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
一聲金屬與空氣摩擦的尖銳呼嘯打破了餘人胡思亂想,聲音在他頭頂戛然而止,伴随着鋼刀劈開血肉的咔嚓聲的還有噴濺在他頭上的鮮血,他慌忙擡頭,只見他帶來的那把鋼刀正卡在跳豆爹左肩上,護住他的那只大手第一次離開他的肩頭。一時間似乎天旋地轉,如同大地在腳下崩裂,他站也站不穩。跳豆爹在他肩頭用力一捏,讓他穩住心神,回身将行兇者一腳踢開。鋼刀留在了他的肩膀上,刀柄随着他的動作打着顫,他右手抓着刀背,咬緊牙關,将鋼刀一下子拔了出來,連帶着血花飛濺,他活動了一下肩膀,左手似乎不聽使喚,他随即單手将刀在手中颠了個,單手持刀隔開人群,面部因強忍疼痛而變得扭曲,對着人群厲聲喝道:“別在過來,我不想傷人,都閃開!”
那一刻他如兇神附體,面如羅剎,不斷湧出的鮮血染紅了他半邊身子,人們攝于他的威嚴,誰也不敢再向前一步,給他們讓出了一條通路。大籠見他們竟要如此輕易的脫身,急的在臺上大喊:“不能放他們走啊,你們這是放虎歸山啊,以後村子會遭報應的!”
跳豆爹高昂起頭顱,如同鐵塔般矗立在人群之中,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冷峻的眼神直射大籠,他鋼刀平擡指向大籠,即便距離很遠,即便中間隔着無數人,大籠仍然不由自主的吓退了一步,跳豆爹将刀再次颠了個個,用刀柄對着大籠,聲如洪鐘,“刀給你,你來攔住我們。”
大籠如同冰水澆頭,呆立臺上,跳豆爹等了他半晌,見他沒有動作,将刀交在餘人手中,手再次搭上他的肩頭,說道:“走吧。”
爺倆擺脫了人群,跳豆爹一路上僅憑眼神就吓退了三波人,有些村民仍不甘心,遠遠的向他們投擲石塊,都被他一一擋了回去。好容易邁進了明娘的大院,餘人留在後面關門,向外探頭張望了一圈,回身高興的說:“叔,他們都被你吓跑了,你可真厲害!”卻看見跳豆爹一頭撲倒在地面上人事不知。
餘人忙喊人出來幫忙,幾個小侍女聞聲合力将昏迷不醒的跳豆爹拖進裏屋,在靠近燒熱的火炕邊鋪了一張草席,将他安置下後紛紛退了出去。正在給明娘換藥的芯妹見狀大驚失色,差點失手打翻手中的藥碗,問道:“這是怎麽了,怎麽又搭上一個?”
餘人三言兩語講完了來龍去脈,芯妹已經将跳豆爹身上的傷口縫合得七七八八,在用牙咬斷縫合線的時候,跳豆爹醒轉過來,睜眼在屋裏掃了一圈,看見餘人焦急的面孔,張口第一句話就是:“聽叔的話,你快帶上你弟弟走吧,這村本就難容你,大籠這次挑撥了村民對你攢下的十幾年的猜忌,誰的話也聽不下去了,你在這不比在叢林裏安全多少。”
餘人見他受傷不輕,卻第一時間惦念着自己的安危,不由又紅了眼眶,看着他因失血而幹癟的嘴唇,又擡眼看了看炕上仍然昏迷不醒的明娘,他心中無限自責,可叫他就這麽走了也實在放心不下,于是說道:“大叔,我走了你和我娘可怎麽辦,他們還會找你麻煩的。”
跳豆爹抿着嘴,臉上帶着一絲笑意,搖了搖頭,說道:“我們有芯妹照顧,我只是一點輕傷,休息一陣就好了,你顧好自己吧,你一走,他們不會繼續為難我們的。”
餘人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再拖下也許要連累更多關心他的人,于是狠下心來,咬了咬下嘴唇,說道:“那我這就走,趁着天黑,他們肯定想不到。”
說罷一轉身,看見芯妹端着新換的藥碗站在身後,一雙眼圈紅紅的,眼眉低垂,嘴巴嘟着,見了他也不打招呼,低着頭從他身走過。餘人知道她因為明娘的傷勢心中難過,也不做計較,向跳豆爹點頭示意一下便要出門去。腳步擡起來,還沒出房門,便被芯妹叫住,他回頭看她,她将托着藥盤的碗放在床頭,說道:“餘人哥,你來幫我一下吧。”
餘人有些詫異,不知自己能幫她什麽,也不好多問,見芯妹一抹身又進了後屋,他向跳豆爹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對方撇了撇嘴,表示愛莫能助,他只好緊跟着她已經消失的背影追了進去。
一進屋,芯妹低着頭,兩只手在胸前擺弄着她新增加的一層樹葉,見他進來似乎将頭壓得更低了。他猜不透女孩的想法,心中有點着急,紙糊的窗外夜色濃厚,好像剛才村民的狂歡只是一場早已落幕的夢境,他怕耽擱了出行的時機,便主動開口問道:“好妹子,你怎麽了?”
芯妹搖了搖頭不說話,嘴抿成一條線,因用力而略微失去血色的唇看上去像魚飽滿圓潤的肚皮,他又追問了一遍,芯妹擡頭看了他一眼,想起什麽似的,指着連同着炕頭的火竈臺,說道:“哥,這火要熄了,你幫我再生一點火吧,這火是白天姐姐們弄的,我不會弄。”
原來是這麽點事,吭哧半天,讓餘人有些着惱,看着她委屈巴拉的樣子又不好發作,只好耐着性子說道:“好妹子,現在這天氣不用燒那麽熱的炕吧,這溫度可以了。”
芯妹卻先急了,跺着腳說道:“明娘的傷抹了藥,那藥需要保持溫度,你快幫我燒吧,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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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人沒想到她會有這麽大反應,先是一愣,語氣又軟了下來:“好好,我幫你燒。”
餘人蹲在竈臺前,拉開火門,看到确實裏面的木柴已經碳化,黑色的木炭下面只有一點紅色的餘燼,他嘴對着火門用力吹了兩下,激起裏面的飛灰撲了出來,火焰确實難以為繼,于是轉身去取新的木柴,見到芯妹呆愣愣的站在他背後像是有什麽心事,便問道:“妹子,你還有什麽事要我做啊,外面他們兩個不是需要你照顧呢嗎?”
芯妹像從夢中驚醒一般打了個激靈,将出神的目光收了回來,望着餘人,費了好大力氣似的說道:“哥,我不要你走。”
餘人才知道她精神恍惚原來是在琢磨這個,剛要開口,她搶着說道:“都怪我,受了那家夥的騙,先把明娘害成這樣,現在又要害你有家不能回,你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說着她掩面哭泣,淚水從指縫中流了出來,順着胳膊肘往下滴,女孩刻意壓抑着的嗚嗚哭聲讓餘人心碎,他跨上一步将女孩攬在懷裏,女孩将頭臉埋進他的肚子裏,恣意放聲大哭起來。
他撫摸着女孩柔順的黑發,心中無限感慨,自己在村中生活了這麽久,這是除了自己的弟弟以外第一個跟自己走的如此近的孩子,他任她在自己的懷裏發洩悲苦的情緒,擡頭苦笑了一下,心想若不是大籠,自己恐怕在村中沒有半個朋友,今天這麽一鬧,不僅多了一個近似父親的大人,還多了一個近似妹妹的小孩,他真應該帶着他們去感謝大籠,可是除了他自己,誰又在乎這些呢?
等女孩哭了一會,聽她哭聲漸止,有一搭沒一搭的抽噠着,他開口道:“好了,別哭啦,火一會真的熄滅了。”
女孩聞言推開他,用手肘沒有被淚水沾濕的地方去蹭眼睛,胳膊上的灰塵混着淚水将她的臉蛋抹成了一個小花臉,她用哭的有些沙啞的嗓子說道:“你真的不能留下嗎?”
餘人蹲在地上一邊翻找木柴,一邊回答道:“你別擔心我,我離開不是因為你,大籠那麽狡猾,你看村裏那麽多大人都被他騙的不知天南地北,何況你一個小孩呢?”
女孩又撲過來抱住他的脖子,差點讓他摔一個狗吃屎,他把撿在手裏的柴火一丢,騰出手來撐在地上才不至于真的摔倒,聽女孩在他耳邊說道:“那你為什麽還要走,我不讓你走。”
餘人拉過她的小手,直起腰站起來轉過身看着她:“傻孩子,哥哥不走你們都有危險,大籠不會善罷甘休的,你看跳豆叔和明娘那麽厲害那麽有威望都被大籠利用這件事打到了,我不想再連累你們,再說,這對我來說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芯妹瞪圓了眼睛,歪着頭看着他:“好事?這怎麽能是好事?”
餘人用溫柔的眼神跟她對視了一會,女孩的眼中飽含着純真,他深深嘆了口氣,說道:“你不懂。”
芯妹似乎認可了他的說法,眼神黯淡了下去,嗫嚅道:“芯妹好多事都不懂,他們也不叫我知道,那你還回來嗎?”
餘人替她攏了攏快要擋住眼睛的劉海,說道:“這……哥哥也不知道,咱們都不懂。”
誰又能懂的命運是什麽呢?
餘人揉了揉她的小腦瓜,攏起挑好的那些看起來緊實耐燒的木柴放在竈臺前,先在竈臺中鋪上一些幹草,又松散的墊了一些木柴,抓起放在一旁的打火石,對着火印子擦着火星,火苗在火印上歡騰跳躍,像是無憂無慮的精靈,又撿起兩根比較幹燥的木柴兌在火苗上引燃,插入先前已經鋪好木柴的竈臺之中,火焰很快充滿整個火倉,見火勢起來了,餘人機械地不斷向倉門裏添柴。
他蹲在倉門前觀察着火焰精靈的舞蹈,熱氣不斷從倉門中噴吐出來,烤得餘人面色通紅,火光不斷變換着身姿映在他陷入沉思的臉上,他下意識的擺弄起手中的火石,讓它們不斷在兩個手之間來回翻滾,其中一塊被他不小心掉落在地上,他伸手去撿,卻被打火石上面的圖案吸引。
他撿起那塊石頭仔細端詳,覺得那上面的圖形似曾相識,看了一會猛然想起自己在山洞中曾經拾到過兩顆半塊的火石,那兩塊石頭還在他之前換下的皮袍裏,他忙叫芯妹将那件衣服取來,芯妹見他神色緊張不敢怠慢,連跑帶颠的很快将那件已經漚得發臭快要散架的皮袍拿了過來。他将皮袍掉了個在身前抖落,兩個石子相繼噼裏啪啦掉在地上,他撿起來對照着自己手中的石頭一看,發現果然上面繪有同樣的圖案,只不過皮袍中的火石上圖案近乎要磨光了。
他叫過芯妹,将石頭舉到她眼前,問道:“妹子,你知道這石頭上畫的是什麽嗎?”
芯妹以為他要做什麽大事,不過是兩塊火石,表情立刻放松了下來,語氣輕松的說道:“這不是山神嗎?咱們吃的用的,在明娘這院裏,那件沒有這個啊,你瞧。”她拿起一個木碗,将碗底對着餘人,果然他看到那上面也畫着一條高抛的曲線,與頂點相接連着三條放射狀的直線。
餘人想起在山洞中看到的圖形,那裏也有這麽一副類似的圖案,只是差別在山洞中的那三條直線并沒有與頂點相接,而是似乎漂浮在山頂附近,是火石的主人故意為之還是另有含義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石頭拿到芯妹面前,在上面的圖案上比劃着問道:“那如果那三條線沒有與這條弧線相接又是什麽意思?”
芯妹湊過來看了看,猜道:“我也不知道,明娘只教過我這個,也許就是畫錯了吧。”
“是嗎。”餘人輕聲應道,他有點懊悔自己從小不太喜歡與山神相關的東西,他對山神的敬仰也只限于從小在這個環境中耳濡目染形成的習慣,他認為對山神的崇拜是理所應當發自內心的,所以很是瞧不起村民們事事要把山神挂在嘴邊,更加對這些形式上的東西渾不在意。現在他想要知道了,能告訴他的人卻昏迷不醒,他只好把疑問留在心底。山洞中的那個人肯定與明娘有所聯系,不然他怎麽會有這裏才有的打火石呢。
明娘家的竈臺造得非常成功,火爐一旦燃起,整個屋子很快就充滿了熱氣,芯妹再想不出什麽理由将他留在這裏,只好看着他将一切收拾停當,依依不舍的送他出了屋。她站在院門外,一直眼巴巴看着餘人的背影走到靜悄悄的巷口,在拐彎的時候,似乎看見他轉過頭對她笑了一下,旋即整個人消失在夜幕之中,好像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餘人在村中沒什麽家當,自小住在八斤老爺子家裏,除了日常的吃用再無其他,現在八斤老爺已經不在人世,他更加了無牽挂。于是穿了芯妹連日給他縫制的新皮袍,把餘熊裝進為他特制的口袋裏,将身子虛弱神志還未清醒的弟弟背在背上,選着平日裏就人煙罕至的偏辟小路,一路向着神陰山相反的方向出了村。
經過那口無需人力也能日夜運轉的機井,在它的機械轟鳴和隆隆的水聲協同伴奏中,餘人竟感覺心情有些輕快,好像這座古時就矗立在那裏,造福了村子千百年的水井在用它的方式為他送行。
他還記得小的時候常瞞着八斤老爺偷着來這邊玩,這巨大的機械激起了他充分的好奇,那井口離地有兩個成年人那麽高,他曾順着一側的梯子爬上井臺,五人合圍的井口如同地面上張開的大嘴,他向黝黑不見底的井口裏探望,機械的轟鳴在井壁上形成回音傳進他的耳朵,裏面漆黑一片什麽也沒有,可當人們用扳手擰開從井臺外探出的水管閥門時,就有清亮的水流嘩嘩湧出。他向八斤老爺詢問這是怎麽回事,得到的答複是自古以來這東西就在,它是古人給後代留下來的神跡,距離村子最近的河流來回要一天一夜,河流附近的土地又無法長莊稼,若是沒有這口井,就不會有村子。這讓餘人對古人充滿了崇敬之情,每當敬山的時候他都是最虔誠的一個,明娘對此很欣慰,覺得沒有白白将他從死神嘴裏奪出來。
這口井可以說是全村最重要的寶地,平日裏少不了人駐紮在此看護,可今天他在這轉悠半天,發現連應該守在這裏的人都鑽到村裏去湊熱鬧了。他輕車熟路找到鑲嵌在井臺上的梯子爬上去,井臺的質地十分堅硬,遠超随處可見的硬土,即使這樣,歲月仍然在它的表面留下了痕跡,常年的日曬雨淋讓它的表面粗糙破損,細小的茅草從它的裂縫中倔強的生長。
他站在井臺之上,身後是漆黑的井口,他仿佛聽見八斤老爺像小的時候那樣在喊他:“快下來,別摔進去,可沒人能救你!”,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覺得井口中産生了一種莫名的吸力,想要将他拽進這無底深淵。他不由得向前挪了挪,腳尖頂着井臺邊緣站穩。整個村子在他面前鋪開,房屋如同散亂的棋子撒在山谷之中,漆黑的山脈環抱着它,漆黑的森林遮蔽着它,村裏裝的是他漆黑的過去,唯有半盞彎月低垂夜空,釋放着微弱的光芒。深夜從山裏吹來的風帶着茂密森林特有的氣味撫過他的肩頭,他嗅着清涼而潮濕的空氣,詫異于自己并沒有因為被趕出村子而感到憂傷,再內心深處有一種異樣的情感在蠢蠢欲動。
他告訴自己當太陽再次爬上對面最高的那座山,一切又将重新開始。他深刻地認識到自己過去想要博取村民認同的行為是多麽的幼稚而可笑,偏見已經占據了他們的思維,讓他們變得固執而愚鈍,任何想要改變他們觀念的行為都會遭到瘋狂的抵制,而大籠正是利用這一點,差點置他于死地。他不由慶幸起來,不是為自己還好好活着,而是為經歷了整件事之後,他終于可以跳出思維的桎梏,不再為他人而活。
風刮得更烈,在山上的森林中掀起黑色的葉浪,嘩嘩的浪濤聲山呼海嘯灌入耳孔,卷起地上的落葉打在他的臉上,有細小灰塵刺入眼中,使他淚水止不住的橫流。他将皮袍裹緊,十一被皮帶固定在背上正在酣然大睡,對周遭的環境全然不知,他輕輕摘下挂在十一長長睫毛上的半枚碎葉,他的弟弟合着的眼皮抖了兩抖,将臉埋進他的後勃頸繼續他的美夢,腰間的皮兜有節奏的起伏着,讓他了解到另一個小家夥也睡得沉靜。
他知道該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