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
明娘衣衫不整被捆在床邊的凳子上，坦露在外面的皮膚紅一道紫一道泛着淤青，嘴角邊還殘留着未幹的血跡，整個人的重心全壓在凳子背上，歪着腦袋昏迷不醒。跳豆爹趕上前将她松綁，脫下自己的皮袍裹在明娘的身上，替她遮蓋住裸露的身體，左手在膝蓋後窩一抄，将她整個橫抱在懷裏，輕輕放在床上，向屋裏大喊：“大籠娘，五嫂子，你在哪呢？”
聽他呼喚，衆人這才想起屋子的女主人還未露面，幾個好事的四散去找，一人剛跨進後屋就傳來一聲驚叫，引得大夥一窩蜂沖過去，眼前的景象讓大夥再一次愣住了。大籠的娘在空中蕩來蕩去，脖子挂在房梁上，紫黑的舌頭垂在下巴上，已經死去多時。
跳豆爹見狀哀嘆一聲，示意大夥合力将其降下。正衆人忙活的當，大籠醒轉過來，瞪着眼睛認清已身處自己家中，沒來由的勃然大怒，一挺腰從地上彈起正欲發作，見衆人正将其母圍在中間不知在做什麽，氣勢洶洶沖過來，撥開兩個村民擠到前面，一見母親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已然冰涼梆硬，立時呆在原處不知該作何反應。
跳豆爹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的攥了攥他的肩頭，沒有說話。
大籠眼圈泛紅，還未等将眼眶沾濕淚水又縮了回去，他發狂似的大笑幾聲，回身一把卡住跳豆爹的喉嚨，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指尖深深陷進對方的肉裏。跳豆爹高他兩頭，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制住，雙手捧着他高舉的手怎麽掰也分不開。大籠沙啞着嗓子問道：“誰叫你們來的，是不是這個王八蛋？”他眼裏要溢出血來，看什麽都是血紅色的，就用這樣的眼神緊咬着還被衆人控制着的餘人，“你害死我媽，我要你償命！”
大籠手上加力猛地一推，松開了制住跳豆爹的手，回身在竈臺上抄起菜刀便要砍餘人。跳豆爹重獲自由，扶着脖子壓抑着咳嗽，憋着嗓子忙叫道：“快攔住他！”
衆人上前合力控制住大籠，卻還是晚了一步，叫他在餘人的胸口上砍了一刀，駭人的傷口如同怪物的大嘴從前胸一直連到肚子上，鮮血如瀑布般湧出，衆人立刻亂做一團。
跳豆爹大喝一聲，将村民從慌亂中鎮住，擡腿踢飛了大籠手中的菜刀，那刀在空中轉着圈劃了個弧線，擦過人群咔嚓一聲插在地上，衆人驚出一身冷汗，心有餘悸得看着跳豆爹三下五除二将大籠打翻在地，一只大手鐵鉗一般拎着他的脖子站了起來，示意衆人趕緊将餘人連同前屋床上仍在昏迷的明娘送回她的小院交給她的侍女們救治。村民聽從他的吩咐呼啦抄走了一多半，剩下一小撮人直愣愣得呆在原地等他發話，他手上用力，對着地上一掼，大籠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手腳并用爬開幾步才起了身，依舊不改兇狠的神色。
跳豆爹像是沒看着似的，吩咐衆人将他看好，跨步出了屋門，大籠搶到地上拔起菜刀又撲了過來，跳豆爹看也不看回身就是一腳，若是尋常成年人剛好踹在肚子上，可大籠本就是少年，個頭遠不及五大三粗的跳豆爹，這腳當頭踹在臉上，踢得他門戶大開仰面摔倒，菜刀又不知飛到哪裏去了，随着菜刀而去的還有他三顆門牙。疼痛讓他稍微冷靜了一點，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撐地斜坐在地上，血水和着吐沫從指縫中滲出，他翻着狼一樣的眼睛盯着跳豆爹。
跳豆爹只好停住向外走的腳步，眼神中仍然沒有泛起波瀾，說道：“你這樣當不了頭。”
大籠沒有想到他開口便說這樣的話，先是一愣，臉上兇狠的表情漸漸淡去，又換上了那副什麽都無所謂的面具，回道：“我母親沒了，我确實失态了，抱歉。”
跳豆爹皺起眉頭，歪着腦袋盯着他看了一會，擺了擺手，說道：“你不用道歉，所有的事都有些蹊跷，在那小子傷好之前，這事先擱下，你也在家消停兩天吧。”
大籠沒想到自己撒了那麽多謊，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換來的竟然是讓自己在家消停兩天，看着跳豆爹那張近乎放大版跳豆的臉，圓溜溜的小眼睛卡飽滿的額頭和突起的顴骨之間，閃耀着和跳豆一樣精明的光，卻遠比跳豆多出了他年齡所未給予的成熟和沉穩，跳豆的尖叫聲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這一次卻讓他心中燃起了報複般得快感，似乎跳豆的死就是為了他而在這一天懲罰他的父親。他嘴角挂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不屑地說道：“我憑什麽聽你的？”
跳豆爹眉毛幾乎擰成了麻繩連在一起，擡眼看了看在房屋門口擠着長着大嘴向外張望的村民，有的因為沒有位置還特意蹲下來從別人的腰間和門框中間的縫隙中擠出腦袋來，他搖了搖頭，伸手點指，被選中的人愣呆呆指着自己的鼻子從門裏走出來，跳豆爹吩咐道：“你們這兩天輪着陪他在家裏，你們自己家的活我找人幫你們幹了。”
大籠見狀笑道：“你這什麽意思，派人看着我？你懷疑什麽呢？直接問我啊，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我叫他們陪着你。”跳豆爹眼角掃了他一眼，聲音波瀾不驚，“清者自清，等那小子醒了，你們倆當面對質就什麽都清楚了，你的話我已經都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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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籠看着跳豆爹大踏步跨出院去，用帶着惱恨的眼神挨個掃過留在他家中的那些大人，他們一個個全沒了昨天點頭哈腰的模樣，連敷衍的笑容都懶得給他一個，他掃過這些牆頭草的臉，心中打起了新的盤算。
當天晚上，經過芯妹一整天悉心的調養，餘人因失血過多而慘白的臉上終于恢複了一些顏色，他精神不錯，成功救出了弟弟讓他覺得心滿意足，雖然芯妹說十一的臉色不對，看起來很像中了某種慢性毒藥，到底是什麽她也拿不準主意。若是明娘沒有受傷，這點事一定可以手到擒來。這才是餘人不敢太過高興的原因，明娘的傷勢很重，除了她自己沒人可以讓她很快的恢複。
從回到家中開始，她一直處于昏迷狀态，下半晌太陽落山之前，眼睛睜開過一會，芯妹給她喂了點水，就再也沒醒來過。誰也沒想到大籠把她騙去會下這麽重的手，好似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左邊大腿內側的皮膚被揭掉了一半，肚皮上遍布着雜亂無章的傷口，靠近肋骨的地方幾近露出裏面的骨頭，最要命的傷口是将她擡回來之後給她喂藥的時候發現的，大家原以為她臉腫起來是被大籠重拳擊打的，後來發現滿不是這麽回事，或者說不僅僅是這麽回事，撬開她的嘴巴才發現裏面被開水燙了個遍，有些地方已經粘連在一起，芯妹看到她張開的血洞時幾乎哭暈了過去。
聽說明娘傷重，很多人前來探望，跳豆爹主持大夥幹完活之後，也趕在天黑山號響之前風塵仆仆的來了一趟。見到明娘的慘狀他神情複雜，臨走之前将餘人叫到院子裏，扯着他到了沒人的角落，鄭重的問道：“小子，你說實話，我兒子是不是你們兄弟兩個害死的，那個大籠說的有多少是真的？”
這是回到村裏來，唯二的肯聽他說話的人，餘人深感寬慰，對着他将在林中發生的事完完整整的合盤托出，說道肥屁股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決定将事情告訴跳豆爹，畢竟肥屁股已經變成了“肥屁股”，正在林中不知什麽地方游蕩，也許哪天撞見了進山的獵人，又或者它聞到了這裏人的氣味，闖進村子裏，沒人能擋得了他，那将是滅頂之災。
說話間他觀察着對方的反應，在跳豆爹那深陷在眼窩當中的小圓眼睛中看不出任何波瀾，他原指望這些話可以讓對方意識到村子陷入現在的境地完全是由于大夥盲從了大籠的謊言，沒想到在跳豆爹沉吟半響之後，說道：“小子，這事雖然不怪你，可是你還是走吧，聽你說的你在叢林中有本事養活你自己，我知道這有點委屈你，你也知道咱們村裏的人為什麽那麽信大籠說的話，你在他們心中的印象根深蒂固，一時半會想扳回來很難，聽我的，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餘人完完全全愣住了，他沒想到一番辛苦居然落得這個下場，本就難看的臉色現在蒼白如紙，他動了動嘴，憋了半天憋出一連串的反問：“你不是相信我嗎，為什麽他們不能？難道受了委屈的人就要為了他們一直受下去？憑什麽趕我走？”
跳豆爹粗糙的大手按住他的頭，在上面揉了一把，勸道：“這世道就是這樣，你留下你有危險，大夥也有危險，大籠依然會利用你，你走了，你受點苦，卻也脫離了這個環境，未必不是好事，沒了你這塊擋箭牌，大籠也沒那麽容易興風作浪，不是我要趕你走，這事還是你自己看。”
餘人低頭不語，淚水在眼圈裏打轉，他咬着牙關不讓它落下來，這時大門被啪的一聲推開了，一個村民慌慌張張的沖了進來，在院中間四處踅摸，一看到跳豆爹的身影就直沖他來。站到他面前扶着膝蓋喘了一會，擡頭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餘人，嘴巴湊到跳豆爹耳根下，用手擋着嘴巴說道：“大籠跑啦！”
跳豆爹眼睛一瞪，并沒有比之前大多少：“什麽？我不叫你們幾個輪着班看他嗎？怎麽跑的？”
“我們是輪着看他來着，可他說請我們喝酒，我們一喝後來就睡着了……”
“混蛋！那酒就那麽好喝，他們人呢？”
“他們分頭找去了，我們不是尋思他就一小孩，不過就是能折騰點，誰想到這樣了。”
“你們，你們真是糊塗，小孩能做這樣的事嗎，你進去看看明娘什麽樣了！窩囊廢！”
跳豆爹手指着屋裏，餘光卻看到餘人快跑奔到院牆的柴火堆裏，将樹枝柴火揚了一地，從裏面翻出一把明晃晃的鋼刀，他吃了一驚，忙叫他：“小子，你幹什麽去，不能這麽幹，你快回來！”
餘人頭也不回，甩下一句話，“他找我的，你留在這看着明娘！”拎着鋼刀奔出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