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
第二天一早,餘人夜裏偷跑的事情很快在谷地村掀起軒然大波,人們争相奔走,聲稱放災星歸山,日後必有大禍。憤怒的村民擁堵到在明娘的小院外,被緊鎖的大門攔在門外,對于明娘任由災星跑掉,他們有一萬個理由前來質問,即便他們知道她一直在昏迷,但是跳豆爹并沒有昏迷,他要付主要責任,連帶着明娘那些是非不分的侍女們也要一起負責。但是他們迫于明娘和她背後所代表的神明的積威,以及他們自身信仰的正确性,誰也不敢先越雷池一步。他們連續失掉了幾個可以做主的人,值得充分信賴的老村長和五柱都已離世,十柱管事沒兩天便莫名丢了性命,緊随其後粉墨登場的大籠雖連番搞出了幾件大事,攪得全村不得安寧,卻顯得十分可疑。他們如同無後的蟻群陷入一片混亂之中,這樣的混亂讓他們心焦,恐怕如此下去,不等災星回巢,他們已先行毀滅。
神陰山的號角剛過,太陽還未完全睜開眼,青澀的日頭閃耀着清淡的光芒,鋪灑在它無知的子民一張張因焦慮而失掉質樸的臉上,人們議論紛紛,從太陽初升直到日上三杆,他們第一次經歷沒有村長存在的日子,也第一次忽略了自家地裏的農活。他們曾試着推舉出一個新的村長,可再沒有人有足夠的威望可以統領一村,前村後村推選出來的人雙手叉腰站在神祇的黑漆大門前對罵了三個鐘頭,誰的唾沫星子也沒能淹死對方,差點演變成有村以來最大的火拼事件。後來他們意識到推舉出來的平民也不過是個平民,即使按上村長的身份也不能叫他立刻變成真正的村長,他們又想起昨天晚上看到一向沉默寡言的跳豆爹突然冒出頭來時,他們心中那種難過的勁頭,這個人平日裏不顯山不漏水,除了個子高大些仿佛再無其他特征,好些人甚至早忘了他的名字,有人叫他大個,有人非得加個傻字,大多人還是對他那活蹦亂跳的兒子印象深刻,直呼跳豆他爹似乎也無任何不妥之處。就是這樣一個家夥,竟敢在全村的眼皮子底下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不僅救走了災星,而且還沒人敢阻攔,這件事激起了他們強烈的自卑和嫉妒,如同一盆徹骨的涼水兜頭淋了他們一身,從內心深處抑制不住的顫抖告訴他們絕對不能再讓另一個跟他們一樣的家夥爬出來,誰也不能比誰站得更高。
在那兩個比拼唾液容量的家夥還未分勝負的時候,村民們首先想通了這一點,于是前村後村團結起來,将他們自己剛推舉出來不到半天的領頭人又按回了人群,兩個家夥灰頭土臉縮着脖,變得比普通人更加普通了。
大籠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他悠哉悠哉的在他母親上吊的位置下方給自己做了頓豐盛的早飯,犒勞好連日沒有得到适當安撫的腸胃,将母親的屍體往背上一扛,大搖大擺的繞到明娘家所在的小巷,在擁堵的人群中招搖過市,領着因為好奇而尾随在他身後的人們再次來到廣場之上。
他旁若無人的将母親撂在和木炭早已混為一體的父親的骨灰上,将母親的雙手放在身體兩端,她的死相十分慘惡,但大籠仍盡力使她看起來更加端莊一些,他跪下給母親磕了三個頭,額頭觸碰到堅硬的土地上發出砰砰的悶響,村民們誰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與他保持了十步左右的距離,遠遠的觀望着。大籠磕完頭,向人群掃了一眼,大夥被他突如其來的一瞥搞得有些尴尬,有人将眼光移向遠處,有人假裝用手撩頭發,但是餘光卻仍然沒有離開大籠的動作。
大籠不理他們,一聲不響向廣場大門走去,很快來到立在村口的柱子,空蕩蕩的木頭籠子擺在柱子腳邊,它們的形狀合在一起正好構成了這個村莊的**,不斷向村民們顯示它們所代表的威嚴。大籠無視了**的威嚴,在村口不遠的樹林裏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肩上扛了一抱水分早流失殆盡的樹枝,回到母親身邊,将木柴墊在她身下,掏出火石将要點火。
村民中有人阻攔,說道:“大籠,這……這不合規矩,女人怎麽能在廣場中燒,她……”
大籠冰冷的眼神叫那人閉了嘴,他點了幾下火,好像要印證那人說話似的,火石上蹦出來的火星一遇木柴就被山裏吹來的風熄滅,他連試了幾次皆是如此,他将火石一丢,看着村民們,那些人面面相觑之後便将頭低了下去。
“你們誰過來幫忙?”大籠問道。
“你們誰過來幫忙!?”大籠提高了聲調。
在他第三次要開口的時候,從人群中走出一個人來,他左顧右盼向瞪着他的人群點頭賠着笑臉,來到大籠身邊撿起地上的火石,用給家裏竈臺做飯點火時的姿勢将木柴引燃,火苗不情不願的着了起來。大籠面無表情的向他點了點頭,那人的年紀看起來幾乎是大籠的兩倍,可在大籠面前到像是他才是晚輩,他雞叨米似的連連點頭倒退,大籠不再看他,看着垂首站立僵屍般的人們,高聲問道:“你們誰,過來幫忙?!”
聲音如冷風吹過,骨子裏的顫抖被它勾引起來,人群集體打了冷戰,開始有人陸續從他們之後走出來,撇下他的同類,加入到幫大籠拾柴的行列中來,很快廣場中火勢滔天,幾乎要超過那天夜裏兩個村長焚燒時光亮的總和。
大籠面對着他母親為燃料點起的大火,淚從眼角湧出,一顆接着一顆,他不知道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但是他知道淚水這個時候對他有用,于是他讓它們盡情的流淌。他轉過身來讓村民們看到那些淚,用近乎悲壯的聲音說道:“鄉親們,你們也看到了,我的朋友、我的爹娘還有十柱叔叔,歸根結底都是因那個畜生而死,現在是他們,以後還會輪到你們,那個畜生雖然已經畏罪逃了,可我不想放過他,總有一天我要把他抓回來,讓他跪在這裏用他的命給大夥賠罪!”
“我記得你媽媽是自殺……”有嘴快的村民話說了一半,便遭到周遭村民怒目而視,生生将後半句咽了回去。
大籠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眯起眼睛,逼視着那個可憐的莽撞家夥,卻用溫和的語氣說道:“你想說什麽全都說出來,把你的疑問告訴大家。”
那個家夥看了看左右村民的臉色,重重咽了一口吐沫,喉結在他的喉嚨裏打轉,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到:“那天我跟着跳豆爹去你家,你和餘……那個家夥不是在一起嗎,那時候你昏迷了,那個家夥雖然醒着,可是都被我們看着呢,我們一進門的時候你媽媽就已經……已經過世了,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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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好!”大籠一揮手打斷了他,面皮緊繃掃視着其他的村民,問道:“你們誰還有疑問,跟他一起提出來,還有嗎?”
大籠在人群前踱步,等了兩分鐘,再沒有其他人表示疑問,于是他在中間的位置面對着大家站定,說道:“他說的好啊,這正是那個家夥的手段,害死了我家人,還讓你們懷疑我,我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這正是他的可怕之處,他利用的就是我們之間互相的猜忌,這比任何詛咒都可怕,我們不能上當,一定要團結起來,這樣才不會給他可乘之機,之前發生的悲劇才不會重演,你們願意相信我的就跟我來,若是仍然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強求,可是如果因為這樣在你們身上發生了什麽意想不到的事,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大籠說完沒有給村民們反應的時間,徑直從人群中穿過,幹燥的黃土地在腳邊泛起浮塵,他的母親在身後熊熊燃燒,熾熱的火光炙烤着他的後背,他用心感受着她留給他最後的溫度,他将這個感覺記在心裏,卻沒做任何停留。
村民們分開左右給他讓開了一條通路,在他走過後,陸續有人跟在他的背後,那火焰的熱度被人群隔離,他走得越遠,就越冰冷。
他一個人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像一只高傲的牧羊犬,身後緊跟着浩浩蕩蕩再次找到主心骨的羊群,他們穿街過巷很快回到明娘的小院,小小的院門在凝聚的人群面前變得淡薄。
大籠推了推院門,裏面橫插着的門閥與木門相互碰撞,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他雙手抄在背後,對着裏面喊道:“明娘,芯妹,快開門,我大籠帶着村民們來看你了!”
喊聲過後院內一片寂靜,他将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裏面的動靜,除了在院中休息的病號發出的呻吟再無其他聲響,他用力拍門,再次喊道:“我大籠當了新村長,禮當去谷倉敬神,請明娘同去為我主持聖典。”
他又将耳朵貼近一些,院門內仍然沒有回應。他直起腰,将雙手抄在背後,回頭看了看村民,未等他發話,立刻有人會意,從人群中跳了出來,說道:“村長,您別着急,我給你想法把門打開!”
大籠打量了那人一番,發現不是陌生人,前兩天剛打過照面,正是此人帶着一幫半大小子将他堵在建村用的磚垛後面揍了一頓,身份一夜之間天和地,那人的态度轉換得也有些讓他應接不暇。他嘴角一揚,面露笑意,沒有多說半句話,微微颌首,那人得到示意,哈着腰走上前,身子別別扭扭的鑽到他和門板之間狹小的空隙裏,大籠體諒得向後退了兩步給他讓開,那人馬上向他還了一個谄媚的笑,大籠随意的擺擺手。那個家夥将門板向裏推到極限,兩張門板張開了一條不大的縫隙,他湊上半張臉向裏面觀察了一番,又回身擠到人群外到對面的牆角撿了半截破木頭,他将那根已經一頭燒得焦黑的木棍別進門板中間的縫隙中,胳膊一擰,用力一挑,門閥被他搭起,他斜着發力使勁一帶,充足門閥的木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雙手輕輕一推,門吱呀一聲對向打開了。他得意的望向大籠,大籠微笑着表示贊許,說道:“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一手,沒少溜門撬鎖吧?”
那個家夥笑容僵在臉上,聽說大籠話裏有話,趕忙解釋道:“沒沒,你也知道我好淘氣,我爹經常把我鎖在外頭,我就這麽偷着回家的。”
大籠臉一板,後腦勺上又響起被拍的一聲響,說道:“我怎麽知道你淘不淘氣?”
那家夥僵硬的笑容快變成哭了,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啪的一聲響,忙說道:“對不起,我有眼無珠,我不該太歲頭上動土!”
狗雜碎,大籠看也不看他,擦着他的鼻尖跨步進了院,一部分村民尾随其後魚貫而入,留那個家夥在原地發呆,他幹站了半天發覺沒人理他,留在院外的村民們都瞪着直勾勾的眼睛瞧他的笑話,他臉一紅,從鼻子哼了一聲,逃似的紮進院裏,将門綁當一聲摔上,把那些惱人的目光擋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