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
大籠将其他人留在院中,獨自一人站在明娘的小屋裏頭,他此番心境與上次來這裏時大不相同,他昨夜一夜沒睡,對付餘人的方法如同一鍋亂炖在他腦袋裏翻滾,他找不出一個既能将餘人徹底除掉同時又能在村民中樹立起威信一箭雙雕的辦法。他苦熬了一宿,誰想到神陰山的號角不僅帶來了初升的旭日,還帶來了餘人逃走的消息,這簡直是山神垂青,命中注定要他當這個村長。他往房間中間一站,第一次饒有興致的打量起房間的布置,明娘的房子放在整個村子裏對比都可劃進比較大的那一類中,可是卻被一進門正對着的山神半身像占去了大部分的空間,神像不喜不悲,眉眼低垂,額頭正中的太陽圖案使他更具神秘色彩,他不聲不響的注視着凡間的人們在他盤起的雙腿下的一舉一動。在神像前方擺滿了各色貢品,它們大多由稻米制成,村民用他們能找到的染料,新綠的樹葉,枯萎的樹皮,暗黃的土壤和漆黑的泥巴将新收的稻米染成盡可能多的色彩,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擺放在他的腳下,似乎這樣做就能讓自己的靈魂與山神連同。
大籠目光在供桌上分了三堆的貢米上稍作停留,他不知道他曾經的貢獻是否也在其中,他的父親做代理村長時經常帶着他領着村民前來祭拜,現在斯人已逝,輪到他站在神像面前。他沒有向山神跪拜,一扭身轉到房間另一側,這是明娘的卧房,也是重症病人的病房,神婆一般只睡鋪在神像背後的厚草席,現在她卻虛弱的躺在角落裏那張留給病人的火炕上,整個房間的窗戶都被晾曬在窗口的各色草藥遮蔽,陽光穿過草藥的縫隙在地面上形成斑駁的印記。
明娘身上蓋着厚厚的棉被,只留塗滿了草藥的腦袋在外面,臉消腫了大半,依稀可以辨出昨日的容貌,她看起來十分虛弱,黑紫的嘴唇微張,能看到裏面被草藥染成青色的牙齒。見到大籠進來,才蘇醒不久的她臉上顯出了厭惡的神色,将臉別了過去,面對着土黃色的牆壁,僅僅是這一個輕微的動作也叫她發出了刻意壓制着的難以分辨的呻吟聲。
跳豆爹則已經恢複了往日剛毅的神色,被砍傷的肩膀用厚厚的草藥覆蓋,胳膊用皮帶吊在胸前以減輕對肩膀的負擔,如半座小山一般坐在明娘的床邊,正用他深陷在眼窩中的小圓眼睛瞪視着大籠,似乎在等待着與他見招拆招。
大籠扯過一把椅子大大方方坐了下去,芯妹掀開茅草編織的簾子從後屋進來,見到他在這裏不由一聲輕呼,臉上随即變色,改變了原來的行進路線徑直向他走來,一把推在他背上,說道:“你來幹什麽,趕緊滾出去!”
女孩的力氣很小,大籠對她的推搡無動于衷,反而面露微笑抓過她的小手,把她拽到自己身前,說道:“妹子怎麽兩天不見跟哥哥翻臉了?”
“誰是你妹子,你趕快滾出去,他們要休息呢!”芯妹一手推着大籠,另一手使勁向後扯,終于把手抽了回來,卻因為用力過猛整個身子向後仰去,一個屁墩坐在了地上,眼睛裏泛起了潮氣,臉龐也紅潤起來,卻倔強的昂着下巴瞪着大籠。
大籠探身去拉她,被她一巴掌打開了手,自己爬起來站在大籠伸手夠不到的地方,撅着嘴斜眼看他,哼了一聲,道:“你要在這就在這吧,沒人理你。”
大籠笑了笑不再逗她,轉向跳豆爹,說道:“小孩不懂事,你們呢?”
明娘同樣以一聲冷哼回應,跳豆爹倒是沒發話,仍然以他慣常的沉穩目光審視着他,大籠不自在的擰了擰身子,像是要将那些在他身上探尋的眼光抖落,輕咳了一聲,說道:“我剛才在門外喊的,你們都聽見了吧?現在大夥都在門外,就等着你們的意思了。”
跳豆爹低頭看了明娘一眼,終于說話了,“他們不是已經站在你這邊了嗎,還問我們幹什麽?”
大籠沒有正面回答他,反問道:“你們為什麽不信我,卻信那個小子呢?這樣站在大夥的對立面對你們有好處嗎?”
跳豆爹沉吟了一會,說道:“我只信我自己眼睛看到的。”
“哈!”大籠臉上浮現出嘲弄的神色,很快又收了起來,繼續反問道:“那你看見我在背後搗鬼了?”
“可我也沒有看見那小子害人。”跳豆爹頓了頓,“我只看到你利用這件事搞得全村雞犬不寧!”
大籠臉沉了下來,說道:“那你們是要一條道走到黑咯?”
Advertisement
跳豆爹哼道:“多說無益,你已經将他趕走了,村民也推你當了村長,還問我們的意見做什麽,要殺要剮随你,我倒要看看這村在你手裏會變成什麽樣!”
大籠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就剩下這點本事了嗎,你以為我帶人來是做什麽,我是真心實意請明娘來替我向山神祈福的,哪有不敬山神就上任的村長?”他停了下來,眼神躍過跳豆爹落到明娘的耳鬓上,他看到她的鬓角一跳一跳的,顯然即使背對着他,她也在關注着他說的話,他微一颌首,繼續道:“既然如此,我就出去跟外面的人說明娘身體抱恙,恐怕不能再擔任神職了,等我們先選出一個新的神婆,我再上任好了。”
說着眼光落到在一旁站立的芯妹身上,芯妹大驚失色,忙向跳豆爹身後躲去,明娘也轉過臉來惶恐得望着他,跳豆爹猛地站起大聲質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渾不在意的擺了擺手,說道:“想幹好村長,”他又望了望躲在他背後用怯生生的眼神偷瞄他的小女孩,“放心,我不會動她的,随便看一眼就把你們吓成這樣,成什麽樣子。”
他雙手按住膝蓋站起身來,雙手抄在背後,嘴角帶着志得意滿的笑,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回過身來在屋裏的人臉上挨個打量了一番,說道:“村裏現在都是一條心,你們不要搞特殊,我的就職聖典你們還是出席一下,哪怕派個代表,免得大夥排擠你們。”
跳豆爹怒不可遏,一揚手,罵道:“你給我滾出去,當你自己的村長去吧!”
大籠沒有被他的氣勢吓倒,反而迎上他的目光直視着他,一字一句的說道:“跳豆爹,我尊敬你有勇氣,那小子不能白白跑了,我已經向村民許諾将他抓回來,很快就會成立搜捕隊進山,有你一個名額,希望你能盡一份力。”
“滾!”
大籠大搖大擺邁出房門,一株已經曬得幹癟的麥穗狀草藥從門框上垂下,落在他的額頭上,他順手将它摘下,用拇指肚将它撚得粉碎,一揚手讓它自由飛落,腳把門一帶,把罵聲隔絕在裏面。來到院中,他面露微笑看着翹首等待的村民,幾個趴在窗前偷聽的家夥互相推搡着回到人群,他等人群中的騷動平息,有意讓房間裏的人也聽到似的,大聲說道:“明娘身體抱恙,決定不再做神婆了,她現在說不了話,由我替她宣布這件事情。”
有人問道:“那我們推舉你當村長的事怎麽辦?”
大籠看了他一眼,說道:“正常辦,這事你們不用擔心,只要你們認可我,像我爸爸那樣不行儀式只做個代理村長也沒問題的,關鍵是咱們要上下齊心。”
村民交頭接耳議論起來,不過這次他們很快達成了一致,又有人說道:“那不行,你父親就是吃了這個虧,我們推舉你當村長,一定要獲得山神的允許,儀式決不能少。”
這正是大籠想要聽到的,他那遺傳自父親的寬眉毛向上一揚,說道:“這你們不用擔心,村長是新的,神婆自然也要新的,我們明天山號一響,便在谷倉舉行上任儀式。”
此話一出,村民立刻振奮起來,誰能想到每天在村中調皮搗蛋的孩子頭搖身一變就要成為他們的頭,他們很樂于參與到這個過程當中來,這個結果證明了他們的選擇,說明他們是有主意的,經他們一致同意選出的村長不僅有良好的背景,幾天下來的表現也證明了他的能力,現在他又自行解決了神婆授權的問題,真是一個好村長,他們堅定了擁護大籠做新一任村長的決心,即使他仍未成年,即使他們昨天晚上還在被窩裏跟自己的女人一起懷疑着他。
不同于以往的就職儀式,繼任村長的人選名單由老村長交給神婆,神婆則對名單上的候選人們展開為期短則三年長則五年的觀察,将他們的表現各自彙總報告給老村長進行二次評估确定出最終的人選,然後在合食會上由現任村長向村民公布,神婆在他的頭上撒上從山中采集來的松軟的泥土,新的村長才正式誕生。這一次,八斤老爺和五柱幾乎同時歸天,沒有留下任何的名單,于是大籠在既沒有老村長的囑托,也沒有神婆的護助下自行完成了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