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
餘人拎着刀,饒世界喊大籠的名字,叫他滾出來。吃過晚飯的人們正愁沒事幹,這兩天接連折騰,今天剛消停下來一時間還不習慣,馬上聚集了一群看熱鬧的村民,呼呼泱泱的跟在餘人屁股後面,見到他手裏還攥着家夥精神頭更足了,比昨天在廣場上燒了一晚上才熄的村長們的屍體還旺一些。餘人沒搭理他們,也沒想搭理他們,在這之前他們沒有一個人拿正眼瞧過他,現在他更加不稀罕了,愛瞧瞧去,他拿他們當空氣。
繞着村子喊了兩圈,村民倒是幾乎全霍騰起來了,到後來餘人臨時起意要掉頭走,連轉個身都困難,人們把他推來擠去,一個個瞪着興奮的眼睛,噴着誇張的唾沫星子,追問着他還要去哪。他忍無可忍将鋼刀舉到半空,月光被刀背閃成寒光,對人們威脅道:“你們誰再跟着我,我就砍誰!”
離他近的人吓得一縮脖,站住腳向人群裏縮,後面的人又湧了上來,餘人如同陷進了翻滾的泥沼當中,泥浪不高但是連綿不絕,壓得他實在透不過氣來,他象征性的在空中揮舞了兩刀,割傷了不知幾柱的大腿,劃掉了不知幾籠的頭發,他們哭嚎着後退,後面不知情的人依然情緒飽滿的向前推擠。向外走的人出不去,向裏擠的人進不來,兩股漣漪互相碰撞,激起了更加雜亂的浪花。
餘人索性站在原地不走了,扯着眼前不知誰的頭發爬到他身上去,踩着他的肩膀上了房。他在房上走,看熱鬧的人跟在地上追,從這個房頭跳到那個房頭,到後來幾乎全村動員,幾百號人跟在他下面就等着兩個冤家碰面。他們覺得這事太有意思了,先是一個當着全村的人面造勢說另一個是災星,現在災星要拿刀砍造勢的家夥,這沉寂了幾百年,一灘死水樣的村莊少有的泛起了水花。
可不管這邊鬧得多熱鬧,一個巴掌拍不響,光餘人嚷嚷沒用,大籠不知躲到哪去了,死活就是不露面。最後餘人實在跑累了,胸前的傷口被芯妹用活蠶絲精心縫合過,絲線扯着傷口又痛又癢,跑步帶起來的體熱好像要從那個不自然的開口中漏出來,連同初時想砍死對方的心也一并洩了出去。他索性奔到廣場,一個大跳邁上高臺,揮舞着鋼刀,對跟在他身後的村民們喊道:“大夥去把那小子找來,我跟他當面對峙!”
“你拿着那玩意,誰敢跟你對峙啊,你這是暗的不行,要來明的了?”沒有火把的廣場上,黑壓壓一片,幽暗的月光下每個人的臉看起來都長的一樣,一張白面皮,三個黑窟窿,除了能看出來咧着嘴笑,沒有第二種表情。
餘人舉起手中的刀,刀背上出現自己無助的臉,他不想再看到自己這樣的神情,手腕用力一甩,鋼刀破空尖叫,轉着圈紮進臺下的灰堆裏。
好像等着他這麽做似的,鋼刀才落地,人群中跳出一個黑影,一舉躍上高臺,搖搖擺擺晃到來到近前,正是他苦苦喊了一晚上也未曾露面的大籠。大籠瞧了他一眼,轉而向人群中揮手致意,村民當中竟爆發出喝彩聲,似乎拖了許久的好戲終于要開演。
餘人果然被他的舉動所激怒,血往上湧直沖腦門,邁開大步沖過去,瞅準了大籠的後腰踹出一腳,卻忘了自己新添刀傷,擡腳的瞬間腹胸收縮牽動傷口,攥了筋的疼,這下收勢不住,支撐腿上一軟,踹出去的腳歪在一邊,險些在大籠背後摔一個狗吃屎。大籠早料到他會沖動,卻沒想到他這一腳反倒把自己帶倒,讓他的防備落了空,臉上挂上了嘲弄的笑容,喜滋滋的看着他,說道:“你就是這麽跟人打招呼的?”
餘人忍着疼,一刻不停迎着大籠的笑臉直起身來,鼻子頂着鼻子,死死的盯着大籠,回道:“跟你用不着打招呼,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趁着大夥都在,你告訴他們是誰把你從怪物手裏救下來的,我他媽救了你三次!”
大籠兩眼看天,混不在乎,手往下一指,“放屁,你問問他們,你說的話有人信嗎?”
餘人懇切的望着臺下村民的臉,難掩情緒的激動,說道:“我說的都是真的,第一次他被行軍獸盯上了,死了兩個人,我把他救了,第二次,他被怪物壓住……”他的聲音越來越遲疑,因為他看到臺下一片木然,仿佛他說的話是虛無缥缈的夜風,他更加着急了,提高聲調叫道:“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們問他,第三次我用自己的命換了他出來,他才能站在這造謠生事!”
觀衆們沒有反應,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差的演員,他嘴裏念出的只是空洞的臺詞,村民們從來沒見過行軍獸,更不用提怪物,他發現他說的越多,他們的臉上不屑的表情就越濃。這時,大籠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你知道嗎,在他們眼裏,你才是怪物。”
一道閃電在他的腦海中劃過,他的世界一下子變得蒼白,濃密的大霧遮擋住他的視線,他緩緩轉頭望向大籠的臉,隔着濃霧他什麽也看不清,他感到渾身無力,頹然的癱倒在地。
大籠換上勝利者特有的笑容,向臺下揮手致意,叫過一個村民,隔着臺子故意用誰都能聽清的聲音吩咐他将落在灰堆裏的刀取過來。那人忙不疊的想看好戲,一轉眼就在黑暗中摸到了那把刀,殷勤的遞給大籠。大籠學着餘人之前的樣子,将刀高高舉起,臺下的村民用一致的節奏高呼道:“砍了他,砍了他!”
餘人目光呆滞的看着大籠拿着他撿來又丢掉的鋼刀走向他,那把刀看起來比在他手裏時還要鋒利,腳步在他不到一步的地方停住,鋼刀當啷一聲丢在他的手邊。村民們沒有想到大籠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像得了令似的,齊刷刷閉了嘴,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将要發生的事。餘人不解的望向大籠,大籠嘴角再次彎起,露出了他習慣性的笑容,只聽他平靜的說道:“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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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人以為自己聽錯了,濃霧不僅擋住了他的視線,還鑽進了他的耳朵裏,大籠再次确認道:“撿起來。”
餘人感到自己像一個木偶,腦袋裏空空如也,四肢被大籠的言語所操縱,順從的撿起了鋼刀,冰冷的刀柄握在手裏傳來了冷峻的氣息,霧氣似乎被吹散了一些,可他還不是不懂大籠的意圖,他空洞的眼神映出大籠嘴唇輕輕的活動,沒有聲音,但是他讀懂了他的意思,他說:“砍我。”
餘人腦袋裏嗡嗡作響,吵得他沒有辦法思考,有一個聲音隐隐約約在紛亂的雜音當中努力的在告訴他,“這是個圈套,不能砍。”可對方的提議對于他的情感有着難以抗拒的誘惑力,不知什麽時候,鋼刀已經舉起,引得臺下一片驚呼。
餘人再也不願多想,他想不通,他只覺得頭痛欲裂,這一刀下去,一切就可以了解,他大喝一聲驅散了腦海裏的雜音,那個聲音也随之消散,一股氣頂在胸口,他告訴自己這就是自己今晚要做的事,現在對手要成全他,他也要成全對手的成全。他發足了全身的力氣,把所有的冤屈和委屈,所有因明娘和十一受苦而産生的仇恨,全部灌注在這一刀之中,當頭猛劈了下去。
他覺得自己在空中飛,然後重重的落地,鋼刀落在他眼睛剛好能看得見的地方,他伸出手去夠,那刀又被一只大腳踢飛而不知所蹤,他視線上移,看到了一個山一般的背影,神陰山的山神?他腦海裏第一個反應被他立刻否決,他睜大了眼睛又仔細看,原來是跳豆的爹,正擋在他和大籠之間,成為一堵牆。
他聽到自己虛弱的聲音問道:“你為什麽救他?”
跳豆爹頭也不回:“我這是救你!”
餘人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掙紮着起身,想要從他身旁穿過,被他一把拉住,呵斥道:“你傻了嗎?還不快走?”
這話一出,臺下本為跳豆爹挺身救大籠的義舉喝彩的村民們不幹了,噓聲四起,有人高喊道:“跳豆他爹,你兒子怎麽死的你忘了,今天你放他走,明天咱們村子就還要遭殃!”
大籠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打斷了計劃,正不知該如何作為,這話給了他提醒,說道:“叔,我謝謝你從這個災星手中把我救下,可你為什麽要放他走,他可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要砍我啊!”
跳豆爹不動聲色打量了他一番,說道:“刀不是你給他撿回來的?”
大籠一時間啞口無言,跳豆爹推了餘人一把,說道:“快去明娘屋裏,把你弟弟領上,照我之前跟你說的,走!離開這村子吧!”
餘人茫然四顧,看着臺下一張張激憤的臉,對他的仇恨赤裸裸的挂在上面,不消說讓他離開,就是當即吃了他的心都有。他終于承認大籠說的是對的,他才是這個村裏的怪物,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了這一刻的到來。他明白跳豆爹踹他一腳沒有讓他砍出那一刀的用意了,這一刀若是下去,他不僅是人們想象中的怪物,而且是現實中窮兇極惡的殺人兇手,他從沒用如此惡毒的心理揣測過大籠的用意,所以他完全的敗了,被趕出村子也許是他能獲得的最好下場。
他行屍走肉般邁開步伐,緩緩向臺下走去,村民們對他怒目而視,也許一走進其中就要被他們當即生吞活剝。跳豆爹緊随其後,寬厚的身軀将他罩在身前,村民們眼睜睜看着他們在面前穿過,卻沒有一人敢上前阻攔。
大籠在臺上目送他們離去,臉上陰晴不定變幻顏色,正拿他們沒有注意,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女人的尖厲的叫喊:“跳豆他爹,你瘋了,護着這個犢子,你自己的兒子白死,我兒子不能白死!”
人群騷動起來,一個女人張牙舞爪的撥開擋住她的村民,擠到他們面前,對着餘人劈頭就是一巴掌,餘人躲也不躲,呆滞的望着巴掌向自己頭頂落下,又在半空被跳豆爹抓住,那女人怒不可遏,叫喊道:“你放開,要不連你一起弄。”
跳豆爹嘴唇緊抿,面色鐵青,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神情靜靜看着她,女人不為所動,猛地把手抽回,指着跳豆爹的鼻子罵道:“你個老絕戶,自己兒子死了還要放兇手走,活該你兒子死了,虧我兒子還總和他一起玩,兒子媽媽害苦了你呀,媽不該讓你跟這道號的一起玩啊,媽害了你啊。”
跳豆爹左手将餘人攬在身下,右手推開那女人,說道:“事還沒定,不能為難這個孩子!”
那女人像是聽了天方夜譚,瞪大了眼睛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說道:“沒定?人大籠說的難道會錯,他爹可是村長!”
跳豆爹不容分說,把她撥到一邊,說道:“他爹是,他不是,你們只聽一面之詞,這事不對!你們先去看看大籠他對明娘做了什麽,自己動動腦子!”
女人不依不饒叫道:“你這個冷血的混蛋,就你兒子死了還有功夫動腦子!”
跳豆爹不再接她的話頭,高大結實的身軀庇護着餘人,在群魔亂舞般的村民中緩緩推進。餘人從他扶在自己肩頭上粗粝而寬厚的大手上感到堅實的力量,他從未像現在感到溫暖,即使身陷衆人的圍堵當中,他也未覺危險,原來這就是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覺。他心底裏前所未有的升起一種異樣的情感,八斤老爺子雖然對他關愛有加,自小沒讓他缺衣短食,可他畢竟接近百歲,年老體衰,更多的時候需要餘人去照顧他的生活,兩人年歲相差過巨,也從未有過像樣的交流,老人之于他,更多的是自小在一個屋檐下生活而産生的習慣。餘人亦步亦趨随着跳豆爹在人群中蠕行,他擡眼偷瞄他剛毅的下巴,絡腮胡子擋住了半張臉,他開始想念他從未謀面的父親,如果他還活着,是不是就該是這個樣子,他又開始替跳豆爹感到惋惜,他在林中親眼看到他的兒子死去,他的心裏真的像表面上看起來這樣毫無波瀾嗎。餘人心中一陣抽痛,他開始懊悔如果救下的是跳豆,而死去的那個是大籠,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後面諸多事情,他也就不會有今天這樣對父愛的體驗,他又想他們都失去了親人,是不是他們可以互相扮演對方失去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