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眼前頓時朦朦胧胧的清涼,沐芽縮了脖子在哥哥厚厚的棉襖裏,心裏的煩躁像燒起了火……
哥哥是皇子,最開始得知的欣喜若狂很快就不得不平靜下來。她背負重債,那副水滴墜子是冬婆的命根子,痛失之恨全部轉化成了對她的折磨,可沐芽卻不敢從哥哥那裏接過一分錢,尊貴皇子的東西不論哪樣落在她手裏都是大禍。
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沐芽也想到哥哥身邊去,可她知道他有多心疼她,如果不是另有打算,絕不會讓她受這樣的苦。其實,哥哥沒說,沐芽心裏也明白。皇子要面對的人比這些做粗活的宮女太監複雜得多,這麽短的時間,他對宮裏的了解還沒有她從王九口中聽來的多,可見那高處的謹慎。尋找玉佩的希望完全在哥哥身上,她幫不了什麽,唯一需要她做的,就是安安靜靜地在浣衣司等着,不要惹人注意。
可王九……來到這個時空唯一的朋友,卑賤之時,最見情意。剛才他遺言似的坦白讓沐芽心驚肉跳,臨死之前唯剩的一點力氣還要對她做出安置……
他真的是撐不住了……想着他會在酷刑中死去,恐懼與心痛逼得沐芽恨不能大喊一聲:王九,你別怕!我哥是皇子!我哥能保護你!
可是……
原本就知道王九的身份微妙,如今又知道他帶着宮裏一個巨大的秘密,雖然塵封已久,卻依然可能曝露,一旦到了哥哥身邊,不但會帶去很多雙眼睛,恐怕還會帶來危險……
救,還是不救?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愛滴可可,雷雷收到!
謝謝親愛滴Rivvi,雷雷收到!
謝謝親愛滴ponyo,火箭炮和雷雷收到!
☆、出征第一鼓
林偵從沒有讀書讀得這麽辛苦過。
從小到大,他是一個十分有規劃的人,生活、學習,每一個目标的實現都有詳細的計劃表支撐,遵循的刻板幾乎生了強迫症。臨時抱佛腳、熬夜翻書一直都是芽芽幹的事,可這一回,考試迫在眉睫他才拿起了書,晦澀難懂的科目、幾乎空白的基礎,心裏真是一點底都沒有。
穿越後醒來,驚見滿屋書架,四書五經、天文地理,詩、詞,史記、醫書、兵法、雜聞,竟然還有全本的《三國全傳》和《搜神記》,堪比現代最大的古籍專館。想着回去後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林偵第二天就開始浏覽。軟禁的生活,無人問津,讀書成了他每天打發時間的主要消遣,一個半月就囫囵吞棗過了四書。卻不料,找到芽芽後以為很快就可以回到現代,卻出了麒麟珮的岔子。
要尋找另一枚鑰匙就必須走出去,走進皇宮,去面對這個時空最有權力的人、最刁滑的政客、最淵博的學問家,林偵忽然覺得這一屋子的書都不足夠壓住他的心慌。
時間立刻緊迫起來。幸而他是醫科生,長篇大論地讀書一直就是他的強項。古人的書連标點都沒有,分明是爛熟于心的文章依舊讀起來吃力。好在林偵曾有一年學習中醫的經歷,跟随一位老先生啃過不少晦澀的古醫書,此刻看豎版繁體字才不至于頭暈眼花。
夜以繼日,越補越覺得自己古文知識匮乏,一篇文章寫下來,八股的套路都把握不好。而更嚴峻的是行為舉止問題,這才是林偵熬夜的原因,要把讀來的書放進自己的言行裏,絕不是背幾篇文章就可以了事的。
除此之外,還有七皇子的人際關系。這位冷宮中的王子一朝走出去,不認得朝中大臣、表現冷漠都可以解釋為不想與他們沾染的謹慎,可他的同族兄弟姐妹、宮中的一衆娘娘們,他卻不能以冷漠的軟禁臉來搪塞。小太監劉撚兒倒十分樂意跟他說,可林偵卻不敢問得太細,以免隔牆有耳。
好在他有芽芽。
芽芽身在浣衣司,短短的時間竟然與一位曾在乾清宮當差的小太監成了患難之交。而且對一個只有十四歲、從未進過內宮的小宮女,什麽話從她口中問出來都不會引人生疑。那名叫王九的小太監也是真心對芽芽好,雖然口很緊,沒有把後宮要害說出來,卻是講故事一樣把各位王子公主的情況都細細講給她聽。
有了這樣具體的信息,林偵至少有信心在見到他的兄弟姐妹時不會認錯。
第一次考驗,就是十一月初六的千秋節。林偵現在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赴考,一切都是未知數……
又是熬了個通宵,林偵的臉上卻絲毫不見疲憊之色,乏盡的燈燭映在眼中,一點點紅絲,十分光亮。惡補之下,很多書都似通開了門道,讀起來也少去晦澀,甚至還能像讀現代文一樣可以從中揣摩出通常之外的意思。譬如《曹刿論戰》,正是那句著名的“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的出處,對當權富貴者的鄙視可謂誅心。而今細細研讀,危難時刻,魯莊公與大臣們能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真正低下身段從“小信”到“忠之屬”取信百姓,讓一介平民發揮才幹、領兵破敵,封建君主的氣量也着實難能可貴。
一篇文章做下來,林偵覺得自己的筆、筆下的古文第一次寫出了他想表達的意思。
嘶!林偵正是奮筆疾書,只覺腳下一陣刺痛,低頭看,炭盆烤得近,把棉鞋燒出個洞。
“哎呀,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劉撚兒驚慌失措地撲過來,一副要用自己的身子擋住烈焰焚燒的架勢。都是他為了讓主子暖和些,不停地往跟前兒挪炭盆,這一下主子受了傷,大太監們要知道,打死他都是輕的!
看劉撚兒臉都吓白了,林偵笑笑,輕輕用腳尖挑挑破洞,“你還愣着做什麽?去拿鞋襪啊。”
“哎!”
劉撚兒趕緊去取了來,抱起林偵的腳褪下鞋襪小心地吹吹,見那腳趾果然沒傷着,劉撚兒的心這才落了地,又麻利地給他換新的。林偵想搭手,是萬不能夠,也只好随他去。
劉撚兒見主子還是從前那麽随和,他這才适宜,趁便離得近又悄聲道,“主子,昨兒夜裏我見着兩位公公在那兒寫冊子。”
“哦。”劉撚兒口中的“兩位公公”是西小院中的管事太監張福和劉興,這一句說出來後面顯然還有話,林偵一面翻着手中的書,一面聽着。
“張公公說主子最近讀書倒勤,該記下給萬歲爺瞧瞧;劉公公嘆了口氣,說萬歲爺早就不看這邊的折子了。”
林偵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擡起頭,輕輕籲了口氣。他每天的起居行為太監們都會記在一個冊子上,據說是要上交宗人府的。日常流水賬一樣的記錄,說“萬歲爺早就不看”,那也就是說之前“萬歲爺”還是會看?是在看什麽?看這逆子有沒有好好反省還是……在關心他?林偵之前探得,七皇子是在二公主亦沁和親蒙古不久後就被軟禁的,不知為什麽,他忽然隐隐感覺這父子反目也許與這件事有些關聯……
“回主子,三公主駕到!”
林偵正自思忖,一個太監進來回禀。這一聲,不但林偵心裏一驚,連那太監的聲音都在抖。西小院破天荒第一次有了訪客!
終于來了!料定的結果真的出現時,林偵竟然按不住自己的心跳,起身就往外迎去。剛剛走了兩步,突然定住。冷靜!七皇子是個冷宮幽禁近三年的人,第一次傳信出去已屬不易,這見面絕不可過于熱絡。
林偵退回房中,又端坐在書案旁,蘸蘸筆,屏氣凝神。
不一會兒,雪地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簾子打起,就着雪冷,一股淡淡的馨香。
林偵擡起頭……
眼前的女子,并未如想象中那般華貴逼人。一身銀絲暗花大袖裙,肩披雲霞帔;發挽頂中,珠翠環髻,兩只花釵銜行雲流水,垂在肩側;丹鳳輕挑,脂粉薄透,一個面若婉月、行若靜水的女子。這就是七皇子一母同胞的親姐姐:三公主亦洛。
四目相對,林偵的眼中十分複雜。而亦洛,只這一眼,越過了多少歲月,淚光早已盈入。
林偵慢慢站起身。
三年未見,當初那郁郁寡歡的少年竟是長成如此挺拔,面上脫去了兒時的蒼白與柔軟,雙目幽深,棱角剛毅,眉宇間透着一股從未有過的英氣;這一方窄小幽怨之處沒有束住他的翅膀,倒像将将翺翔歸來的雛鷹,若非還似兒時那般總是輕輕鎖着眉,她幾乎就要不敢認他……
熱切的話語已是湧在了喉中,亦洛強自鎮定,按下心潮,“你見我,有何事?”
沒有稱呼,沒有寒暄,冷冷一句,一別千裏。如果不是她根本無法掩飾的情緒,林偵幾乎就要相信這位姐姐也早已抛棄了他。
“請。”
應他輕聲一個字,亦洛擡步走進房中,落座桌旁。身後跟來的侍女十分有眼色地将房中侍立之人都帶了出去,輕輕掩了門。
房中複靜如初,除了書香、墨香,只有香爐的白霧冉冉流動……
林偵走到近前,親手斟茶,略猶豫了一下,捧到亦洛面前,“姐姐……”
幾乎就是一瞬間,亦洛眼中已經冷去的淚滑了下來,那麽清淡,那麽凄然……
這淚仿佛破冰的春水,林偵的心裏忽地湧上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知是七皇子,還是他自己,對眼前女子竟是有了難以言明的一絲觸動……
“桢兒……”
這一聲喚,把她之前的屏持全部卸下,柔軟的淚聲如母親般溫暖,林偵輕輕搖搖頭,“臣弟已近及冠之齡,姐姐還如此喚我……”
他說了這麽多個字,男人的聲音,低沉,柔緩,再不是從前那般尖銳的倔強,言語之中只覺輕嗔的親近。看着他,亦洛一時心酸,一時欣喜,好一會兒方笑了, “是了,桢兒長大了,該是喚作‘奕桢’才是。”
林偵也含笑道,“姐姐請用茶。”
亦洛回神,才見這半日弟弟手中竟還捧着敬給她的茶,忙擡手輕輕沾去腮邊的淚水,接過茶盅,“哦,正是呢!”
窗外又覆了一夜薄雪,壘入前幾日的積攢,日頭出來,天地潔白,絨絨的晶瑩,透過玻璃窗正映着桌旁冉冉茶香之中的姐弟。
“奕桢,”
“嗯,”
“你邀姐姐來,可是……”亦洛正想把自己攢在心口的話說出來,忽想起臨行前夫君的勸告,便只得按捺,斟酌了一下方道,“是為的何事?”
“哦,”林偵并未遮掩,直應道,“今年的千秋節,我想着該去給皇後娘娘……”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出征了。
今天絮叨兩句,穿越到古代我覺得是一件很艱難的事,穿越的地位越高境遇越艱險,反倒是像小芽子這樣可以一張白紙好作畫。哥哥在為了兩個人的未來努力,芽芽要做的是活命。而兩個人在現代的問題沒有解決,來到古代依然存在。
這一次我不會讓男主很輕松。嗯。就是這樣。
☆、備戰千秋節
不待林偵說完,一直情緒難抑亢奮的亦洛禁不住喜道,“真真的,果然讓平博言中了!”
林偵聞言一愣,平博?這才想起眼前這位公主嫁的是京中景铄王江沅, “平博”正是江沅的表字。
亦洛哪裏還顧得弟弟驚訝的神色,她的笑從心裏透了出來,透在白皙的臉龐上泛起淡淡的紅暈,“那日我接了你的信兒,心中再擱不下。平博勸我,說殿下長大了,是到了他走出來的時候。我只不能信,誰曾想,果然如此!”
林偵輕輕一挑眉,未及感嘆這姐夫料事如神,心裏的疑惑倒積起一個小疙瘩:走出來?什麽意思?
“好,真真是好!”亦洛只管欣喜道,“前兒我去坤寧宮請安,還與皇後娘娘說起你。若是知道這一回千秋節人能這麽全,娘娘一定歡喜!”
“是。”林偵點點頭,原本他并不确定七皇子與皇後的關系,曾經很忐忑千秋節是否是個好借口,這一聽,姐姐亦洛與皇後似是十分融洽,應該不會有大錯,這才放心回道,“這幾年,也是疏于禮數。”
未及多說幾句,一盞茶尚未喝完,亦洛就起身告辭。林偵看得出,自己的主動讓姐姐十分興奮,她這是要趕着去安排他入席千秋節。畢竟,出入冷宮不是她能說了算的。
林偵沒有寒暄挽留,只是起身,親手接過侍女手中的雪鬥篷披在了亦洛肩上。林偵不經意看到,又有一顆淚悄悄落在她的袖口……
行至院門前,林偵拱手送別。亦洛下到臺階下,猶豫了一下又回頭,看着林偵輕聲問,“桢兒,你……還怨恨姐姐嗎?”
終于等來了這一句。剛才姐弟二人久別重逢,三分離愁,七分溫情,與小太監劉撚兒說起的姐姐在院中站立許久不曾走進探望并不相符。有了這一句,一切都才算對上。
到此刻,林偵依然不知道七皇子是為什麽被打入冷宮,“怨恨”二字從亦洛口中說出,說明不只是父子,這姐弟之間也有尚未解開的矛盾。林偵必須去千秋節,芽芽每日都在煎熬,不能再多拖延一刻。所以對于這一問,林偵很想擺出一副盡釋前嫌的大度說“不”,進而與亦洛更親近一步。可是不能,他不能為了急于回到現代而把這位身世凄然的七皇子徹底犧牲。
斟酌之後,林偵微微低垂了眼眉,沒有應。
他的沉默果然是最佳的反應,亦洛剛才亢奮的神色略略黯然,卻又輕輕舒了口氣,“來日方長吧。”
“嗯。”
目送亦洛鮮豔的妃色鬥篷消失在雪白的天地,林偵臉上的笑容漸漸沉寂,三天後,就是千秋節,三天後,他就要面對一衆皇族,還有那個将自己的親生骨肉囚禁三年之久、君威震天的皇父……
……
十一月初六。
一大早天還不亮,林偵就起來沐浴、梳頭,大男人的穿戴上熏了各種香,那味道開始聞着還覺雅致,時候一長林偵有些頭暈。早飯只吃了一小盅酪子,而後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上下左右服侍的太監們才算離了他的身。
鏡子裏的自己,頭戴九縫皮弁覆烏紗,插金簪,系朱纓,綴五采玉珠九重九;身着绛紗袍,肩披金線織盤龍,綴金雲龍紋珮;手握九寸白玉圭,腳踩赤色舄。這一身的尊貴,每一處小細節都在彰顯日月星辰與天地萬物的托攏,萬國朝宗,天下獨尊。
大周自開國朝歷,皇子三周整歲皆賜封親王,出宮前正式受冊封號,帶着爵位開衙建府。隆德帝膝下子嗣本就不旺,先是四皇子未及成年就惡疾早逝,又是六皇子襁褓之中夭折,不足百日。所以,雖說也是龍生九子,其實長成的只有七個。據說隆德帝對皇子們秉承一視同仁,雖然在赫連皇後誕下嫡長子之時就立下了儲位,卻是随之改了服制,衆皇子的朝服領親王銜與東宮太子基本一致,只是太子的玉圭略寬、九縫冠正中有一塊軟白玉。
也就是說,除了太子比較好認之外,剩下的五位與自己的穿戴一模一樣,除了年齡區別,只能憑借芽芽提供的細節來辨認。
林偵又在心裏默念一遍:二皇子奕栐,封鎮西王,早年兵部任職,秉性彪悍,真刀實槍打過仗,現坐鎮西北;三皇子奕栩,封永定王,隆德二十四年匿名科考高中會元,殿試時被皇父謙虛地扒拉成探花,現任東閣大學士,輔任戶部;五皇子奕杊,封平盛王,與三皇子同一年出宮建府,未在官中領任何職位,只是常進宮陪皇父在文淵閣讀書,平日裏算是個閑散王爺;八皇子奕檸,現居宮中,性綿和,極善丹青;九皇子奕楓,……貌俊美。
想到這裏,林偵不覺蹙了蹙眉,芽芽當時就說了這麽三個字,他再追問,她說王九就是這麽說的。後來小丫頭自己琢磨了一下,湊到他耳邊神神秘秘說:這人估計是大周朝第一美男子,他一出現,天地都黯然失色,再有什麽優點別人也看不到了。哥,你真有眼福,我要是也能見他一面就好了。
當時林偵就白了她一眼,這丫頭就是這樣,娘胎裏生下來就是個顏控,男神的标準就一個:臉好看。
林偵輕輕籲了口氣,得了,想那九皇子剛十七歲,青春少年,應該很好認,在他面前也不需要太過小心。
一切準備就緒,距離觐見還有些時候,這麽一聲嶄新的禮服在身,林偵動也不敢動,正襟危坐,感覺自己像一尊五彩的泥塑,攥出一手心的汗。那天三公主亦洛走後沒有再來,寂寞的西小院直到昨天才有人登門,來的卻并非是解除幽禁的聖旨,而是宗人府給各位皇子的禮令,讓千秋節這一日某時某刻先往乾清宮觐見皇帝,而後在交泰殿候待吉時,再往坤寧宮拜賀皇後娘娘。
對于七皇子被軟禁的原因和程度,林偵依舊十分模糊,可看姐姐亦洛的欣喜表現像是他并未犯下什麽背天逆祖的大錯。之前監護們亦步亦趨不許他多踏出頤和殿一步,而這一回,竟然連釋放他的聖旨都沒有就許他往千秋節去,蹊跷之餘,不知怎的倒有了幾分人情味。
皇家與他冷暖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給他提供合适的契機見到所有人。那枚麒麟珮自林偵醒來握在手中,平日起居時伺候的太監都會給他挂在腰間,可見一向不曾離身。林偵仔細研究過這枚玉佩,半圓盤身,要與另一枚相契方能合璧為圓,他手中的是雄珮,要尋找的該是枚雌珮。如果曾經的七皇子對這玉佩珍愛有加,可見價值不菲外意義也不凡,所料不錯的話,那另一枚在另一個主人手中也應該不是尋常物件。
不過,這一回的禮服上紅裳兩側懸挂的兩組玉佩集珩、瑀、玉花、琚、沖牙、璜、玉滴各雜珮相合,是朝服規制,所以身上不能再懸挂麒麟珮。今天是不會有所收獲,只能等到這些皇族子孫穿便服之時,走近他們,細細觀察。
至于找到以後如何得手,林偵還沒有想過。無外乎“竊”與“借”,屆時見機行事。
正自出神,大太監張福進來親自禀報說:“吉時将到,請主子移駕乾清宮。”
往乾清宮去是不許帶随從的,林偵第一次獨自走出了西小院的門。微微低着頭,邁步,心中默念宗人府禮制中對皇族風儀近乎嚴苛的規矩,連步幅的大小都盡量不着增減。幾年軍校的刻苦訓練,做到這一點并不難,難的是要在這不疾不徐的莊嚴裏端出皇子高人一等的架勢。
今兒天氣很好,連日飄灑的雪已住了,紅色宮牆,白雪遮掩,偶爾露出的琉璃碧瓦,珠圓玉潤,洗過一樣,映在日頭下,十分養眼;頭頂上,一只鳥兒滑過湛藍的天,天地靜,靜得能聽到翅膀撲扇的聲音;踩在腳下的雪,從初時的軟滑,越來越沉穩,像林偵此刻慢慢平複的心。
豈料,這短暫的平靜剛剛走近頤和軒就被颠破。白雪清冷的正院中,負手而立一個人,身材修長,身型略瘦,也是一身绛紗盤龍袍,也是五彩玉珠九縫冠。
林偵一愣,腳步立刻停住。只是這一點的躊躇,那人已經聽到他腳底的雪聲,慢慢轉回身。一張極清俊的臉,眼眉含笑,溫文爾雅,富貴王袍加身,依然似一股清流,帶着煙雨江南清新的書卷氣。
他的笑容親近又不失禮數,林偵的腦中電光火石一般計算着。同樣的親王朝服,又在這深宮之中,此人定是皇子中的一個。看他的模樣,年紀大概有二十幾歲,不會是宮裏的皇弟們,那三位皇兄是哪個?二皇子是武行出身,行軍打仗,平複匪患,不該有這般儒雅不着風雨的氣質;三皇子奕栩、五皇子奕杊??一個是文官,一個也是常出入文淵閣,書生氣都是難免,林偵突然覺得那細節的信息十分不夠,很難判斷。
林偵輕輕蹙着眉,那人已近在眼前,不能再猶豫了,就叫一聲“皇兄”總不會錯。
正當他要開口,那人倒先拱手施禮,柔聲道,“在下江沅。”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那一只,大家受累記一下:奕楓,擡頭看一下人物欄。
謝謝呼嘯而來的老道,謝謝可可和小柴,雷雷收到!
☆、驚險昭仁殿
江沅!景铄王江沅!三公主亦洛的驸馬,自己的親姐夫!好險!!林偵倒吸了一口氣,做暗線偵查果然不易,第一次露面就險些暴露!他剛才的猶豫顯然已經落在這位姐夫眼中,林偵只好面露尴尬的笑,“驸馬莫怪,我……”
“是在下唐突,你我從未相見,殿下何錯之有?” 皇子是君,驸馬是臣,君臣之禮十分端莊,他的笑容陽光下十分随和,“今日進宮時候尚早,我想不如先一步來會殿下。”
一句話化去尴尬,又一句話讓人如沐春風。提前來接七皇子,顯然是姐姐亦洛放心不下,卻又顧忌到久鎖深宮的少年敏感脆弱的神經,一個“會”字,可謂周到。
林偵的心頭解開,輕輕點點頭,“多謝姐夫。”
白雪點綴着紅梅,清冷的樹下,“姐夫”二字映在江沅的臉上似一粒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波瀾并不大,漣漪慢慢暈開。他未再多言,轉身,兄弟二人并肩往頤和殿外去。
雪地上,兩雙赤色靴,一樣的步調,這默默的陪同比熱絡的寒暄更讓人舒服。第一面,林偵就對這位姐夫頗有好感,只是他短短幾句話依舊在林偵心裏留下一個小疑惑。記得劉撚兒曾說驸馬爺是大周朝為數寥寥的外姓世襲王族之一,那在被選作驸馬之前必然會常出現在宮中各種祭祀與典禮上,而剛才他卻說“你我從未相見”,這是怎麽回事?雖然七皇子被禁三年,可他今年已經十九歲,之前的十六年生長在後宮衆皇子中,怎麽會對朝中這位年輕的王爺從未見過?
看來,還要想辦法問問宮裏的資深人士:乾清宮曾經的當紅小太監王九。
兩人一路出頤和軒往西,穿東筒子夾道,過東六宮。左右來往伫立的宮人漸漸多了起來,人人都是一身嶄新、一臉肅穆,林偵的心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大周朝因為太後娘娘早年薨逝,皇後的千秋節就是這後宮裏最大的節日,除後宮嫔妃與宮娥外,滿朝文武及所有的诰命夫人都要進宮朝賀,極是隆重。因此上,林偵過了東六宮自然就往南去,要與文武百官一道候在乾清門外。卻不料,江沅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在他的示意下,兩人站在了乾清宮東角門外。
“皇父這幾日龍體欠安,在昭仁殿接見。”
“哦。”
如此簡短一交代,林偵也不敢細問,随在江沅身後來到了乾清宮東側的昭仁殿。
昭仁殿是乾清宮東北角的一座附殿,殿前有斜廊直通乾清宮,殿上面闊三間,明間辟門,前接抱廈三間,自成一個小院,相比巍峨莊嚴的乾清宮十分不起眼,而這裏才是皇帝真正的寝宮。
皇帝龍體不适,将臣子們招在寝宮訓話并不逾例,只是此時的昭仁殿外除了當值的太監們垂手而立,再不見旁人。院中光禿禿的都是齊平的青石磚地,寸草不生,只有殿前兩只鍍金銅水缸,空無一物。
并不寬大的院落,肅穆威嚴從頭頂上壓下來,壓得人只有恭敬低頭才覺适宜。林偵握着冰冷的白玉圭,手心又起了汗。難道說他遲到了?林偵不解地看向江沅。
江沅此刻的臉上也再不複剛才溫和的笑容,只輕聲道,“去吧。”
這沒有任何解釋的祈使句讓林偵突然明白了什麽,原來那禮令之上的時辰是給他一個人的。林偵咬咬牙,獨自步上臺階。
直到他站在門外,躬身候立,門口的太監這才進去通禀。
不一會兒那小太監就轉了回來,依舊守在門口。一切歸于之前的平靜,像什麽也沒發生過。林偵知道,這是要他等。等不妨,只是這“躬身”二字正把人的身體彎下十幾度的角,不符合任何穩固的形狀和人體工學,極易疲勞,很快,酸澀似一條小蛇從頸椎爬下脊柱,讓人抓撓不得十分難耐。
林偵咬着牙,心裏頭剛才的敬畏忽地換出兩個字:媽的!
人在忍耐的時候,很難計算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皮棉簾終于打起。林偵躬着身子走了進去。暖熱帶着略有些濃重的熏香撲面而來,正堂之中是金光閃閃的龍紋寶座,說是座,其實類似日間的暖塌,上面鋪着厚厚的暖墊,背靠九扇紫檀字書屏,屏風後是滿牆的書架。
寶座上并沒有人,尋着悉索的人聲轉頭,才見珠簾後東暖閣的暖炕上坐着一個人……
沒有繁瑣的禮服外袍,只是一身襖褲,一條腿盤在炕桌旁,一條腿垂在炕沿,十分随意;瘦削的臉龐,眼窩深陷,鼻梁挺直,那近乎刻薄的棱角被眉間與兩鬓的霜色染上了歲月彌久的滄桑。此刻一手執筆,一手翻看着桌上堆起的冊子,南窗的陽光照進來,他面上的顏色柔和,幾乎生出了慈祥。
與林偵這一身的隆重相比,他更像一個悠然讀書的老者。只是,那處處耀眼的明黃色,忽然就刺醒了林偵。不敢再看,俯身跪地。
今日觐見應的是千秋節的大禮,該是最莊嚴的五拜三叩,可看着那九五之尊一身襖褲盤腿,林偵斟酌了一下,決定行君臣父子“四拜”之禮,“兒臣奕桢叩見皇父,恭請皇父聖安。”
曲卧全身,額叩手背着地。每一拜都是一番大動作,每一次叩首,都讓林偵想起《戰國策》裏蘇秦那位乞憐的嫂嫂,“蛇行匍伏”,他此刻就是這個形狀。直到最後一叩,他沒有再起來,要等待的是那一聲“平身”的赦免。
安靜,日頭曬進來暖洋洋的,一動不動,林偵也一動不動。幾乎匍匐的姿勢很符合人體工學,足夠他跪到天荒地老,剛才那一句忍不下的國罵此刻在窩下的胸腔裏根本出不來,人像埋下頭的鴕鳥,這樣倒立的感覺,思想都停頓,只有頭頂上一只小金鐘,滴答滴答地擺動。
看着眼前的青石地,能聽到珠簾後的咳嗽,飲茶,能嗅到那朱批的墨香。房中的氛圍如此安詳,慢慢地,林偵有了種超出正常感知之外的感覺,覺得那珠簾後不是位日理萬機的皇帝,只是個老人,一個示威的老人,心中的緊張竟然在這屈辱的姿勢裏慢慢地消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頭有些充血,身體卻無任何不适。不管七皇子曾經犯過什麽錯,此刻那龍榻上的人與他只有咫尺之遙。三年之久,一千個日夜,一步就走到了他榻邊,而這短短的距離又在這漫長的跪禮中消磨着他的尊嚴,他用一千個日夜慢慢蓄攢起來、男孩到男人艱難轉變的尊嚴……
“殿下,請。”
直到乾清宮外響起禮號聲,珠簾才被大太監趙顯打起。林偵起身,躬身走進東暖閣。
“待禮畢,宣莊之銘。”
隆德帝放下朱筆,對趙顯吩咐了一句。
“是。”
林偵依舊跪在地下,這一次倒是挺直了身子。隆德帝将案上單放出來的幾本奏折擺在案中,其餘的壘好遞給了身旁候立的一個太監,那太監接了,彎腰退出了東暖閣。
隆德帝坐在炕沿邊,俯身撿靴子。林偵蹙了下眉,猶豫不過幾秒就跪行至榻邊,雙手托起了他的腳。頭頂的目光如炬,讓林偵不得不擡眼,終于四目相對……
盈寸之間,那深凹的眸中一道極寒的目光,直入林偵眼底,臉龐的棱角突然分明,花白慈祥的發須都無法遮掩那其中刀尖般的鋒利,痛徹心扉!林偵猛一怔……
正在這一瞬間的猶豫,那懷中的腳忽地挑起力道,直沖林偵的心窩!毫無防備之下,林偵幾乎要被這力道沖倒,好在有多年苦練的積攢,幾乎只是在應激的反應下就将自己穩住,更穩住了懷中那只腳,不用力,卻是牢牢把握!
挺直的身子,紋絲不動。候了片刻,寂靜無聲……
林偵重低頭,小心地把襪套重新結系,撿起玄色皮靴套在上面。時間仿佛凝固,只有他手下的動作。
待安置好,林偵又退到了一旁,恭敬跪候。隆德帝緩緩站起身,“滾。”
“是。”
林偵就帶着這麽個字走出了昭仁殿。
站在臺階上,林偵緊鎖眉頭。
臺階下的江沅映着日頭,臉上又複了笑容,“時辰正好,咱們往交泰殿去!”
……
往交泰殿去,林偵一路無語。江沅的陪伴讓他莫名心安,不再顧及左右,心裏卻依舊未曾從剛才疾風驟雨般的經歷中反應過來……
來之前,林偵就做好了一切準備,這三年的幽禁,一朝放他出來,預料隆德帝會當着衆皇子問他忠孝之義,斥他背天逆祖;情緒激動,也許會大罵,甚至會羞辱他。對這樣的預料,林偵是期待着的,期待隆德帝對七皇子罪狀的歷數,只有這樣,皇帝可以出氣,而他也可以大致判斷出究竟發生了什麽,之後好見機行事,幫着七皇子徹底走出幽禁。
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