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可以睡飽,還可以收到哥哥的信……
看着小丫頭落寞的樣子,浸泡得紅紅的手揉搓着衣襟,奕檸心裏也不大是滋味。九弟行事總是這樣,刀子一樣,一刀下來,徹底斬斷。當時聽碧苓說起那件棉襖,奕檸就料得是七哥的,一來因為是三姐出面調動的人,二來麽,九弟是絕對不會對這樣不識字的小宮女生什麽情意的。九殿下的眼睛向來長在頭頂,承德避暑,多少千金閨秀都被他嘲笑過。
只不過是這樣的一個猜測,他告訴了九弟,九弟竟像是做實了一樣非要親手掐斷,說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他和碧苓。奕檸不是沒有私心,也知道沐芽是小宮女根本不得機會常出入各宮,她要是想見七哥定是私下密會,這一來就很容易暴露,一旦刑罰受不過,難免會供出碧苓。
可奕檸也深知相思之苦,想那七哥雖說生性孤僻、怪誕,畢竟血脈相連,一個人苦鎖三載,唯一能通往的就是浣衣司,與小丫頭許只是一時相惜,未見得怎樣,怎可捕風捉影就毀人于一旦?更況,激怒七哥,惹出事端怎生是好?九弟卻說不怕,他不敢,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
九弟的底氣不知從哪裏來,這些時文華殿讀書見到七哥,奕檸一直懸着心,好在看他神色确也如常,更聽了碧苓轉來的話說他二人像果然并未怎樣,舍也就舍了,奕檸的心這才放下。放下了那邊,又牽挂這邊,九弟調了沐芽來就這麽當個小太監使,怪可憐的。
“沐芽,你再忍忍,過些時,我身邊一個大宮女到了歲數出宮,趁時候兒我再換個小宮女把你換過去。”
“哦,不不,”沐芽忙搖頭,“多謝殿下,奴婢在此處就……”
“八哥!”
沐芽話還沒說完,院門外進來個人,“你在這兒做什麽?”
“哦,我跟沐芽說句話。”
“走吧。”
“嗯。”
這是沐芽第一次看到她的正經主子,今天一身銀白衣袍、紫金冠,夕陽下斜映,英俊的臉龐有了側影,像畫筆勾描的光影,棱角挺立、無可增減。只是那表情十分冷淡,淡得連那絲壞笑都隐去,像根本就沒看見她,轉身離去。
腳步聲消失在朱漆門外,沐芽輕輕籲了口氣,端起一盤茶碗走進茶房,主子們該喝茶了。
……
從二門出來,兩人一道往堂屋去,奕檸道,“九弟,怎麽安排沐芽做那等粗活兒?”
“烹茶、洗杯子,這活兒還重麽?”
“不是重。只是女孩兒家皮兒薄,成天泡在水裏手都紅了。”
“喲,”奕楓住了腳步,笑看着奕檸,“八哥就是會疼人,尤其的,會疼女孩兒。”
奕檸瞪了他一眼,“你少拿我取笑。莫說她與碧苓還有金蘭之誼,即便就是咱們手邊兒一個不相幹的小宮女,你也不好這麽使喚她。”
“我的人,我不好使喚麽?”
奕楓這句話說得半真半假,連他唇邊的笑都有些冷,奕檸心裏生了異樣,“奕楓,你究竟是為何要了沐芽來?是成心要與七哥作對麽?我看七哥倒不甚在意,碧苓也說了他倆是如何相識,并無旁的,你何必為難一個小丫頭?”
奕楓聞言并未搭話,鼻子裏哼了一聲,擡步離開。心道,“不甚在意”?咱們走着瞧!
兩人前後腳走入正堂,堂中的玉畫屏旁候着一個的女孩兒,正百無聊賴地看着那上頭的題字,聽到他二人進來轉過身,“你們兩個到哪裏去了?倒把我一人擱在這兒。”
奕檸忙道,“讓妹妹久等了。”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奕楓撩袍子坐在了一旁的,“明兒你搬進宮來住,規矩多着呢。”
“我是不懂規矩的人麽?”女孩兒撅了嘴,看向奕檸,“八哥你說呢?”
奕檸笑笑,“瑾玮妹妹最是知書識禮、形容大方了。”
瑾玮抿嘴兒笑,奕楓白了她一眼,“瞧你樂的,明兒進了宮你就知道了,哪有住在府裏自在。”
“府裏哪裏自在?”瑾玮在他二人對面坐了,“爹爹管得嚴,若不是娘娘接我進宮來,我成日不是念書就是彈琴,連個說話兒的都尋不着。”
“你就是慣的了。”
“你是個好的。”看瑾玮被說得面上有些不悅,奕檸斥了一句奕楓又問道,“做準了麽?”
“怎的沒準?”奕楓想起今天在昭仁殿,舅父莊之銘一個頭磕在地上半天不肯起來,直說小女不懂禮數,萬不可進宮以免沖撞各位殿下,笑道,“國舅今兒若是不跪,瑾玮還得不着皇父的誇獎呢。”
瑾玮聽着掩嘴兒笑,“皇上還說讓我與公主們一道住呢。”
“哦?是麽?”奕檸也笑,“昨兒才見靜妃娘娘說四妹妹、五妹妹長大了,這就要搬到乾西所去,這麽說你也要住過去了麽?那可熱鬧了。”
“可不。”奕楓道,“你當是什麽?若是接她進宮是住翊坤宮,她才不肯呢!”
“啐!”瑾玮羞,“表哥最不是個好的!我怎的不願意侍候娘娘了?最喜歡跟娘娘說話兒了。”
“哈哈……”奕楓笑,“瞧瞧吓的,我又不去告訴!”
“瑾玮不必理他,你表哥就是歹稀罕,他最巴不得你搬進來呢。”奕檸道,“說準日子了麽?”
“原本說的是明兒,我今兒就不回去了,明兒府裏送行李就是。”瑾玮喜滋滋的,“免得回去爹爹又變卦。”
“打嘴吧,皇父口谕都下了,哪容得國舅變卦,往後再想教訓你也夠不着了。”
三人正說笑着,宮女奉了茶上來。瑾玮撿起茶盅,輕輕一撥茶蓋,冉冉茶香飄了出來,她嗅了嗅,蹙了眉。
奕楓看着她道,“這是福建正山小種茶。”
“我最不喜紅茶。”
“你嘗嘗。”
瑾玮擱了茶盅,“不了。”
“讓你嘗嘗你就嘗嘗麽。”
聽表哥勸得緊,瑾玮不好駁,又端了起來,淺淺地抿了一口,輕輕抿抿唇。
“如何?”
“不覺紅茶的苦澀厚重,倒有股酸甜味兒呢。”瑾玮說着又抿了一口,展了笑容,“再品,好香甜。”
奕楓沒再搭話,低頭飲茶。自從那小丫頭到了茶房,這茶的滋味就不同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一起來熱鬧。hia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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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轉水轉
三人說了一會子話,到了該傳晚膳的時候,奕楓要留他二人一道用膳,瑾玮想留下可又搖頭,說不好,頭一晚在宮裏就不陪娘娘不好。
奕楓笑她,說這會子知道宮裏的煩難了吧。
既是留不得,便得起身告辭。奕檸也說不過幾步遠的路,再央喚人把晚膳送過來也是多事,不如就回去了。奕楓這便把二人送了出來。
日頭西斜,正照着北五所前狹長的甬道,膳食局的人還沒有進來,只有各所守門的小太監,影子斜在地上拉得長長的,十分安寧。
三人剛出了頭所的院門,正要道別,奕楓看着甬道盡頭處愣了一下,奕檸回頭,就見一人正迎面走過來。奕楓原是不想搭理的,可畢竟身邊還有瑾玮,只得等了。
雖然逆着光,林偵也早看見頭所門前的三人,走到近前,奕檸先開口道,“七哥,”
“八弟,九弟,”
招呼過這兩位,林偵的目光落在中間這一位身量苗條的女孩兒身上:一身銀白碎花映月襖兒,外罩桃花兒粉的小褂,小女兒的倭堕髻上綴了兩只蝴蝶釵。夕陽裏,鵝蛋臉龐柔光若膩,略帶稚氣,柳眉杏眼盈盈含水,清靜似秋日的天空。看着她,林偵微微蹙了眉。
奕楓見狀,嘴角一彎,抱了肩,好整以暇地瞧景兒。
這一刻的默聲,瑾玮有些尴尬,略略嘟了嘴,“七哥,是我呀。”
甜甜的語聲,親切的稱謂,林偵依舊不敢造次,心裏倒還篤定,這不是兩位小公主,其他人認不認得都無妨。
“七哥哪裏還記得你是誰。”奕楓道。
一旁的奕檸忙解圍,“七哥,這是瑾玮啊,莊大人的千金。”
這莊大人說的是當朝首輔莊之銘,尹妃的堂哥。莊家是大周三朝老臣,到了隆德帝這一朝高居首輔之位,據說膝下三子一女,這便是掌上明珠的瑾玮。
林偵微微低頭,“瑾玮妹妹,恕我失禮。”
“許是……我變了許多?”
女孩兒的一雙眼睛看着他,語聲雖嬌柔倒似還有些不肯饒他,林偵笑笑,“長高了。”
噗嗤,奕楓笑了,“這話斷不會有錯。”随後笑着撇開話頭,“正是晚膳時候,七哥這是要往哪裏去?”
“我正要往鐘粹宮去應大哥一句話,不便多留了。”
“哦,那七哥慢走。”
“好。”
三人目送林偵出了北五所的門,修長的影子消失在門外,奕楓嘴角的笑容冷了下來,微微蹙了眉,“這些時倒與大哥走的近。”
“七哥這幾年落了許多功課、人情,大哥是長兄,自是要多關照些。”奕檸道,回頭看奕楓又想起那後院的小丫頭,“咱們往後也要幫着些,莫生閑事。”
“這倒好,因着這三年要得寵于衆人了,原先如何倒不記得了。”
“行了,”奕檸嗔道,“從前的事,皇父都不記了,你記得什麽。”
奕楓沒再應奕檸,手肘碰碰身邊的女孩兒,“人家早走了,你怎的發呆?”
瑾玮依舊望着不遠處的角門,喃喃道,“我怎的覺着……七哥不似從前了?”
“總算知道禮數了呗。”
“不是,原先七哥待我也好呢。”瑾玮搖搖頭,回頭道,“你們不覺着長相不一樣了麽?”
“長相?”奕楓和奕檸異口同聲。
看他兩個驚的,瑾玮噗嗤笑了,“我覺着七哥比從前英俊多了呢。”
奕楓白了她一眼,正要說什麽奕檸倒先開了口,“我也覺着不一樣了,倒不是長相,是脾性和氣勢。瑾玮,你不知道那日文淵閣七哥一番話,說得我的心都跳。所謂相由心生,故而才覺着不一樣吧。”
“是麽?”瑾玮來了興致,“我聽爹爹提了一句,倒沒聽真,八哥給我說說呢。”
“好了,晚膳都要擺上了,你還沒換衣裳呢,仔細母妃教導你。”
奕楓不耐地說了一句,瑾玮看門外果然已有膳食局的小太監候着,時候當真不早了,也只得起身往翊坤宮去。
……
鐘粹宮緊挨着北五所,是太子奕杬的寝宮,也是人們口中的“東宮”。林偵走到門前,小太監忙跑着去通禀,很快就将他請了進去。
進了正門,是一座懸山卷棚頂倒座垂花門,屏門未開,繞過去走右側連抄手游廊。鐘粹宮雖是東六宮之首,也不過是一套兩進的院落,雖說前後院都有東西配殿各三間,實則也不比北五所大多少,更不及宮外那氣勢恢宏的七進親王府。儲君之位,必是如此,在皇帝的龍威下謹慎遮蔽,直到有一天整座皇宮屬于他。
正殿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頂,檐脊上的五只小獸夕陽下斜出一排小影子,一樣的蘇式彩繪、冰裂紋門窗,映着晚霞煞是好看。
“七殿下到。”
小太監邊通禀邊打起簾子,林偵擡步進到正堂之上。坐北朝南的金黃寶座背靠墨字屏風,上面的題字是《大學》裏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字跡蒼勁有力,該是隆德帝親筆所題。屏風後是整面牆的長書格,遮着寶藍紗簾;寶座右手邊的蓮花高幾上是太子的龜鈕金玺,左手邊是翠玉玻璃燈盞,燈盞下是一只小硯臺并筆架。
正堂兩邊各有三把太師椅,背後是滿月冰裂落地罩,挂着珍珠垂挂隔開東西兩廂,一邊擱着一只紫檀雕花幾案,上面是福壽墨玉屏架;另一邊是一只紫銅鶴香爐,燃着袅袅的香霧。
太子坐儲已是二十餘載,早就開始參與國事,這裏就是他每日辦公的地方,如此簡潔,簡潔到幾乎無甚裝飾,竟是比林偵自己住的四所還要簡樸,心裏不覺道,儲君難為啊,幾十年的儲君真是如履薄冰。
正是候着,東廂的珠簾打起,太子奕杬走了出來,一手拿着兩本冊子,一手随意地背在身後,一身寬松的天青色長袍,未系腰帶,發髻上也只一枝白玉簪,見到林偵微笑喚道,“七弟,”
林偵恭敬施禮:“臣弟見過大哥。”
“來,坐。”
奕杬讓着林偵一道坐在了太師椅上,沒有高幾相隔,兩人離得很近,那兩本冊子便在眼前。林偵看了一眼有些詫異,太子随着他的眼神打開了書冊,講道,“這是為兄的格致學講釋。那位西洋人伯倫特是一年前進宮做的師傅,甚得皇父的賞識,當時就将我與三弟、五弟重招進文華殿,與奕檸、奕楓一道修習西方格致學。”
憶起當時,奕杬笑着搖了搖頭,“不知是他那西方講法不适,還是我等果然老了,學起來确實有些吃勁。”
這位太子向來行端走正,笑也總是笑得溫和得體,這一刻卻有些自嘲的意味,想起今日文化殿中,一道數學題把老九奕楓難為得險些沒把墨潑了,林偵也笑了。
“你這一回來要補的功課多,又生生地冒出這麽一門,恐多有不适。這個你拿去看,多少能派上些用場。”
林偵接過來,蠅頭小楷十分漂亮,解題的步驟、思路,雖說細分到繁瑣,卻是十分認真,連圖形畫得都像刻印出來,齊整漂亮。原來這是太子的學習筆記,林偵由衷贊道,“正苦而不得,這等筆墨可做書念了,多謝大哥。”
“可不是贈予你的。”奕杬半真半假道,“不知哪一日皇父要考問我們幾個,大哥也得熬夜。”
林偵笑着點點頭。
看他接下,奕杬又道,“前幾日為兄給你那本《尹文子》,你可在讀?”
“回兄長,是在讀,只是有些不得甚解。”
“尹文子宣道,又兼儒墨,上承老莊,下啓荀子、韓非;行文新奇,自道以至名,由名而至法,頗值玩味。文華殿的師傅不會以此為講,為兄覺着倒該讀讀,揉幾家之法。有不解之處,你只管來。夜晚無甚事,為兄也是讀書,你來,也可一道論辯。”
“臣弟不敢。”
看林偵低頭拱手,奕杬輕輕拍拍他的腕子,“七弟,你我是兄弟,私下裏不必如此多禮。”
“是。”
“好了,要傳晚膳了,我就不多留你了。”
“是,臣……”林偵起身告辭,“大哥,那我走了。”
“好。”
目送林偵離去,一開一合的簾子潲入一縷斜陽,映在奕杬眸中,忽地明暗交錯,不覺輕輕籲了口氣。
身後珠簾輕響,款款走出一位身姿婀娜、面容嬌美的女子,正是太子妃熙玗,走到奕杬身旁輕聲問,“怎的不留他一道用膳?”
奕杬淡淡道,“不必如此親近。”
熙玗輕輕蹙了眉,夫君一向行事謹慎,與所有的朝臣、兄弟都是遠近得當,這是頭一次親自示好,這一伸手就伸向了這麽一位行動怪誕、不合禮訓的皇弟,都只為自己的老爹爹馮堪的執意指點。擔心他心不遂,熙玗試探道,“爹爹當時可是有意點他?”
“那倒不是。那篇文章他果然做的好,正殿之上辯駁得亦是實據有力。”
“哦。”
口中如此說,奕杬的心裏卻不能茍同。這七弟從小陰郁、性情乖戾,與誰都不親不近,關了這三年,想來那心眼更會窄小。頭一次見,衆兄弟并非齊心冷漠,只是這些年的教訓都知道,只有不理他,才能免去事端。
文淵閣祭師,他果然又出風頭,雖說慷慨陳詞、句句铿锵,博得衆師傅的賞識,可在奕杬看來氣焰着實有些張狂,這是他萬萬不想要的。誰曾想他的岳丈、老恩師馮堪卻一改往日的謹慎,當堂将他點下,事後又切切言辭。
“老臣懇求殿下将七殿下攏在身邊。”
“萬萬不可!奕桢性情難定,一旦惹出事端,實難收攏!”奕杬當時就一口回絕。
“殿下聽老臣一句話,”想起當年七皇子初誕之時九五之尊喜極而泣,老馮堪心有餘悸,幽幽道,“這是萬歲爺心頭之人,萬不可放在他處。”
“既是皇父心頭之人,我若将他籠絡得勢,果有一日成了氣候,豈非養虎成患?”久居儲位,奕杬處處小心,他深知這頂儲君的帽子不到登基那一日皆是虛妄,自己的皇爺爺就是廢太子之後的奪位之人。雖說皇父一心重嫡,可皇父身強體健,歲月綿長,誰又敢說自己果然能挨到那一日?
“是虎定為患,這患養在身邊,咬的就是旁人。”
老恩師這一句,奕杬徹夜難眠,次日再問:“若是他再狂性大發,得罪皇父,我當如何?”
“若果然如此,殿下要以兄長之名,承下他所有的罪名。”
“這是為何??”
“知子莫若父,皇上是一代明君,深知七殿下生性之罪與你無幹,會更顯得你寬厚、仁愛,當得天下之任!而一旦七殿下延續文淵閣之勢成了氣候,皇上會将此記做你的功勞,将你二人視作一體,更加篤實。”
是此,奕杬方輕輕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愛滴道,雷雷收到!
☆、一物降一物
送走了瑾玮和奕檸,奕楓轉回院中。一擡手,門邊的小太監會意趕忙将院門閉嚴實了,外頭匆匆走過傳膳的,一時多出來的聲響便被隔在了門外。
夕陽正對,沒有樹木的院落處處無遮攔,日頭正斜在兩只大銅水缸上,锃亮的銅身折出光刺過來,奕楓眯了眼。好安靜,靜得那鋪下來的晚霞都似有了聲音,眼前一片橘色,恍恍的,有些不實。
不遠處的角落,一個單扇的小門半開着,在他眯起的眼縫裏一會兒扁一會兒長,看了一會子,奕楓扭了頭。正要擡步,忽地傳來一聲響,悶悶的心着實跟着跳了一下。那是瓷器砸碎的聲音,接連串的幾聲,不大,卻十分清脆。
奕楓看着那小門,愣了一下,嘴角一彎,大步往那門口去。
混賬小丫頭!毛手毛腳的,定是砸碎了他喝茶的碗,幹什麽幹得了?能饒得了她麽?!
腳底緊了幾步,一步跨進去,才見地上忙亂的原來是平日給自己端茶的小太監範全兒。一盤子茶盅正是将才他與瑾玮奕檸喝茶所用,打碎的是自己平日使慣了的那只翠玉清盞。知道這是主子慣用之物,這會子範全兒吓得發抖,一個人跪在地上,手哆嗦得一片也撿不起來,竟連他的腳步聲也沒聽到。
奕楓看着那慫樣兒,氣就不打一處來,正要呵斥,茶房裏頭跑出個小丫頭,沒看見門邊遮擋的人,趕忙跪在了小太監身邊,“當心手!”
“嘶!”話音兒還沒落,那範全兒已經割破了手,疼得瞪了眼珠子就罵:“這會子知道號喪來了,将才死哪兒去了??”
“我在裏頭擺茶盤,還……”
“幹活兒沒個利索勁兒,就知道偷奸耍滑,你瞧瞧這一地的水!”
“我将将把水盆收進去,還未來得及擦……”
“未來得及?你來得及做什麽?吃//屎麽?”
小太監罵得起了勁,劈頭蓋臉的,小丫頭毛絨絨的眼睛終是挑了起來,“公公你擡舉我啊,我咋能跟你搶食兒呢。”
“搶你爹的食兒!你娘才吃//屎呢!”
範全兒又疼又氣,口無遮攔罵起了髒話,小丫頭聲兒雖然不敢大,也不肯示弱,“別張口閉口就帶着爹娘,這麽孝順,一把屎一把尿給你喂大的啊?”
“好你個小丫頭子,就是一張賤嘴!毛毛燥燥的,一天到晚火燒了屁//股似的,你急個屁!”
“你清涼,你敗火,你苦瓜麽?”
兩個人吵得活像兩只鬥雞,可惜範全兒嘴巴糙、腦子笨,到底罵不過小丫頭,卻因着給主子端了端茶就高等了好些,這便斜了眼指着小丫頭的鼻子道,“好!好!你莫在這兒逞能,等我回明了主子,就說是你砸的,看主子向着誰!”
這一句說得小丫頭咬了牙,漲紅了臉,沒再吐出一個字。這就是廢話,問那個混蛋還不如自己默認下來得痛快些。
“掌嘴不打爛你,讓你再嘴賤!”
小太監終是得意,起身把一堆碎瓷片踹踢到她跟前兒就往院子後頭的去包紮。小丫頭一個人收拾碎片,口中嘟囔道,“是啊,你那是非不分、眼大無仁兒的主子自是向着你,你們主仆倆臉多大,天底下都盛不下了。”
奕楓在一旁看着,她低着頭,只能看到兩只小揪揪,點點啄啄的,紅撲撲的小手上有條血印子,看在眼中,像心底上裂開的那條小縫兒,奕楓輕輕退了腳步,轉身離去。
……
晚膳後,伺候上茶的功夫大太監趙烜被敬事房叫了出去,只留下沐芽一個人預備。聽說剛才那位主子根本就沒讓膳食局的人進來,晚飯只吃了幾口點心就了了事。沐芽想了想,稱了木香、麥冬、烏梅出來,又添了一勺子蜂蜜來煮茶。
茶好辦,茶盅怎麽辦?沐芽一面煮着茶壺一面心裏悄悄打鼓:使得最順手的翠玉清盞已經砸了,這回可用什麽給他?人脾氣最糟的兩個時候:一個是沒睡醒,一個就是沒吃飽,那人本來就是個壞蛋,這又沒吃飽,可怎麽辦?
硬着頭皮選了一只綠玉鬥,與那只翠玉盞很像,只是盞有把,鬥沒有。沐芽特意煮了熱普洱來澆洗,心裏也嘲:真是掩耳盜鈴,這肯定一眼就認出來。算了,沐芽擱了茶壺,從架子上重取了一只小竹筒杯,反正這頓責罰也是免不了了,不如弄得光明正大些。
一邊仔細地預備茶,一邊又想,罵就罵吧,打兩下也行,要是他能一怒之下把她退回敬事房就最好了。這麽想着,開始期待東窗事發和他的“一怒之下”。
一切安置妥當,半天沒人來傳茶。沐芽納悶兒,範全兒傷了手便矯情起來了麽?連主子的茶都不顧了?還是那主子已經氣得吃不下茶了?
正一個人瞎琢磨,聽到二門上響,開門看,見是趙烜帶了一個不認得的小太監進來,兩人沒往院裏去徑直進了茶房。看趙烜陰着個臉,像是出了什麽事,沐芽忙問,“趙公公,怎的了?”
“莫多言。”
趙烜陰沉了一句。将才敬事房裏小太監範全兒被打得皮開肉綻,趙烜煮了一輩子茶,從不多言語,哪見過這陣仗?只覺得頭暈目眩。這是頭所第一次退人回敬事房,皇子殿下們從來都最是好伺候,敬事房一看哪裏還問究竟?沒有當場打死他已是開恩了。趙烜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太監,“這是新來的茶倌兒,叫什麽?”
小太監忙施禮,“回公公和姑姑,奴才伍裏。”
沐芽也回了個禮,趙烜問,“茶預備好了?”
“好了。”
沐芽端了茶盤就往伍裏手裏遞,趙烜攔了,“沒聽着他是茶倌兒?打今兒起,你調去給主子端茶。”
啊?果然是一級換一級啊,這……
“趕緊去,莫誤了主子的茶。”
“哦哦。”
沐芽稀裏糊塗地點頭應下,端了茶盤就往門外去。
日頭早已落盡,出了二門,沐芽進到正院,正堂裏的燈光映在玻璃窗上比廊下的宮燈還要亮堂。來了這麽久頭一次走向那位正經主子,短短的距離走得沐芽的心竟是跳了起來。
來到臺階上,一旁的太監打起簾子,沐芽捧着茶盤進到房中。
二月初春,乍暖還寒,尤其是夜裏偶爾還會上霜凍。地龍雖是不再燒了,各宮裏都還用着銅爐。可這房中,莫說銅爐,連個香爐都沒有,冷飕飕的。
打眼看,正中堂不見字畫,是一幅西湖四季景玉屏,煙波浩渺,白堤落日,精美的畫作清玉雕琢,開合擺放生了立體之感,人似進入其中,十分玄妙;背後三面環繞、半月型的多寶閣,那架子上不見一本書,都是各式各樣的古董和小玩意兒。其中有一艘小帆船,巴掌大小,沐芽的眼睛都能看到那雕刻的精致,鼓風揚帆,隐約還見有小人在上面,純金打制,燈光映照下光彩奪目。
房中唯一的墨香是一幅字,挂在西面的藤蘿隔架上,是《周語上》中的“從原則上,從王制上”。八仙桌上一套紫砂茶具,應着這位主子的癖好一壺涼茶整日備着。四下無燈,擡起頭方見頂棚上的水晶倒挂,裏頭足有幾十支小燭,彼此折射,晶瑩剔透,難怪外頭看着也那麽亮。
房中并沒有香霧,這一股淡淡的清香好熟悉,是什麽?仔細想來,像是那天近近地嗅到他衣襟上的味道,就是這種,似花非花,又有些清冷的味道。
沐芽正一個人好奇地瞧着,左邊廂的鏡面門晃晃悠悠,這才見裏頭的暖炕上,九皇子奕楓一身銀白的中衣兒坐在炕桌邊。看他領口的扣子都開着,沐芽不由在心裏打了個冷顫。
沐芽端着茶盤到近前,據她所知茶房小太監是不能上手伺候主子的,都是遞給近身伺候的人,可這房中左右哪兒還有人啊?打簾子的小太監一點表情也沒有,根本就沒接茶盤的意思,沐芽蹙了蹙眉只好走進去。
炕桌上攤開的又是書,又是紙,哪裏有放茶的地方?沐芽看了看,只好把茶盤放在炕上,端起茶盅,輕聲敬道,“主子,您的茶。”
那人像沒聽着似的,只管低頭寫。沐芽等了一會兒,又道,“主子,您的茶。”
這一下總算有動靜了,只是那筆未停,一手握筆,一手拿着書,眼睛擡也沒擡,只是把下巴挑了起來對着她,嘴巴微張。沐芽瞪了眼睛,什麽意思?難道還要喂你啊??
沐芽沒動,他停了筆,卻沒放下,還是那個姿勢。
這個“日理萬機”的無賴!這要是脖子扭酸了,還不得再收拾她?沐芽輕輕抿了抿唇,端起茶盅,湊到他唇邊,小心翼翼地給他灌下一口。
“呸。”都咽下去了,他咂咂嘴又挑了眉,“這是什麽東西?”
“回主子,這是用木香、麥冬和烏梅煮的綠茶,養胃,消消那點心的幹燥,還添了些蜂蜜,免得一會兒練功的時候泛酸水。”
“哦。”
他倒也好說話,應了一聲又寫了幾筆,再擡頭,沐芽又喂了一口,這便又蹙了眉,“一股子竹筒子味道。”
沐芽的心咯噔一下,忙回道,“主子,這茶就是要擱在竹筒裏味道才醇香、甘甜,旁的杯子太清涼了。”
他低頭,專注手下去了。
沐芽大大地松了口氣,捧着茶盅候着。看來他今晚挺忙的,先熬過去再說,趕明兒再想那杯子來,總不至于餓着肚子煩躁。這便安心守着,只等他喝完這盅茶就好走了。
沐芽盤算得好,誰知那人就吃了這兩口茶竟是再不擡頭,只管糾結那紙上的東西。站得這麽近,沐芽忍不住就往那紙瞅,雖然近視,畢竟個子矮,數字題目又寫得大,看得很清楚,他手底下正在做的是多元多次方程。
沐芽記得跟哥哥讨論過,這個空間的文明發展程度酷似明末清初的水平,有些工藝甚而發展到了清中期。只不過,禮制儒學卻是恪守明朝。作為四大古國之一,數學的歷史從最古老的《周髓算經》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百多年,只不過中國古代數學與世界其他地方有很大的不同,基本可以認為是在獨立發展。到了宋元時期達到高峰,創造了四元消法,解決了多元高次方程組以及高階等差級數求和問題。
可糟糕的是,從明朝開始,八股取士、思想禁锢,很少再有人潛心研究數學,像顧應祥、唐順之這樣的大數學家都不解天元方和增乘開方法。而這個時候的西方已經經歷了文藝複興,牛頓的很多數學概念就是今天的微積分,彼時與世界數學的距離已經很大了。看樣子是那位西洋老師帶來了西方的數學,在教這些皇子們解方程。
不遠的幾張紙上還有幾道三角函數題,古代數學多停留在計算方面、少于演繹的證明,而那幾道題正是證明題,上面一片空白,一個字都沒寫。
沐芽看他列了幾大張紙,苦苦糾結着方程式,那一團墨跡的計算簡直就是對數學的亵渎。心裏蹿上一股小火苗好想敲打他,她不能再看這個笨蛋,還是眼不見為盡,擡眼看着珠簾外那水晶倒挂燈,眯了眼睛,幻化出很多小星星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愛滴道,謝謝親愛滴蛋,雷雷收到!
☆、不安分的夜
是夜,四角的鐘樓上起了更聲,春風無度,入了夜竟是悄悄停了,皇宮裏一片寂靜。
林偵披衣靠在床頭,就着高幾上的玻璃燭燈看着太子奕杬給他的數學筆記。從初等幾何、代數,到三角函數,這一年來英國人伯倫特确實教了不少,解題的思路雖說十分刻板、步驟記錄也過于繁瑣,可這恰恰有助于林偵了解這些科目的進展。
學習古文怕的是該知道的不知道,學習格致學怕的是不該知道的知道,課堂之上一不小心說出些什麽穿越的話,就成了空降的數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