月,很多事情都變了……
……
三月二十三。
今兒是瑾玮的生辰,二八芳齡是個大日子,早兩日瑾玮就出宮去為自己的生辰宴張羅。聽聞隆德帝竟是開恩準許兩位小公主也出宮赴宴,首輔莊之銘便将萬壽山上自己避暑的一座私宅花園許給女兒,另送了幾壇子上好的果子酒,還應下她不得前去打擾,只給他們自己樂。
正是春好之時,難得皇子公主們能一道出去踏青玩耍,自是高興,兩個小公主更是一夜都睡不安生。可再想着瘋,書還是得讀,待前晌下了早課,這才算是得了空兒。從文華殿出來,林偵往乾西所去接亦汮和亦泋,這就準備出宮,奕楓卻說還要回一趟北五所,讓他們先走一步。奕檸囑咐他莫誤了開宴,免得罰酒。
奕楓一路回到頭所,院子裏靜悄悄的,宮人們見主子回來都請安,奕楓擺擺手,大步上了臺階,一把推開門,竟還是沒動靜,這才見珠簾後頭那小丫頭子正站在書架子前愣愣地發呆。奕楓走過去,彎腰低頭,對上她的臉。
眼前突然一張放大的臉,沐芽吓了一跳,“呀!”
奕楓沒理會,看看她手中的幾何題目,再看看她,蹙了眉,“這是怎的了?着了迷了?吩咐的話怎的就不聽?不是讓你換了衣裳在文華殿外頭等着,怎的這會子還在這兒杵着??”
劈頭蓋臉地被呵斥,沐芽已經習慣了,低了頭,折着手裏的紙,“殿下,我……我不想去。”
“是讓你去瘋麽?倒由得你?”奕楓不耐,“趕緊去換!”
看她還站着不動,奕楓擡手就敲了那小腦門子一下,“去!”
小丫頭也沒躲,擡手揉揉,這才往裏頭小隔間兒裏去。看着那背影,奕楓白了一眼,這也不知是怎麽了,好好兒地就中了邪了,霜打了似的整天悶着,也不說了,也不笑了,連嘴都不頂了,逗起來是毫無樂趣,小眉頭一皺一整天,只有夜裏一道寫題目的時候才能舒展開些。
奕楓想着問問她可是有什麽難處,又覺得不能慣着這小東西,正巧瑾玮的生辰宴擺在了山上別院,沒有長輩在身邊,就想着不如帶她也出去放放風。這麽好的事兒,這麽大的恩典還不得給主子好好兒磕兩個頭?這丫頭子倒好,還不樂意去,真真是個混賬拎不清的玩意兒!
日頭曬進來,奕楓燥得慌,解開領口,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涼茶,灌了幾口,聽得身後的悉索聲,一回頭,噗一聲都噴了出來。
荷花兒淡粉的襦衣換做天青曳撒,小丫頭變成了小太監,可惜腰肢太細,腰帶紮緊,上下都寬,蓬松開活像上元節裏連墜兒的燈籠;帽子太大、太沉,壓得劉海兒緊貼在眼眉處把小月牙兒都要遮住了,一張粉撲撲的小臉頃刻就成了戲文裏的小花醜。
奕楓屏了笑,擦擦嘴,走到她跟前兒擡手把帽子往後擡起來些,手指輕輕地把劉海掖進兩邊;低頭把那腰帶解開重紮松些,上下拽了拽,怎麽折騰這身衣裳好看不了,只求不被人一眼瞧出別扭就是了,“行了,就這麽着吧。”
還好,小丫頭似也不覺得什麽,随在他身後出了門。
來到宮門外,皇子公主們的車馬早已走了。小太監牽了馬過來,奕楓翻身上馬,伸手下來,“來,上來。”
沐芽擡起頭,日頭正當空,不得不手搭了涼棚,好高大的馬,他坐在馬上背對着陽光,低頭下來,看不清他的臉,天神一樣的一個剪影……
“來啊,上來。”
他催促,沐芽搭了他的手,奕楓用力一拉,她剛夠着蹬子,靴子一滑,人就往下出溜,不待奕楓去撈,一旁的小太監忙過來扛她,兩手去托她的屁//股,“啊!”沐芽叫了一聲奮力一掙,人摔在馬下。
“哈哈……”
看那四腳八叉的樣子,奕楓笑得不得了,下了馬,一把将她拖起來,兩手握了她的腰将人舉起來扔到上馬,自己又翻身上來,扭頭叮囑道:“我的馬快,你拽着些。”
話音剛落,奕楓愣了一下,低頭,她的手臂已然安安穩穩地裹了他的腰。奕楓蹙了蹙眉,臉有些燙,腰不自在地發直。回頭再看,那一副無辜的小樣子,咬咬牙,心道,“就是這麽個不知羞的東西!”可到底沒罵出來。
……
春光明媚,山間綠樹叢蔭,莊家別院窩在山腰處,背靠一片杉林,俯瞰着玉帶環繞的禦西河,極目遠眺,可見繁華的京城深處,金頂威嚴的皇宮。
此番壽宴做東的是莊家三公子展宣、壽星瑾玮,來客除了三位皇子、兩位公主,另有瑾玮的兩個姨表姐妹,亦都是朝中的貴戚千金。深宮禁锢,禁锢了一整個漫長的冬天,難得有這般自在的相聚,更難得這院中再無有那規制禮儀的看守者,彼此一見面,便是歡聲笑語,再無尊卑大小。
壽宴擺在花園子水榭之上,六面環窗打開,輕風微送帶來水上清涼,日頭暖暖地照着廳上錦衣華服、漂亮的人們。一盅開胃的清茶之後,來客紛紛呈上賀壽之禮。
三哥展宣送給瑾玮一匹通體雪白的伊犁小馬;八皇子奕檸呈上的是一幅自己親手畫作的十裏金陵民巷圖,是兩年前随皇父下江南時采回的風景;奕楓拿出的是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只泊來的西洋小樂盒,上面鑲着各色寶石,日頭下璀璨奪目,打開來,樂聲似流水,清清悅耳;兩位公主和姨表小姐,送的都是釵環、胭脂等各色女孩兒的東西。
呈來呈去,獨不見七皇子的,奕楓揶揄道,“七哥定是一份重禮,難不成是太過貴重,此刻還在路上走着?”
林偵笑笑,從懷中取出一張折頁的紙張,衆人打眼看去,十分尋常的紙,十分尋常的墨跡。瑾玮接過打開來,才見是一張琴譜。林偵起身在她身邊,“這是西洋的弦樂,我試着改作了瑤琴譜,妹妹的琴深有造詣,試試,興許能有些別樣的意思。”
“呀!”瑾玮驚喜道,“早聞西洋樂是七音為譜,也見識過一些,卻不知怎樣合成五音弦樂,今兒這一譜,真真難得呢!”
衆人雖也不知是怎樣,都彼此附和稱贊,獨奕楓全不覺着這是個什麽稀罕物,瑾玮只管愛不釋手,說你懂得什麽,這才是有心之作!奕楓沖林偵笑笑,“七哥真會把脈。”
瑾玮得了可心之禮,樂得滿廳子轉,吩咐開宴,快快擺酒來,要先謝七哥一杯!
都是山珍海味養大的人,席間并沒有什麽特別驚豔之物,皆是三公子展宣弄來的野味,最鄉土的做法,吃起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因着怕人雜,并沒有請什麽戲班雜耍,卻這幾個人就要鬧翻了天。莊之銘送來的本是果子酒,并無多少酒力,卻架不住展宣從府裏偷了一壇子中山陳釀來,兩圈下來,人們的臉就都泛了紅暈。
酒一熱,人也酣,一桌人興起行起了酒令。起先還是文雅地吟詩作賦,到後來幹脆玩起了骨牌、擲起了骰子,越玩越歡,贏了喝,輸了也喝,一盅一盅灌下去,哪裏還講究什麽金貴與體統。
一頓飯吃下來,酒令行了好幾番,沒有一個逃得過,連小亦泋都喝得小臉像兩只熟透的蘋果。下人們一旁看着生怕主子們不适宜,忙煮了醒酒的茶來。
一幫人正是玩在興頭上,哪裏肯安安生生地等茶來,從水榭上往下看見一片桃林,倒挂的托傘,正是花開好時節,大朵粉嫩的桃花挂滿了花枝,看過去恰似一片雲霞落了凡間。
瑾玮忙吩咐人把茶擺到了桃林裏,要邊賞花邊品茶。待衆人來到桃林,山上的清涼果然不同城中,清香四溢,沁人心肺,置身花海之中,人似浮在雲端。
小亦泋撒了歡兒似的,來回跑,又非要摘朵桃花來,說着就跳着去夠。桃枝低,林偵依舊不放心,便将她托舉了起來。七哥高大,這一舉起來,小公主夠到一朵大的,樂得直叫,竟是不肯再下來,非要七哥一棵樹一棵樹帶着她轉。
奕楓在一旁看着起了興致,說不如來比賽,看誰摘下的花多。
大家直鬧着說好。奕楓立刻将亦汮扛上了肩頭,看瑾玮也羨慕,展宣豈肯落人之後,一把就将自己的妹妹扛了起來。這可真真好了,都是醉朦朦,三個哥哥又都是高個子長腿,一走桃花兒就碰了頭;女孩兒們顧不得,只管摘,只管搶,好不熱鬧。
兩位姨表小姐原就是好玩的性子,只管拍手笑,連下人們都顧不得了,一旁吆喝助陣。一園子的花朵頃刻就是漫天桃瓣飛揚,三對兄妹,漂亮的人兒,你追我趕,好一番景致……
這一鬧,直玩得人累馬乏,小亦泋的嗓子都叫啞了,不過她和七哥拔了頭籌,摘下的花朵最多,樂得不得了。
奕楓不服,說亦泋小也輕,七哥跑起來自是便宜。恨得瑾玮立刻敲打他,你是說我和亦汮胖不成??兩人齊上手,奕楓被摁在了地上撓得他笑岔了氣,沾了一身的花瓣,逗得衆人大笑。待起身,麒麟珮都掉在地上,林偵撿起來,給他配在腰間。
酒勁終于上了頭,人人都暈乎乎的。下人們忙把預備好的客房都打開,一個個将主子們扶到房中休息。好在各自都帶着自己貼身服侍之人,最知道自己的主子如何醒酒,倒也不忙亂。
……
沐芽拿着剛熏好的熱毛巾從茶房出來往後院客房去,這一身寬大的太監衣裳實在累贅,走起來得十分小心,生怕踩了衣襟摔一跤。鬧了這一大場之後,別院裏十分安靜,沐芽剛轉進月亮門,就聽得身後一個沙啞的聲音喚道,“芽芽,”
沐芽愣了一下,回頭,海棠樹下站着一個人,面上帶着微醺的顏色,眼睛雖有些泛紅,神智卻十分清朗,微笑着看着她,“傻丫頭,見了哥哥怎麽也不叫一聲?”
沐芽轉身就走,林偵一蹙眉,大步上前拉住她,壓了聲音道,“芽芽!”
她不動了,帽子下一張蒼白的小臉緊緊抿着唇。
“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奕楓又欺負你了?”
小月牙兒突然挑起來瞪着她,紅紅的眼睛恨恨的,一個字沒說出來,胸口竟已是氣得起起伏伏。林偵吓了一跳,“芽芽!快跟哥哥說說,出什麽事了?”
“出什麽事了?你不知道麽?你不知道到了這個鬼地方的第一天起我就成了個奴隸了麽?洗衣服、做衣服、端茶倒水、白天看臉色、夜裏睡腳踏,你不知道麽??挨打、受罵,被人當成狗,你不知道麽?!”
“哥知道,哥知道,我這不是正在……”
“正在做什麽?正在享受你的王子生活?”沐芽咬了牙,死死屏這不讓淚出來,“是你告訴我,要忍耐,等着拿到玉佩的那一天就可以回家!我忍,我一直在忍!我要尋找玉佩,你罵我,說我不知其中厲害。厲害什麽?什麽厲害??事實上,九皇子根本就不是跟你有什麽陰謀陽謀的過結,他只是想保護我!”
林偵聞言一驚,“什麽?他跟你說了?他說清楚是怎麽回事?芽芽,告訴哥哥,他怎麽說的?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不關你的事!”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獸,恨道,“你根本就不想我,不惦記我,你根本就不想回家!可我要回家!從今天起,我要自己拿到玉佩!”
“芽芽!”林偵一把将她摁在懷中,“哥怎麽不想你?你怎麽會這麽不懂事?奕楓他武功了得,那玉佩怎能随意就從他身上摘下來?你讓哥怎麽跟他搶??只能是哄他出借!不管原因是什麽,之前他根本就不肯多跟我說一句話!不做這種迂回……”
“是!我是最不懂事!可我不懂事也能在主子手底下活着,你哄好你的那些金枝玉葉就是了!”沐芽狠狠推開他,“你迂回吧,你好好迂回!”
“混蛋丫頭!”林偵氣得臉色蒼白,“你怎麽敢跟哥這麽說話!你給我回來!!”
“打今兒起,我沒有哥哥了!”
“牧芽!!”
……
奕楓醉得稀裏糊塗的,卻是翻來覆去睡不着,日頭照着雕花的木門晃得眼睛難受。正看着,門開了,一個胖乎乎的小太監拿着熱手巾走進來,坐到他床邊。
看着那漲紅的小臉,粉嘟嘟的嘴巴,活像包裹在粽葉子裏的一只瓷娃娃,他嗤嗤地笑了。
“你笑什麽?”
奕楓擡手掐掐她的臉蛋,“笑你啊。”支起胳膊肘看着她,“晌午我讓人把那盤子炸野雞仔子給你端下去了,可吃了?”
“嗯。”
沐芽應着把他推倒在枕頭上,熱毛巾擦着他的額頭、臉頰,奕楓眯着眼,看着遮在帽子下彎彎的小月牙兒,睡着了……
……
待到傍晚時分,這些貴客們才算醒了酒,都怕回宮晚了受責罰,不待吃晚飯就預備車馬離去。瑾玮也要跟着一道進宮,林偵安置好她與公主們,半天不見奕楓出來,後來奕檸才說奕楓已經早一步走了。
林偵蹙了蹙眉,沒說什麽。
……
角樓上的鐘聲回蕩在皇宮的上空,悠悠揚揚,夜慢慢深入……
奕楓披着衣裳坐在炕桌邊無精打采。酒喝多了,原本睡了一覺好些了,一看眼前的題目又是頭疼欲裂。看身邊的小丫頭低着頭很仔細地磨着墨,他勉強打起精神提了筆,還是不想動,啪一聲撂了。
“算了,明兒讓師傅打一板子吧。”
小丫頭沒吭聲,撿起他的筆,拿過那題目,端端落筆。
“哎!”奕楓坐起身正要攔,卻見那題目已是清清楚楚一步一步解下來。奕楓瞪大了眼睛,總覺得自己酒還沒醒,狠狠甩了甩頭,再看,小丫頭氣定神閑已經走到了第二個題目。那麽清晰的思路與步驟,就是他這麽個煩透格致學的人也能看得出那其中的意思。
“沐芽……”
“今兒的功課我來做。”小丫頭沒有擡眼看他,只蘸了蘸筆,“打明兒起,我教給你怎麽解這些題目,再也無需借旁人的筆記!你只要按照我的方法好好學,一定打趴下他們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