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情發生得那麽平緩,在他幾乎要放下警惕的時候,一切又突如其來!林偵第一次與一個男人、一個封建的帝王這麽近距離地對視,那目光,像能刺穿他的人直入心底,猝不及防!那裏面如此尖利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是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能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事讓君臨天下、胸懷四海之人恨之入骨?是痛?他又憑什麽能傷到這個給了他生命又集天下強權為一身的男人?
當時有一瞬間,林偵甚至恍惚覺得,似乎不是他做了什麽,而是七皇子這個人,這張臉,只要他出現,就會給皇帝帶來這種極強烈的情感,憎惡,痛恨,幾乎難以把持。
一個“滾”字,冷到冰點,林偵卻得以全身而退。對于這一點,林偵懵懂之下,心裏冒出一星點的念頭,他好像是做對了。待看到江沅,分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林偵暗下猜測,看來他能獨自走出昭仁殿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不管怎樣,他終于要見到衆位皇子,那枚麒麟珮很有可能就在他們中間。
☆、滿堂貴皇子
交泰殿位于乾清宮與坤寧宮之間,平日逢各式節氣皇後都在此接受拜賀,而最隆重的千秋大禮依然要擺在坤寧宮。此時文武群臣已經開始進乾清宮拜見皇帝,而皇族貴胄們早一步行過禮都候在交泰殿,等候吉時。
來到交泰殿外,隔着皮簾已能隐約聽到裏頭的人聲,拜見過皇帝後,此刻的皇子們都十分放松,熱絡地交談。
“殿下,”
林偵正要拾階而上,聽聞江沅喚,忙站住腳。
“這幾日鎮西王爺在京述職,正好得見。”江沅道,“八殿下、九殿下也都長大了,如今八殿下的畫越發精進,皇父請了畫師黃逸之做他的師傅;九殿下麽,”江沅停頓了一下,又含笑道,“學業有長進,功夫也十分了得,不再是小時候那般頑皮了。”
“……哦。”
二皇子奕栐正好在京中,林偵已經早一步從劉撚兒口中得到了消息,可江沅特意叫住他,似乎重點是後面要說的兩位皇弟,聽下來并沒有什麽要特別注意之處,林偵不知該怎麽回應,只是微笑着點點頭。
“今日賀壽,兄弟們難得聚這麽全。”
擡步往上,江沅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這一拍,拍得林偵心裏沒了底。短短的相處,林偵看得出江沅是一個謹慎內斂之人,他的關心都會與人留下餘地。這接連的囑咐看似輕松,卻似乎在提醒着什麽,只是林偵心裏那一團霧水的過去根本不可能領會。
簾子打起,正殿左右兩排的紫檀蓮花幾旁分坐着六個男人,都是清一色的九縫玉珠冠、盤龍绛紗袍,尊貴耀眼,像一朵朵烘起的祥雲團聚在高大的宮殿裏,勢氣逼人。聽到響動,衆人的目光都朝門邊看來。
見身邊的江沅拱起了手,林偵也擡手施禮。
殿中靜了下來,剛才的熱絡像夏日傍晚太陽落山後忽生的陰涼,熱氣沒有消散,卻是住了喧嚣。看着門邊人,人們臉上的笑容依舊,可那目光中,少了驚訝,更似一種平靜的無言。
“今年果然是人齊啊。”
殿中一時的沉默還未及生出尴尬就被一個聲音打破,沙啞之中帶着笑意,有種不合于這禁忌宮殿的粗糙和爽利。林偵打眼望去,說話的是左側高幾邊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臉膛微棕,濃眉高額,寬鼻闊口,眼神炯炯如炬,一身尊貴的親王朝服依舊掩不住武将的煞氣和風沙的味道。林偵幾乎一眼就認定,這是二皇子、鎮西王奕栐。
“說的正是。難得。”
接話的是二皇子左手邊的人,那人身型中等,面色略白,兩道一字眉下,一雙單眼皮把本來過于柔美的眼睛遮掩得有了幾分清冷之意,十分耐看;唇邊含笑,語聲柔和,很淡,卻很真摯,與人不遠亦不近。這個人,舉手擡足,像宗人府禮制上一樣标準,只是那九縫冠上正中眉心鑲嵌的清白玉卻把他的尊貴與這殿中的所有人區別開來,這位是太子奕杬。此刻才注意到他身邊矮凳上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娃娃,一身绛色小朝服,端坐得有模有樣,想來該是世子澹軒,此刻吧嗒着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完全的陌生。
林偵接到了太子看過來的目光,平靜如水,還算溫和。兩位長皇兄都開了口,林偵忙行禮,正要請安,剛才那沙啞的聲音卻并沒有停住,“平博,來,坐。昨兒我差人給你府上送去三株雪蓮,一路走得匆忙,那冰盒子可好?”
一聲喚過來,十分親近,江沅微微一怔,接道,“多謝王爺,昨兒收着了,成色正好。難得王爺常想着,明日定登門道謝。”
“哎,西北風沙烈,能有什麽好?倒還真出這些個東西,吃着好,就吃。”
“是。”
江沅一面應着,一面示意僵在一旁的林偵随他一道落座。江沅坐在了二皇子奕栐的下手,林偵挨着江沅坐在了最邊上。
“二哥啊,就是偏心。”
忽地一句插過來,朗朗的聲音膩在喉中,幾分慵懶,林偵詫異地尋了過去,原來是正對面一個……歪七扭八之人。親王朝服加身依然不能端坐,身子仰靠在椅背上,雙手剪在胸前,兩條修長的腿伸得展展的,兩腳随意一搭,赤色皮靴都露出大半。再看那臉龐,兩道劍眉如墨染山峰,一雙眼睛似冷湖煙雨,劍脊鼻峰,仰月薄唇,俊美的棱角中幾分不恭世事的輕蔑。
這張足以惑衆的臉,這副吊兒郎當的德性,在這莊嚴的宮殿、華美的朝服前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可這嬌寵的模樣确是自家庭院中最合宜的主人。不用問,這就是九皇子奕楓。
“怎的?”二皇子端起手邊的茶盅抿了一口,“還虧待了你不成?”
“怎的沒有虧待?”奕楓挑了眉,“二哥就是偏心驸馬,多老遠吃的用的,哪次都是一車東西。我不過是求一把老弓,這便幾次三番得不着了。這若不是偏心,那就是小氣了。”
一句話說得理直氣壯,十分坐實,兄弟們都笑了。二皇子展展眉,擱了茶盅,撐着肘偏向身旁的太子,“大哥聽聽,我一路快馬還不夠給他拖東西的。”
太子笑笑,對奕楓道,“九弟就是心急,你傷還沒好利落,皇父口谕不許你下場練功。”
“我哪裏是要練功?”奕楓回道,“再者,皇父不許我練,又沒說不許我看,只收着就是。橫豎我是不等了,今兒晚上就往二哥府上去,非得着不可!”
“你去吧,今兒我住老五那兒。老五剛弄了兩壇子好酒,還有一班雜耍,正要好好兒瞧瞧去。”
噗嗤,奕楓聞言笑了,眯了醉眼,喉嚨裏的笑笑得肩膀都顫,“你當我是什麽?沒耳朵的葫蘆?你問問五哥,他哪兒尋來那班雜耍的!”
奕楓這一笑,衆人的目光都聚向了他左手邊端坐之人,那人體态略圓、五官正、面露憨柔之色,想來正是五皇子奕杊。此刻被問得緊,五皇子只得無奈地點點頭,“是,你最能耐。”又對衆兄弟道,“江南新上來的一個班子,還沒登場子不知怎的偏讓他知道了。”
二皇子搖搖頭,手指着奕楓道,“瞧瞧,都聽着了沒有?這一天到晚在宮裏都做什麽?”
“得了,我做什麽?你們幾個聚,五哥的帖子下給了大哥、三哥和驸馬,怎的偏就少了我和八哥?”說着,奕楓拍拍自己右手邊的一位,“八哥,咱去!”
八皇子奕檸比奕楓年長一歲,與二皇子一母同胞,兄弟兩個一樣的眼眉,奕檸卻是清俊了許多,又自幼習畫,書卷氣裏一種筆畫如仙、不問世情的清靜有似女孩兒的娟秀。此刻環視了哥哥們一遍,猶豫着不知該如何搭話。奕楓哪裏還顧得,只沖他道,“咱們去!給皇父請了夜安咱們就出宮去。”
“你安生着吧!”終于一句斥過來,正是陪在太子左手邊一直不曾開言的一位,不用再猜也知道這唯剩的一位是九皇子的同胞哥哥三皇子奕栩,此刻蹙起了眉道,“赴宴難免吃酒,吃醉了,趕明兒皇父問你的書,看你如何應對。”
一提書,奕楓有些煩,擺擺手。
“我上個月給你的書可讀完了?”三皇子又追問。
“沒呢!”
眼見奕楓掃了興,二皇子解圍道,“好了,就算是與我踐行,皇父問起來,我擔着就是。”
千裏之遙,二哥難得回來一趟,三皇子聞言也不好再說什麽,便罷了。二皇子轉而又對太子道,“大哥,你也早些過來。”
“你們樂吧,我就不去了。”
“大哥,你不來,老八和老九就得偷跑出宮。皇父要是知道了,我可真擔不住。”
“是啊!”奕楓坐不住,起身走到太子身邊,“大哥,你不能忍心看我和八哥挨打吧?”
“也罷。”被纏得無法,太子笑笑,“晚上皇父要見我和平博,你和八弟等着我們,一道過去。”
“好,就這麽定了!”奕楓樂,“哎,二哥,你別忘了把那把弓帶過去。”
“你小子屬王八的?怎的還惦記着呢?”
“哈哈……”
……
坤寧宮外禮號長鳴,宮內大殿之上端坐着大周朝的赫連皇後,頭戴九龍四鳳冠,身披十二等五彩雲龍翟紋衣,俯瞰着鳳階之下的滿朝文武與皇族子弟。
衆人站立,橫九縱九,五跪三叩,大禮朝賀。正中一行領頭的是太子奕杬,身後随着六位皇子、驸馬江沅及世子澹軒。林偵站在五皇子奕杊之後,八皇子奕檸之前,無論剛才怎樣無視他的存在,在這刻板的禮儀與威嚴的宮殿中,他是七皇子,是這本就殘缺不全的玉碟之上再不能抹去的一個數字。
大殿中朝賀之聲如山河壯闊,淹沒在這雄渾之中林偵像大海浪頭撲打下去的一葉小舟,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無助……
原以為出關後最難過的是皇父這一關,至于兄弟們,三年前最年長的太子也不過才二十五歲,深宮之中一起成長總該有些情意,該足夠助他順利找到玉佩,也能助他徹底解開七皇子身上的愁結。
是的,他所料不錯,也許是因為儲位早定,也許是因為兄弟們年紀相差不多、而後隆德帝又再無所出,這幾位皇子之間親近得似尋常百姓家的兄弟。一脈相連,性格迥異,相隔千裏能相互牽挂,聚在一起能其樂融融,還能十分默契地一起抹去一個人的存在。
他們的忽視那麽自然,不加掩飾,身在皇家從小耳濡目染所有的厚黑之道,唯獨這一個,不留後路。林偵不由在心裏感嘆:奕桢啊奕桢,你究竟是怎樣長大成人,得罪了整個家族?
原來,恨,也是一種情感的強烈投入。這一刻,才感覺那狠狠踹過來的一腳,情深義重……
林偵不是到這裏來尋找親情的,這份孤獨的感慨為的也是七皇子。可是,他要找到玉佩就必須走近各位皇子,日常交往才能看到常服之時他們所佩戴的飾物。目前看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作者有話要說:
人物多,親愛們不用心煩哈,稍稍理一下:
太子(老大),老二和老八是親兄弟,老三和老九是親兄弟,老五,老七。
現在在宮裏沒成親的是老七、老八、老九。
名字難記沒關系,以後他們再出現我會給編號滴。目前就記住哥哥和老八、老九就行了。
平安夜,祝我所有的小天使們快快樂樂、開開心心,一起陪我把這個故事講完。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希望你們也一樣哈。
紅包送上。
謝謝小柴、西西和Rivvi,雷雷收到!
紅包送上。
☆、新傷揭舊痛
坤寧宮賜宴,又是一個大排場。這一回林偵倒并不難熬,只要有禮制規矩的場合,不出錯就是最好的應對。
國宴之上,山珍海味上百道菜,都是提前做好端上來擺擺樣子,大冬天菜一放就涼,入在口中沒幾樣好吃的,林偵只管低頭撿了兩塊點心填了填肚子。
待到宴會結束,朝臣們謝過恩退出了坤寧宮。太子和二皇子被皇帝叫到乾清宮,三皇子和五皇子随着朝臣們出宮,八皇子、九皇子直接出了坤寧宮的東角門往東六宮去。
沒有人多看林偵一眼。
一路往頤和軒去,林偵低頭專心踩着腳下的雪,嶄新的靴子踏上去,一點污漬都不曾留下……
“殿下這幾年,不同了。”
一句輕聲感嘆,林偵擡起頭,看向身邊的江沅。兩人相視笑笑,都沒有再說話。
是不同了,曾經那個是七皇子奕桢,叛逆,囚禁,犯下衆怒;現在這個是林偵,林偵的字典裏是沒有孤立和失敗的。
不大會兒的功夫,兩人穿過了東筒子夾道,來到頤和軒外。林偵拱手道謝,“姐夫,多謝你今日照應。請回吧。”
“殿下折煞臣了。”江沅拱手回禮,“只不過,這會子我倒不能走了。”
“哦?”
只見江沅笑着沖他背後挑了挑下巴,林偵回頭,見三公主亦洛從正殿門前急步趕了過來,顯見是特意等候。今日的亦洛頭戴翠珠九翟冠,銜長珠,插金鳳,身着赤色金繡蟒袍,肩披鸾鳳紋霞帔,白雪的托襯下,美得光華耀眼,十足的公主勢氣。
“姐姐,”
林偵叫了一聲,可亦洛卻不及應他,目光急切地看向了江沅,“如何?”
江沅點點頭,“嗯。”
亦洛聞言毫不掩飾地松了口氣,手情不自禁地扶了林偵的手臂,眼圈又紅了。
林偵沒動,很體諒地讓她扶着。這位姐姐為了他能赴宴千秋節定是費了不少周折,看今日的光景,曾經的七皇子不是個好應付的主兒,皇帝私下召見與其說是父子情意,不如說是提前驗看,若是不得體就直接将他打回幽禁,免得在衆人面前失了皇家的顏面。
林偵能完完整整、不出纰漏地走完千秋節,對于想徹底解救他的姐姐來說,算是成功了第一步。
“桢兒,來。”
亦洛拉着林偵進了頤和軒院內,空蕩蕩的院落裏只有他們三人和頭頂的白雪紅梅。
“姐姐何事?”
“昨兒我聽五哥說,今年正月十八皇父又要以文祭師,就連二哥都要早早預備了文章送進來。你也要早做準備。”
“哦?”林偵驚訝,“以文祭師?”
“呀,你這都忘了。”亦洛輕聲斥了一句,卻并未太在意,只道,“正月十八是皇父的先師冥誕之日,往年皇父總會在這一日親自做文章以祭恩師之情。時至今日,已成了尊師之日,每逢此時皇父都會出題考問皇兄皇弟們。”
“哦。”
“奕桢,從前年歲小,不論什麽。這一回……你要好好地應對。每年……皇父都會有獎賞的。”亦洛仰頭看着他,幾乎是在乞求,華冠上的水滴珍珠垂挂映着她眸中的水紋,像是淚,閃閃的……
亦洛沒有明說,可林偵聽得出,如果這一回能有個令人滿意、或者不要太糟的結果,解禁有望。千秋節的遭遇讓林偵明白,一切的轉機和希望都在那位皇父身上,他需要的正是這樣的機會,遂問,“姐姐,有題目麽?”
“每年都有題目。只有二哥會提前收到,你們都要當場拆題。”
“哦,知道了。”
看他心平氣和地點了頭,亦洛又蹙了蹙眉,“奕桢,你房中的書都是皇父的珍藏,你可要……”
“公主,”一直陪在一旁的江沅輕聲提醒,“殿下已經知道了。”
“……哦。”亦洛這才覺出自己的急切,讪讪地住了口。
“姐姐,”林偵低頭,微笑地看着她,“你放心。”
亦洛鼻子一酸,忙點頭,“……嗯。”
時候不早,江沅還要去觐見隆德帝,亦洛也要往坤寧宮去會後宮衆妃及诰命夫人們。三人就此道別,林偵轉身獨自往西小院去。
一樁壓下一樁,又要走入禁锢之中,清涼無人的雪地落在眼中,林偵的心火有些壓不住。原本以為千秋節後能很快與衆皇子結交,這一看,靠近他們都不易。眼看着尋找玉佩遙遙無期,他還能忍,可芽芽怎麽辦?她身體原本就不壯實,一穿越,小得只有十四歲,完全像讀初中時候那副小模樣,哪裏還能經得住這連日連夜的辛勞和折磨?更況,還有那個可憐的小太監王九……
林偵不由得住了腳步轉回身,這才見院中那一對人根本就不曾挪步,白雪地裏紅靴蟒袍,像兩株伫立的梅,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姐姐……”
“去吧。”
這一眼,更讓林偵打定了主意,急急折返回去,“姐姐,我還有一事相求!”
“哦?”亦洛問,“是何事?”
“我想要兩個人。”
“怎麽?服侍的人不夠?還是不順手?”
“哦,不是。”求人之處,林偵不打算再遮掩,“是想救兩個人。一個小太監,一個小宮女,他兩個是浣衣司闱布處年紀最小的宮人,成日介挨打受罵,熬不住了。”
“浣衣司?” 亦洛一驚。
“是,姐姐,能……”林偵正要接着說,忽見江沅的臉色都沉了下來,他這才覺出不對。
“奕桢,後宮有制,六局諸司調撥宮人都有出入錄制,須得依例行事,豈可說要就要?”
見亦洛為着兩個最不起眼的小宮人冷下了言語,林偵雖是莫名卻不敢再争,“……哦。”
“你先回去吧。”
“是。”
……
從頤和軒出來,兩人并肩而行,江沅習慣地在寬大的袖子下面牽了那只細嫩的小手,可那手的主人卻不似平日那般與他十指相扣,只軟軟地蜷縮着。她只管拖着步子,慢慢悠悠,兩只眼睛木呆呆地看着前頭狹長的甬道,像是不知所往,一時泛紅,一時失神,将才興沖沖趕來額頭滲出的細小汗珠還未落盡就涼了下來,好是落寞。
江沅心疼地捏了捏,“好了,他只是可憐兩個小宮人,你何必……”
“這幾年……我當他終究放下了,誰知……還是要往那裏去。”
江沅也蹙了眉,“不是不許他出頤和軒麽?怎的還會走到浣衣司去?”
亦洛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嗯?”
“皇父之心,從未放下;桢兒之恨,也從未釋懷……姐姐出嫁後,他本是一時急火攻心、年少賭氣,可皇父卻偏偏就要他恨上加恨!讓他住在頤和軒,哪裏的路都堵死,唯獨的,往浣衣司的路給他留着……”
江沅聞言沒再做聲,頤和軒曾是這姐弟三人的生母燕妃的起居之所。當年這位女子究竟是怎樣的風華絕代、寵冠後宮,都已湮滅在十幾年風雨撫平的墳頭上。可這座宮殿依舊,留着她生前起居的一切,留着她最愛的紅梅,遠離西六宮,緊随養性殿,他于她的寵愛實實在在化成了紅牆碧瓦、滿園的花草……
卻怎奈,她最後終于浣衣司。風雨夜,急病診脈才知腹中已有三個多月的身孕,沒有等到任何人趕來,她就吐盡最後一絲游氣,死不瞑目。
這成了三個幼子心頭再也填不平的溝壑。這溝壑被二公主亦沁越挖越深,待到遠嫁之時,一個頭磕在乾清宮,站起身,口中再未吐出“皇父”二字。
二姐走了,本就性情孤僻的弟弟也走了,頭都不回。唯一留存下來身邊這個柔弱的女孩兒,這一會兒的功夫,看着她從喜不自禁到落落寡歡,江沅的心還不及疼倒溢滿了憐愛,更握緊了她的手。
“洛兒,你莫難過,我去跟他說。依我看,他并非有心要用浣衣司來做文章,與他言明就好。”
亦洛聞言沒有答話,倒站住了腳,目光怔怔地看着遠處瓦檐上落着的一只孤零零的小鳥,喃喃道,“不知怎的,我覺得桢兒變了……不是從前那個孩子了。”
“嗯,”江沅點點頭,若有所思道,“從前我與他并不相識,可這一回見,斷不似傳聞之中的乖戾,也不像是你口中所說那般怨氣深重。他言談得體,舉止大方。幽禁三載,眉宇之間無半分頹喪之氣,舉手投足倒有一股英武精神。今日昭仁殿裏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而交泰殿中,皇子殿下們于他不聞不問、視若無睹,他神色如常,不卑不亢。若是果然在隐忍,也是難得的氣度。”
江沅一番話像是陰雨的天忽現的日頭,一道光亮撥開了心頭堵塞,亦洛醒了神,急應道,“是啊,我也這麽覺着!頭一次見,竟是認不出了。你不知道,二姐走後,他哪裏肯理我?如今,竟是還答應要應皇父的考。難不成,這三年真的想通了?那……為何他還要碰浣衣司?”
“這有何難解?”江沅道,“你想啊,皇父只留了這一條道給他,最初他許是恨,日子久了,十幾歲的年紀哪裏關得住?總要走動一下。浣衣司的小宮人許是根本就不認得他,一道說說話,做個伴,難免心生憐憫。如今想着得勢能與他們方便,也是人之常情。”
“嗯,有理!”亦洛臉色終是露出了笑意,“這些年在頤和軒那些看人下菜碟兒的東西定是不能給他好臉,堂堂皇子殿下想要一兩個下等小宮人,有何不可?若是這都駁了他,豈非咱們自己先作踐了他?”
“嗯,不過你若不想驚動尚服局,不如……”
“也無甚驚動不驚動的,如今我夫君是景铄王,誰還敢得罪我不成!”
江沅笑了,瞧左右無人擡手捏捏她的粉腮,悄聲道,“公主啊,你是公主。”
亦洛兩手握了他, “不,我是王妃。”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愛滴小柴、飛飛和可可,雷雷收到!
☆、淵源有自來
這幾日沒有雪,白天日頭也不足,朦朦胧胧一點熱氣,雪曬不化,幹冷幹冷的。不過這日子口,洗下的帳簾倒是幹得利落。吃過晚飯,沐芽幫着收了簾帳挂到竈房裏,這便閑了下來。
自從上一回自己主動要往敬事房去,冬婆到底矮了氣焰。這地方就是這樣,下等的宮人們活在一個畸形的平衡裏,能承受的作踐底線比生命的尊嚴低很多,而敬事房就像閻王殿,是這班小鬼們的總管,又是他們最懼畏的地方。不怕死也怕敬事房,若是連敬事房都不怕了,就有人怕你了。
沐芽當時是實在牽挂王九,心一橫就耍了橫,其實哥哥交代過,要她千萬小心、不要冒頭。不過沐芽心裏也有數,冬婆不敢,她自己可以死,可不能牽扯主子。主子的臉面比天大,她活着就是活主子的臉面,比她的命大。
把竈房的門關上,一起幹活的宮女都回房歇着了,沐芽沿着廊沿兒悄悄地跑到場院桶垛子後頭,隔着縫隙,看着院門口。晚飯前來了兩個人把王九叫走了,這一回都沒上場院。看王九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沐芽一口氣厥在胸口半天沒出來。那一次如果不是何貴兒每天給他扔點藥過來,王九根本就活不下來,落了一身的疤,血痂子還沒落昨兒就被叫了去,不過很快就放了回來,今兒怎麽又給叫去了?
沐芽靠在桶垛子後頭縮着脖兒,夜風吹過來,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穿着哥哥的大棉襖、棉襪套,沐芽并不覺得冷,可怎麽都抑制不住身子發抖。
她終究還是沒忍住把王九的事告訴了哥哥,求哥哥能不能想辦法把他送出宮去。哥哥聽後半天沒說話,後來悄悄叮囑她:告訴王九,一定要挺住!只要東西在他手裏,那些人根本就不敢打死他。逃,不可取,宮牆才是他的□□,那個秘密只有在宮裏才有價值,只要出宮,必死無疑!
而後,哥哥又附在她耳邊:下一次,讓王九佯作咬舌,只要口中有血就行,聰明點,絕命之舉。沐芽聽得心底絲絲冒涼氣,是啊,王九不識字,莫說死,就是啞巴了那秘密就成了斷線。随後就把這話轉給了王九。王九聽了,像不認得她似的:沐芽,你真是個……小鬼兒!
昨兒王九就用的是這一招,打他的人當時就撲過來把手指摳進了他嘴裏,王九趁機狠狠咬了那人一口,咬得滿嘴血,笑得像個瘋了的吸血鬼。
是昨天那一場變本加厲了,還是露餡了?沐芽越想越怕,心都哆嗦起來,再也不能安生靠着,來回小跑着跺腳。
“吱嘎”院門開了,沐芽一驚,忙望過去,天哪,他居然是走着回來的!在院裏瞧了瞧,徑直就往桶垛子後頭跑來。沐芽趕緊迎了過去,就着一點月光看他嘴上,還好,沒血!沐芽正高興地要開口就被他示意往後避了避。
“王九,怎的了?”
“沐芽!我要走了。”
“啊??他們要把你弄哪兒去?”
“不是,是敬事房要把我調到頤和軒去當差。”
“頤和軒?”沐芽沒明白,“做什麽去?”
“伺候七皇子殿下。”
沐芽猛一愣,“你說什麽??”
“我要去伺候七殿下。”王九壓了聲兒道,“雖說七殿下早關得沒了勢力,跟前兒人也少,可再怎麽也沒人敢在主子眼皮子底下打我。”
突如其來的一切讓沐芽不知是該喜還是憂,哥哥到底還是把王九弄到了身邊,可是,“早關得沒了勢力”是什麽意思??“王九!你說七殿下他怎麽了?被關起來了?為的什麽??”
“哎喲,這是陳年老舊事,宮裏早都沒人問了,你倒問!”王九擺了擺手,掩不住聲音裏的興奮, “我到了殿下跟前兒勤快點,讓那些人看得着,夠不着,氣死他們!”
“這麽說好幾年了?那,那他是被囚了麽?出不來?究竟怎麽……”
“不是囚,不過是……哎!這事哪能一時半會兒說得清!”王九根本顧不得張羅這個,黑夜裏頭眼睛都在發亮,“這宮裏,有主子我就能活,真是老天有眼!”
“……哦,是,恭喜你。”
聽沐芽終是不問了,低了頭,小臉寡落落的,王九這才覺出不妥,忙彎下腰看着她,安慰道,“沐芽,你別怕,開春兒就放你出宮去。”
“嗯?我……不必了,我就在宮裏……”
“你不想出去?那……也行!橫豎我有法子照應你。”不待沐芽再應,王九道,“我得趕緊歸置東西去了,今兒夜裏就要過去。你好好兒的啊。”
王九像被一道旋風卷着似的,撩下這麽幾句,一瘸一拐連蹦帶跳地走了。沐芽一個人站在桶垛子後頭,愣了好半天。待到一陣冷風吹進脖領子裏,狠狠打了個寒顫才算醒了過來。擡頭看天,那一彎月亮在近視的眼睛裏模模糊糊的不真切,心裏是擔心又有點難過:哥,你又騙我……
……
入夜,一彎細月高高地懸在歇山頂檐上,淡淡的光映着一排小獸;剛剛起了更,各處掌了上夜的燈火,四角上的更樓鐘響起,夜靜,發條撥弄的弦音傳得很遠,清淩淩的。
八皇子奕檸沿着東園子西邊夾道,疾步匆匆,耳中聽着傳來鐘聲,心道糟了,今兒真真是耽擱了!算算還有不到一刻鐘這邊園子門就要上鎖了,不敢再往南邊走養性門前,猶豫了一下,轉頭尋了西角門往頤和軒來。
皇父已經好幾年沒用過養性殿,這邊宮殿一到夜裏黑漆漆的,連個上夜的燈也沒有,偏還出奇地種了樹,又緊挨着一個花園子,風一過,枯枝葉子刮着,刺刺拉拉。一個人走在裏頭,汗毛都要乍起來。不過此刻的奕檸倒完全顧不得,将才一顆心暖得熱熱的,整個人像喝了一整壺的陳釀,醉朦朦的,頭發暈,腳都發軟,黑暗裏頭四處透來的陰風都覺得溫暖。
走得急,額頭冒了汗珠,從袖子裏頭抽出帕子,一股女孩兒的馨香撲面來。人一癡,駐了腳步,低頭,深深嗅了一口,竟是舍不得擦了,握在手中,安安靜靜地待在這黑暗中,心忽地就滿滿的……
正在一個人癡想的當口,忽從身後撲過個什麽來将他牢牢箍住。奕檸猛一驚,一聲“抓刺客!”沒有喊出來,喉已經被一道鷹爪拳鎖住。
奕檸雖是個書生模樣可自幼也是被一衆武師傅手把手教到大,此刻動彈不得,幹脆一低頭,弓腰帶着兩個人往牆上撞去。只是一步之距,奕檸的力道狠,那身後的人也異常靈敏,在碰到冷牆的一瞬間,飛腳一點,整個騰空架在了人和牆之間,奕檸的雙手解出來反手一把扯住身後的脖領子,豈料不待他往下用力,那人跳起來一曲腿,兩條腿駕着他,端端騎虎之勢。
不騎還罷了,這一招,只有一個人會用!奕檸心裏騰地一股子火,拽了那人的腳腕子,一彎腰,狠狠摔在了地上,只聽重重砸地,砸出一聲慘叫,“哎喲!”
這一聲越發坐實了,不待他起身,奕檸一俯身單膝卡在他胸口,舉起拳頭就砸了下去,地上的人一把握住趕緊求饒,“八哥八哥!我的腰!我的腰!”
“廢了算了!”
“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也不知道真疼假疼,橫豎這人叫起來沒皮沒臉的,想着他前些時果然是受了腰傷,奕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