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谷上花紅葉綠,滿山挂滿了肥碩的果實,一個個豐腴飽滿,活像待人垂涎的美人,被這叢林環繞的山間,谷底村的村民像往常一樣,在神陰山的呼號聲中醒來,開始一天的耕作。他們臉上寧靜平和,在田地和屋舍間穿梭,相互禮讓着,人們扛着鋤頭,拎着水桶,各司其職,趁着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氣候正宜人的時候,多做些活計。
田裏的青苗長勢正旺,新開的土地肥力不比第二年的強,卻遠好過那些瀕臨失效的土地,人們要抓緊時機,在這正值壯年的土地上多些收獲。畢竟祖宗餘下的土地不多了,以後的日子怎麽樣,誰也沒有想過,曾有人提出用野果代替糧食,可是他給全村人帶來了災難,現在似乎他的名字也與不詳劃上了等號,沒有人願意提他的名字,更加沒有人敢提野果的事情,人們選擇遺忘,讓這段不幸的往事飄散到大山之間,讓山神替他們保存。
村民們相比不确定的未來,更加願意把握眼前實實在在的土地,他們變得更加任勞任怨了,在老村長八斤的帶領下,整個村子逐漸從那場大變故中回過神來,山神似乎也支持他們這樣做,新開的土地非常肥沃,年初種下的第一批青苗已經有些結了穗,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奇事,老村長說他快九十歲的人了,也從沒見過有土地能讓谷子長這麽快,說不準今年還能多種一茬苗呢。
人們受了鼓舞,更加幹勁十足的對待勞動,山神沒有因為他們試圖涉獵他詛咒過的果子而抛棄他們,反而賜予他們這樣的美好,感恩山神,贊美山神。
相比于大人們日夜勞作,孩子們的世界則更加單純,他們只需要玩,玩的開心比什麽都重要,男孩子到了十二歲就要去田裏幫忙,這讓孩子們很小就懂得珍惜他們不多的童年,他們變着花樣的玩,敞開了玩,什麽地方都少不了他們嬉鬧的笑聲。
大籠領着他的好兄弟們在屋舍間東躲西藏,避開大人們的目光,蹑手蹑足在牆根下遛過,經過七叔的大院子,他的胖媳婦正撅着肥碩的屁股在院子裏洗衣服,靠在院牆邊盯了她一會,大籠覺得她不會突然回過頭來,一招手帶着大夥一溜煙跑過去,緊接着又翻過五嬸的獨戶小茅屋,踩着八斤爺爺家後院的水缸爬上牆,再跳過明姨的茅草屋頂,順着灰土拍實的小路一直向外走,拐過兩個彎,捏着鼻子繞過臭水溝,一路向北,很快就能看到那根高聳的木杆,它上面的木籠空蕩蕩的,微風在它的縫隙間吹過,讓它沒有絲毫的搖擺,穩穩當當的懸在半空,他們向着木杆的方向走了一會,終于沒有大人的身影,撒丫子跑開來,沖過木杆前的空地,一口氣跑出村,沿着山林間被野草覆蓋的小路猛沖了一會,終于在一棵巨大的樹幹邊停了下來。大籠喘了兩口粗氣,背靠在那棵粗壯得不像樣子的大樹上看着他的兄弟們,今天大夥都來了,疤瘌頭和朝天鼻緊跟在他身後,馬耳朵在他們旁邊彎腰大喘氣,跳豆過去踢了他的屁股一腳,他馬上恢複了精神兩人追逐了起來,肥屁股遠遠得落在後面,大呼小叫的呼喊他們等等他。
這些都是大籠給他們起的外號,他覺得大人們給起的名字特別土,什麽大籠二籠三籠四籠,要不是從小一起長大,他都要忘了他們的本名,于是他就由着自己的性子叫他們,村裏人說沒見過他這麽淘的孩子,可到頭來,大人們也跟着他叫他起的這些“雅號”,他給自己起的名字卻帥氣得多,叫山風,意思是大山裏吹來的風,村民們崇拜大山,覺得這山就是世界,只有山裏的風才能游覽它全部的景象,可是大人們卻不讓他這麽叫,村民們崇拜大山,以山的名字做外號,那是大不敬,要遭報應的,因為這事大籠沒少挨了打,可他不管,在大人面前他是老老實實的大籠,在這幫孩子面前,他就是山風,誰不這麽叫他就揍誰。
其他的孩子們卻沒有這個膽量,他們既怕大人說,又怕挨大籠的揍,于是他們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叫他大風,兩頭都不得罪,想出這個主意的馬耳朵心裏還有個意思,他沒跟大籠說,說出來一定挨揍,大風諧音大瘋子,他見大籠對這個名字頗為滿意,每當小孩們這麽叫他的時候,馬耳朵心裏就一陣竊喜,我耳朵像馬,你是個大瘋子,我們誰也不欠誰。
孩子們每天都要遛出來撒野,可今天不同,過些日子就是八斤老太爺的大壽,大人們自然有他們賀壽的方式,村裏也沒有什麽別的東西,無非是獵戶家給兩個野味,尋常人家敬上點糧食,大家一起吃個賀壽的飯,這日子也就算過去了。大風卻不這麽想,他總覺得要讓大人們刮目相看,都說他淘,淘也有個正經淘法,于是他便召集了他的“英雄好漢”們,要給八老太爺準備點特殊的禮物。
大瘋子在前面披靳斬棘,他手裏不知在哪撅了一根木棍,他把它幻想成絕世的武器對着迎面阻攔他的敵人揮舞,仿佛那些攔路的樹枝都是妖魔鬼怪,絕世的武器要配絕世的英雄,在他的腦海中他當之無愧是這個人,他要給他的小兄弟們做個榜樣,叫他們看看什麽是男子氣概。小夥伴們亦步亦趨的跟着他,跳豆快步湊上前來,跟他走個并排,問道:“風哥,咱們這是去哪給八爺爺弄禮物。”他不無擔心的擡頭看天,叢林漸密,縱橫交錯的樹冠将天空遮了嚴實,他真的覺得這些大樹會把他們都吞了。
“跟着我走就是了,哪那麽多話。”山風表現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可是他其實心裏也沒底,他只想着找些特別的東西做禮物,尋常的野物果子谷物八老太爺那麽大歲數了什麽沒見過,既然要給人家賀壽,就得有些誠意,村子周邊的東西實在是太普通啦。
跳豆癟了嘴,說道:“咱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我有點害怕。”
“你怕個什麽勁,我不是跟你一起走呢嗎,我怎麽不怕。”
“你是我們老大,你當然不怕?”跳豆撥開一根橫在面前的樹枝,他發現這根樹枝非常的柔韌,于是犯了壞,手裏故意攥着枝頭走了老遠,直到感覺它不能再伸展了,突然放開了手。
“哎呦!”身後馬耳朵躲閃不及,迎面挨了樹枝一鞭,連鼻子帶眼鏡囫囵個挨了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他沖上來作勢要打跳豆,卻被他察覺了,連蹦帶跳躲開前面擋路的枝桠跑了出去,邊跑邊回頭對着馬耳朵做鬼臉。
馬耳朵氣不打一處來,顧不得滿臉的鼻涕眼淚,撩開步子向他沖過去,他們繞着一棵大樹轉了好幾圈,誰也夠不着誰,馬耳朵喘着氣看着跳豆在不遠處沖着他扭屁股,他撿起地上的石頭砸過去,被對方靈巧的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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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瘌頭和朝天鼻像是一對雙胞胎,兩個人做什麽都要綁在一起,這時他們兩個和肥屁股已經超過了馬耳朵,勸他不要鬧了,萬一在林子裏受了傷可不是鬧着玩的,馬耳朵垂頭喪氣的跟着他們向前走,心裏卻暗自發狠,他假意對跳豆說:“咱們別鬧了,你看大風哥都走遠了,一會就剩咱們幾個,你帶我們出去啊?”
跳豆不以為然,“我才不管你們呢,誰有本事誰出去,沒本事的就留在這陪山神過壽吧。”
說着林子裏挂了一陣風,吹得樹葉嗚嗚作響,像是大山聽到了跳豆的話,正在給他回應,吓得跳豆一縮脖,吐了舌頭,馬耳朵大聲取笑他“看你那慫樣,我看山神老爺喜歡你,要叫你陪他呢?哈哈!”
跳豆挺直了腰,故作鎮定的還嘴道:“那當然,我們爺倆關系好着呢,用不着你操心!”
馬耳朵見準了時機,一個箭步竄上去,把跳豆撲倒在地,一屁股做在他的肚子上,也不真打,伸出手去擰他的臉,跳豆兩腳亂蹬,兩個手淩空亂抓,摳眼睛插鼻孔,馬耳朵也不甘示弱,來者不拒,張嘴就咬,兩人鬧得不亦樂乎,突然跳豆停止了反抗,面前門戶大開,狠狠的吃了馬耳朵兩個爆栗,他也不做反抗,歪着腦袋怔怔的看着一個方向。馬耳朵又打了他一下,問道:“嗨,你傻啦,生氣啦?”
跳豆把他從身上推開,馬耳朵沒有防備一屁股坐在地上,起身要接着撲他,跳豆爬起來向着他們身後的密林裏張望,馬耳朵覺得他舉止奇怪,也停下來跟着他一起張望,問道:“你看什麽呢?”
那密林層層疊疊,樹枝縱橫交錯,風從它們中間穿過,發出呼啦啦的聲響,馬耳朵看得入神,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被叢林環抱,每個方向似乎都長得一樣,看起來深不可測,他覺得自己背脊一陣發涼,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心中升起抑制不住的恐懼,只想着趕緊回頭追上大夥,卻冷不防被跳豆掏了裆,他捂着自己的裆部彎下腰去,這一擊正中要害,疼得他肚皮直竄,他惡狠狠的罵道:“你個小王八羔子,騙老子,你等着,別叫我逮着你,我把你綁在樹上扔在山裏。”
他再怎麽罵也是徒勞,人家蹦跳着追趕大部隊去了,他無可奈何只得咬着牙忍痛站起身來,原地跳了跳,見四下沒人扯開褲腰上的獸皮觀察自己的小兄弟是不是受了傷,表面上看不出什麽,疼痛感也漸漸消退,他放下心來,将他媽媽給他用一百張老鼠皮精心縫制的獸裙圍好,快步向前追趕。
在他身後不遠處,樹幹後面藏着一個小小的人影,見他們都走的遠了,也急匆匆的跟了上來。
孩子們誰也不知走了多遠,周圍的景色千篇一律,除了樹就是樹,繞過一棵大樹還有一棵更大的樹,跳豆最先不耐煩,跑到大籠跟前,試探着問道:“山風哥哥,咱們還有多遠?我想回家了。”
大籠早已經想要回去了,可他早就迷了路,硬着頭皮在前面帶路,只想着在他們發現之前趕快找到回去的路,這樣想着,只好答道:“你着什麽急,給八老太爺的大禮還沒找到呢。”
馬耳朵叫道:“你到底要給他找什麽禮物啊,還有多久啊,我都餓了。”
大籠橫了他一眼,眉毛一挑,說道:“你餓個什麽勁,肥屁股都沒說餓,你沒聽說山裏有神泉,咱們過去給八爺爺整上一點,叫他老人家嘗嘗鮮,這禮物絕對獨一無二。”
肥屁股像配合他似的,聽了這話一屁股坐在地上,常年積累的落葉腐枝讓地面潮濕松軟,細小的樹枝在他的大屁股下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他毫不在意這些細枝紮在他屁股上的感覺,不僅不疼,還有些舒服,他長籲了一口氣,說道:“你們要找你們去吧,我可是走不動了,我就在這等你們,你們取了泉水可別忘了回來找我,到時候多裝一點水給我留着,渴死我了。”
大籠聲勢洶洶的踩着腐枝向他走過來,枝桠被他踩得咯吱咯吱響,像是在做最後的呼救,他一把揪住肥屁股的耳朵拎他起來,照着屁股狠命給了一腳,他哪能叫他在這等着,回去的路他都找不到,別說丢一個人在這裏再回來找他了,哪還有什麽泉水,他罵道:“要喝你自己去喝,別在這犯懶,就你事多!”
剛把他拎起來,疤瘌眼和朝天鼻在一邊也就地倒下了,揉着自己累的發脹的雙腿,抱怨道:“我們也不去了,你和跳豆他們去吧,實在是走不動了,水我們也不喝了,你們快點就行了。”
這下把大籠急的團團轉,叫他去哪找泉水,他不過是趁着大人閑聊偷聽了一嘴,他進林子來也沒真想着找什麽泉水,不過是走到密林深處發現自己迷了路而随口找的一個借口,這個十三歲的男孩想哭,卻又不好意思當着自己的小兄弟的面哭,只好扮作兇狠的樣子,挨個踢他們,好像犯錯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們。
可他們一大早就偷遛出來,誰也沒怎麽吃早飯,這會都餓得前心貼後背,連往日裏一天到晚活蹦亂跳的跳豆都開始打蔫,大籠是真的慌了,見揍他們都沒有反應,只好松口道:“那好,我們在這歇一會,然後趕緊往回走吧。”
馬耳朵奇道:“那咱們不去神泉啦,我還想去開開眼呢。”
大籠有氣無力的回答道:“下次去。”
馬耳朵不依不饒:“別啊,好不容易走這麽遠,這幾個窩囊廢就在這,我跟你去。”
大籠眼睛一亮,說道:“真的?”
跳豆一看馬耳朵開口了,他也不甘示弱,逞強道:“我也去,讓這幾個窩囊廢在這待着吧,找到泉水也不給他們喝!”
大籠把手裏扒拉半天落葉的小樹枝一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說道:“那咱們走,我可告訴你們三個,可別亂走,走丢了我可不管你們。”
肥屁股想沒聽見似的,往厚厚的落葉裏一躺,擺了擺手,說道:“快去吧,我們哪也不去。”
疤瘌頭和朝天鼻湊到他跟前,跟他擠在一起,也揮手叫他們快去快回,大籠又回頭看了一眼,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努力的記下這個地方的樣子,這實在太難了,每一棵樹似乎長得都一樣,但是他還是逼着自己将這裏裝進自己的腦子裏,要是找不到他們自己又迷了路可不是鬧着玩的,他心裏雖然害怕,可是老大就要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在他确認自己記得這個地方之後,領着兩個小跟班,裝着一副坦然的樣子,随便選了一個方向,一頭紮進了密林。
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于消失在密林中,直到肥屁股只能聽得見樹葉和風摩擦的輕響,他不安的四處張望,發現他們三個早已被密林包圍得密不透風,綠色的苔藓爬滿了樹幹,像某一種說不上來的樹皮膚病,讓原本就粗糙古怪的樹幹變得更加醜陋,或許這些樹就是因為疾病纏身才落下了這麽多的樹葉,也許這些樹葉上同樣帶着它們傳統的不知名的樹病,他伸手一撈,樹葉在他的手上滑落,粘膩濕滑,平整的地面被他翻了一塊下來,散發出樹病特有的腥氣,他飛速的把手上粘着的東西拍掉,果然在樹葉間也充滿了綠色的苔藓,他忽地站起,這下好了,他的屁股上也沾滿了苔藓,他的屁股如此碩大,粘上的苔藓一定要比他們兩個更多,他覺得自己快要跟這些怪樹一樣,被苔藓包圍吞噬,然後一點點在樹林中腐爛掉。直到死去他的媽媽也不會找得到他,因為他已經被苔藓腐蝕掉了,跟這些枯枝爛葉,腐爛的樹根混為一體,他不安的輕叫了一聲,把這些鬼念頭從自己的腦子中趕走,他的小夥伴疤瘌頭和朝天鼻卻在一旁神态自若,根本沒有在意他的異樣,他向他們兩個湊了湊,試探着問道:“疤瘌頭,咱們要不也跟着大籠去找泉水?”
朝天鼻搶先道:“哈,你沒叫他山風大哥,他聽見了肯定會揍你,一會我就告訴他。”
疤瘌頭打斷了他的話,“你傻嗎,你要告訴他就偷偷的告訴,當着肥屁股的面你瞎說什麽?”
肥屁股只想趕緊離開這個詭異的地方,可是自打他們進到林子深處,沒有一個地方不顯得詭異,他也不知道去哪才能讓他安心,只是本能的覺得還是大夥全都湊在一起比較好,他有些後悔跟着大籠來一起弄什麽鬼的生日禮物,那老爺子話都快說不利索了,每天躺在床上叫他收養的兩個讨厭鬼伺候,他原本覺得那兩個讨厭鬼比眼前的這兩個讨厭鬼還讨厭,可他們至少不會當着他的面試圖告他的狀。
他又不敢跟他們發脾氣,還是追問道:“怎麽樣,咱們走嗎?”
疤瘌頭對他反了個白眼,輕蔑的說道:“你要走自己去呗,拉着我們幹什麽,我們剛歇一會,你不是第一個要在這歇着的人嗎?”
肥屁股不再好意思提要求,悶悶不樂的坐在他們身邊,他感覺到他坐下的那一剎那疤瘌頭稍微挪了一下身子,就為了不跟他緊挨在一起,潮濕的腐葉侵蝕着他的屁股,隔着厚皮裙似乎都能感受到它們的陰冷,也許是因為他的屁股太大了,難道他們兩人都沒有這樣的感覺嗎,他沮喪得想這又不是他的錯,從他有記憶的時候就比別人大了一圈,他的媽媽還總是嫌棄他吃的多,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旦有什麽事讓他心煩意亂,吃些什麽東西便能讓他安心下來,比如現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一碗米飯或者是一根烤老鼠腿,他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心神不寧。于是他下意識的四下張望起來,尋找任何可以讓他塞進嘴裏的東西,這點知識他還是有的,他爸爸從小就帶着他去村邊不遠的地方捕獵野獸,他老子試圖用這種辦法讓他多點男子氣概,或者讓他多一種愛好,至少不要整天坐在那裏往嘴裏填東西。結果除了讓他學會如何捕捉老鼠并且把他們變着花樣的塞進嘴裏并且變得更胖了之外,沒有起到半點作用,他爸爸比他自己更加早的放棄了他,只要他能夠長大,在夠年齡的時候可以接替他下地幹活,并且不會因為吃得太多而讓全家挨餓就已經足夠了。
肥屁股翻了半天發現這裏的土質跟村邊的那些幹燥松軟的土地相差很大,刨開蓋在上面厚厚的爛葉子露出來的土地堅硬無比,他試着用手繼續刨了兩下,除了讓他的手指生疼以外沒有任何的收獲,據他所知的任何一種老鼠都不可能在這樣硬的土地上打洞做窩。疤瘌頭和朝天鼻一臉嘲弄的看着他,問他是不是怕得想要挖個洞提前把自己埋了,還說這麽小一個坑可蓋不住他的大屁股,他不理他們,一門心思想讓自己安定下來,雖然知道這裏不會有老鼠兔子等等一切願意在地面上打洞的生物,他還是把腐葉鋪成的土層翻開了一大片,直到露出了一些樹根紮入地下的地方,他驚嘆于這些樹神奇的生命力,又更加沮喪的發現在樹根的附近也沒有任何看起來像是蘑菇一樣的可以放進嘴裏的植物。他只好返回頭去求這對讨厭的家夥趕快跟他走吧,他想這個時候追上去或許還來得及,再晚一些時候,恐怕一點大籠他們的痕跡都找不到了。
朝天鼻有些心動,試探着望向疤瘌頭,疤瘌頭撓撓他頭上疤瘌周圍的一圈皮膚,這地方總是讓他發癢,他從不願意讓他的夥伴們看出來這點,他總是告訴他們這一塊疤瘌是他獨一無二引以為自豪的标志,朝天鼻就很是羨慕他,他不能叫他們知道這東西其實搞得他非常難受,所以他撓的非常小心翼翼,裝作漫不經心的在上面一刮,稍稍的緩解了癢。他一度認為自己的疤瘌地下其實住着一大群螞蟻,裏面有一個巨大的蟻後,不斷的向外擴散着帶着癢的螞蟻,一旦他沒有在第一次撓的時候把他皮膚下面的螞蟻抓死,那螞蟻便會鑽到他皮膚深處去,癢的程度雖然不及在表面那樣厲害,可是光用手撓是再也解決不了了,他只能任由他在裏面一直癢下去,直到下一只螞蟻在疤瘌裏爬出來,帶着更癢的感覺才能讓他忽視掉前一只螞蟻。
他現在就是這種感覺,強忍着頭頂上的癢讓他的嘴角一動一動的,他沒好氣的再次拒絕了肥屁股的無理要求,他粗暴的打斷了肥屁股黏人的哭求,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我也不想在這待了,咱們幹脆回去得了。”
肥屁股驚道:“那怎麽行,山風大哥找不到咱們可怎麽辦?”
疤瘌頭一撇嘴,“什麽山風大哥,他就比我大兩個月,不就是個子高點嗎,他還顧得上管你,其實他們早就自己先回去了。”
“為什麽?他們不是這樣的人。”
“那你就在這等他吧,我可先回去了,朝天鼻,咱們走!”疤瘌頭起身拉起朝天鼻,連同他身上沾的爛葉一起拍掉,看也沒有再看肥屁股一眼,鑽進來時的樹叢中去。
肥屁股在原地站了一會,風撥動樹葉在他的頭頂沙沙作響,很快恐懼襲擊了他的全身,讓他放棄了猶豫,匆忙跟上他們的身影。
大籠從未在密林中游蕩這麽久,即使從他記事起,這片密林就如同老朋友一般環繞在村子的周圍,他自以為對它的了解也如同對老朋友一般了若指掌,直到在它的內部穿梭,深入到他從未深入過得地方,才發覺很多事情遠比表面上來的複雜。他繞過的每一棵樹都似曾相識,連它們周圍落葉的位置都大致相同,他也分不清這些樹那些是真的剛剛走過,哪些又是新的出現,他內心裏不得不承認他早就迷了路,可是太陽還高挂在天空,陽光射落的角度似乎稍稍改變了一些,這他也不能完全的确定,但至少他能确信還有很長的時間讓他去找到出路,雖然他一直嘴硬,聲稱自己仍然在尋找泉水。
跳豆不停的追問還是打破了他的耐心,對他吼道:“要麽你就自己回去,要麽就閉上你的臭嘴。”
跳豆吐了下舌頭,以掩飾自己的委屈,同時給馬耳朵一個求助的眼神,馬耳朵只好接口說道:“大風哥,咱們要不還是回去吧,我好像有點迷路了,我有點害怕。”
大籠又何嘗不怕,不過聽到別人嘴裏率先吐出這兩個字還是讓他充滿了優越感,這證明他永遠都要比他們更強,自己無愧于他們的大哥,于是更加篤信自己一定要找到傳說中的泉水,即使這泉水在大人們的口中也僅僅存在于傳說當中。
這讓他的心情平複下來,換上一副平靜的口吻,安慰兩個跟班道:“你們放心,跟着我什麽時候出過錯,只要找到泉水咱們就回去。”
跳豆兩人無可奈何的對視了一眼,若是剛才他們還有機會跟其他三人留在一起,現在卻只有一條路走到黑,要怪只能怪自己好奇心作祟又消退的太快,千篇一律的密林讓他們很快趕到乏味,這裏早已沒有人類曾活動的蹤跡,地面上被落葉覆蓋的野獸形跡時刻透露出危險的氣息,這讓他們不由得加快腳步,三個人幾乎前腳貼着後腳,在他們從未到過的領域穿行。
大籠心裏又何嘗不在打鼓,他在心裏默默向山神祈禱,默念那些明娘教給他的奇怪的句子,平日裏他對這些禱詞嗤之以鼻,現在他只怪自己記得不夠熟悉,他念誦了一遍又一遍,盼着山神發善心,給他些指引,讓他能帶着夥伴們平安歸來,他又意識到如果自己念誦的太多,讓山神喜歡上了自己,幹脆把他留在身邊永遠陪伴着山神這可怎麽辦,他不寒而栗,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又在心裏悄悄對山神解釋絕不是自己不願意陪伴他,而是他一定要将夥伴們送回去,這是事關他在同齡人之中樹立威信的頭等大事。
可天不遂人願,太陽落山的速度遠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落日的餘晖挂在樹梢枝頭,樹木的影子連城一片,很快他們就連路都看不清了,沒有了陽光的壓制,樹林中的潮氣騰然升起,讓他們覺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要比上一次更加費力。伸手所觸的地方到處都是潮濕一片,濕滑的地面,沾着露水的樹幹,就連眼睛也被霧氣所蒙。跳豆像是被泡軟了的豆子,再也跳不起勁來,馬耳朵的耳朵垂在腮幫子上,沒有一點馬耳朵的樣子,兩個人邊走邊偷偷抹眼淚,因為大籠一看到他們哭泣就要揍他們,大籠自己何嘗不是因為害怕才用這樣的方式來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如果不是這兩個家夥在這,他早就大哭一場了,不僅是他要做出老大的樣子,而是如果他們不陪着他,他會比現在怕上一百倍。
一旦人陷入了恐懼當中,知覺就會變得異常敏感,許多剛才聽不見的聲音在心裏都被放大了出來,這其中唯一有節律的是他們自己的腳步聲,當他們不小心踩到某些因為運氣或是其他什麽原因比較幹燥的樹枝上,發出刺耳的樹木的斷裂聲都能吓他們一跳,這讓他們更加小心翼翼,走得更加緩慢了。
而在黑洞洞的樹影後面藏着的那些聲音則讓他們心驚肉跳,大籠早已忘記逞強,一手牽着一個夥伴的手,三個人的潮濕混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對方的驚恐,樹葉的摩擦變成密林的低語,時刻充斥在耳朵裏,最讓他們膽寒的是這沙沙聲中藏着一種他們從未辨別過的聲音。
那聲音由遠及近傳來,又似乎從未靠近,它若即若離的萦繞在他們三個的周圍,似乎并不存在,又好像無處不在,他們誰也不敢說話,生怕自己發出的聲響會将那叢林暗處的東西引出來。
他們手無寸鐵,身上穿的是不能完全覆體的獸皮,手中拿的是随手折斷的樹枝,又餓又累又乏,在大山面前,他們就是毫不設防的嬰兒,是送上門來的肥肉,幾乎不用咀嚼就能被吞進肚子中去。
四周随手可得的野果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可是迫于村中關于野果的恐怖傳說讓他們誰也不敢率先伸出手去摘,可當腹中的饑餓和腿上的倦怠占據上風,恐懼擊敗了腦中僅存的意志,跳豆怯生生的提議讓大籠放棄了堅持,他們選了一個比較低矮的樹木摘下了果子,甜美的果汁充盈在嘴巴裏,鮮嫩的口感洗刷着味蕾,讓一直緊繃的心弦稍作舒緩,三個人索性放開手腳,大吃特吃起來。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原本與他們若即若離的聲音突然向他們迅速逼近,跳豆一手一個果子,左邊啃一下,右邊啃一下,沾了滿臉粘稠的果汁,馬耳朵已經吃完了一個,正在伸手去摘第二個,大籠看着他背後竄出的身影目瞪口呆,手中的野果掉落在地上。
變故發生的比預想還要快,那黑影迅猛無匹,馬耳朵還未發出聲音就被它拖入森林,跳豆瞬間發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尖叫,伴随着他的嚎叫噴薄而出的還有他的尿液。
那影子來如風,去如電,大籠對着它隐去的方向發足急追,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慘叫,駐足回身卻發現馬耳朵的一只草鞋孤零零的落在地上,大籠兩腿發軟,在原地打了兩個轉,發覺在無處不在的黑暗中藏着無數只暗黃色的星星對他閃爍,這世間哪有這麽近的星星,那分明是怪獸的眼睛。
大籠心裏清楚下一個就輪到他了,可他叫天無門,腳底不應,雙手攥着那根軟綿綿的樹枝,顫抖從他的胳膊傳遞到樹枝尖上變成了劇烈的擺動。大籠感覺到自己的喉頭上下聳動,吞咽口水的聲音錘擊着他的耳鼓叫他頭暈目眩,恍惚中他看到了自己的爹娘,他們向襁褓中的他張開了雙手,帶着他進山采果,教他如何辨別能吃的蟲子,遞給他烤得外焦裏嫩的老鼠,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融化進這無邊的黑暗中。
隐匿在黑暗中的黃光一閃,叢林中樹枝折斷的聲音噼啪作響,大籠匆忙躲避,笨拙的腳步被腳下的樹根絆倒,手中的樹枝摔出好遠,頭頂上一陣旋風刮過,黑影沒入了對面的叢林,大籠機緣巧合躲過一劫,這将他從恐懼中驚醒,手腳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體,他連滾帶爬站起身來沒命奔逃。
他的舉動驚動了原本安靜的群星,一下子它們都在黑暗中随着大籠的動作而行動起來,大籠左躲右閃,堪堪避過了幾次攻擊,每一次怪獸的沖擊卻都給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傷口,大籠不知對方是真的沒有抓住他,還是只是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深深的絕望襲擊了他的內心,就如同疲憊和傷痛占據了他的肉體,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想要放棄,追随他的兄弟們而去。死亡是種輕松的逃避方式,既不用面對肉體上的折磨,也不用想着脫身後如何面對村民和他兄弟的父母的責問。
他撲在一棵樹上,背着濕滑的樹幹喘着粗氣,肩膀和大腿的灼痛讓他的大腦神志不清,也許這就是終點了,這個時候他可以放聲大哭了,作為一個十三歲的男孩,他所面對的早已超越了他的年齡。
他哭了很久,哭得忘我,直到他的聲音嘶啞也沒有東西來奪走他的性命,認清了生死便忘記了恐懼,他止住哭聲,擦去蒙住雙眼的淚水,才發覺周圍一片寂靜,黃色的繁星消失無蹤,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月亮如同圓盤一般,穿過樹林層疊的樹冠映在他的臉上。
他不知自己如何逃過了這一劫,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傳來的觸感真實而冰冷,恐懼褪去後,疲憊瞬間占據了他的大腦,他的身體越來越輕,知覺離他遠去。
肥屁股吃力的跟在疤瘌頭和朝天鼻的後面,這兩個人似乎有意要把他甩掉,腳步越來越快,任他怎麽呼叫都沒有慢下來的意思,他只能逼迫自己的兩條胖腿加快步伐,他小心翼翼的避開那些藏在腐葉中随時會将他絆倒的樹根,他知道一旦他摔倒,這兩個人一定會借機将他丢在這裏,是絕對不會管他的死活的。
他有些後悔因為一時的偷懶而沒有選擇跟随大籠而去,也許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取了神泉返回村子中去,而他們三個卻想沒頭蒼蠅一般在無盡的樹林中亂撞,繞過一棵樹出現的還是樹,翻過一座山丘還是一座山,沒有神泉,沒有村莊,沒有太陽,只有越來越看不清的路和越來越多的樹。
當最後一縷陽光也在密林中消失,樹林中被壓制了一天的濕氣一下子回過神來,鑽入林中人肌膚中每一個毛孔當中,縱是肥屁股有着比常人多得多的脂肪也難以阻止濕氣的入侵,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吸入鼻孔中的潮氣濕粘濕粘的,讓他胸悶氣短,他卻不敢開口叫那兩個家夥停下來,叫了也是徒勞,他咬着牙關,胖臉上竟擠出一條肌肉的輪廓,腳下一刻也不敢放松。
即使這樣他還是遠遠的被落在後面,天黑之後前面兩人的背影漸漸的只剩下一個輪廓,好在月光接替了太陽,讓他還能勉強分辨自己沒有掉隊。他們走的路早已超過了來時走的長度,肥屁股心裏清楚他們早就迷了路,一整輪圓月高高的挂在天上,他聽說村裏有厲害的獵手可以憑借月亮的方位來辨別方向,可惜他不是獵手,前面帶路的兩個家夥也不是獵手,他們還沒到可以學習捕獵技巧的年紀,而且憑他的身材,多半是沒有機會去當獵人的,他的歸屬不過就是村後面那一大片田地。當他意識到這點之後,就只對吃和睡感興趣,在別人的父母打獵歸來之後心裏偷偷的羨慕一下,然後第一時間跑去用他肥嘟嘟的圓臉讨一下他們的歡心,從而得以分享狩獵歸來的喜悅。
他只分得過老鼠爪子,野兔尾巴和一些細小的不足以如大人眼的蛇,以及一些帶殼的不那麽肥碩的蟲子,從來沒有分得過野外辨明方向的本事,當然他心裏清楚,前面帶路的兩個家夥更加不會,他們連老鼠爪子都沒吃到過。
可是那兩個人卻仍然不知疲倦的在前面探索,好似一定要證明他們比他要強似的,肥屁股早就看明白了這點,可是證明自己比最弱的家夥強又有什麽意義呢,他搞不懂,就因為如果在最強的家夥面前逞能會被揍,所以要靠欺負他這樣的胖子來獲得滿足嗎。
密林可不管這些,不論是誰在它的面前都是迷途的小鹿,高聳的樹木參天而上,扭曲的枝桠盡情伸展,如同一個個攔路的鬼影,夜晚樹葉摩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一群低語的魔鬼,商量着怎麽把三個迷路的小孩無聲無息的吃掉。
肥屁股終于忍不住叫了起來,前面的兩個家夥如蒙大赦趕緊站住了腳步,等着胖子磕磕絆絆的追上來,饒是這樣,疤瘌頭依舊要嘲笑肥屁股一番,即使他臉上還帶着沒有掩飾幹淨的害怕神情。
“就是你拖我們後腿,要不是等你我們早就回家了。”疤瘌頭用這樣的言語來隐藏自己內心的不安,朝天鼻則在一旁抓緊附和,好像胖子真的是他們的累贅一樣。
“你們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嗎?”肥屁股被人擠兌習慣了,沒做争辯,而是緊走了兩步跟夥伴們靠的更近一些,仿佛這樣可以讓他們覺得更加安全一點。
“有什麽不對,白天不就是這麽來的嗎,這你都認不出來了?”疤瘌頭淩空一指,肥屁股根本看不清他指的是什麽,明白他還在逞強,只好說道:“認不出來,那咱們還有多久能回家?”
疤瘌頭不耐煩的擺手,心虛的叫嚷道:“你不認路就別管那麽多,反正跟我走就得了,別磨磨蹭蹭的耽誤時間,我媽肯定着急了。”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肥屁股,于是他試探着提議“要不咱們在這等着吧,大人們看咱們這麽晚不回去,肯定回來找我們的。”
疤瘌頭把頭一仰,鄙視道:“你就知道靠大人,窩囊廢,白長了一身肥肉,要等你在這等着吧,我可要自己回去了,你走不走?”朝天鼻也不知道該聽誰的好,他自然也知道現在已經迷了路,或許一向被他看不起的肥屁股說的更有道理,可是他還是傾向于一貫聽從慣了的疤瘌頭,他遲疑着說:“走?”
疤瘌頭把他一拉,說道:“要走就快走,跟這窩囊廢待久了你也要變窩囊了。”
肥屁股急了,不知哪來的勇氣,可能是周圍的樹木要比疤瘌頭可怕得多,于是他上去猛推了疤瘌頭一把,疤瘌頭被推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肥屁股也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大的力氣,和疤瘌頭一樣吃驚的看着自己的雙手,疤瘌頭從地上彈起來叫道:“你敢打我,我打死你!”
他猛撲過來,肥屁股吓得腦袋脖子縮成一團,連連後退,疤瘌頭張牙舞爪的抓住他的獸皮領子,使勁向他的方向拽,可是肥屁股的體重幾乎是他的兩倍,他拽了兩拽對方紋絲不動,疤瘌頭頓時覺得失了天大的面子,劈頭給了肥屁股一巴掌,肥屁股只好連連招架。
“你敢推我,你還敢推我,你要瘋了你!”在疤瘌頭歇斯底裏的攻勢下,肥屁股護住自己的頭,卻沒受什麽大傷,疤瘌頭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瘦小了,那些巴掌打在身上一點都不疼。
這時,争鬥的兩個人的耳邊同時出現了一聲深沉的嘆息。
兩人同時停了手,望向旁邊的朝天鼻,疤瘌頭先發難了,喝道:“你也要反天了?你笑話誰?”
朝天鼻面無血色,動作僵硬的攤開兩個手,顯然他也聽到了,他虛弱的辯解道:“不是我……”
疤瘌頭和肥屁股面色緊張的對望了一眼,肥屁股腦海裏浮現出上午他看到的那個躲在樹後的陰影,心中一陣顫抖,沒等說話,疤瘌頭卻一把推開他,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耍什麽花招!我,我不理你了!”
說罷飛快的轉身就跑,肥屁股當然不想就這樣被抛在密林中,跟那無形的發出嘆息的家夥待在一起,說不定命都要沒了,一下子就把在這裏等待大人救援的事情忘在腦後,他跑過朝天鼻身邊的時候,順手抓住他的胳膊,把吓僵了得朝天鼻拖走。
“你要往哪走?”肥屁股吃力的問在前面帶路的疤瘌頭,朝天鼻已經回過神來,變成朝天鼻拖着沉重的肥屁股一起跑。
“不知道,往高處去,說不定能找個地方看到路。”疤瘌頭被吓壞了,顧不上撒謊撐面子說了真話。
他們一行人一路沿着地勢高的方向跑,可是跑過了一個高坡馬上就要下坡,沒找到真正能将密林一覽無餘的地方,反而更加辨不清方向了,這一番折騰不僅肥屁股,另外兩個孩子也沒有力氣再跑了,三個人像爛泥一樣撲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氣,朝天鼻先開口了“謝謝你啊,剛才還記得帶着我。”
肥屁股氣都踹不勻,只好擺了擺手,疤瘌頭在旁邊哼了一聲,卻也自知理虧,沒有答話,誰叫平時都是他做的事情在危難關頭卻叫這個胖子給做了呢。
三個人歇了一會,疤瘌頭試探着問道:“你們又聽見那個聲音了嗎?”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樣,紛紛搖頭,孩子們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管它是什麽東西,看起來沒有追過來,突然,肥屁股坐起身來,手裏抓了一大把地上的樹葉,舉到眼前,迎着微弱的月光看了半天,問道:“你們見過這樣的樹葉嗎?是不是跟剛才的不太一樣?”
疤瘌頭和朝天鼻聞言也觀察起四周的落葉來,疤瘌頭奇道:“這葉子怎麽這麽寬?這麽厚,比之前的大了兩倍。”
朝天鼻補充道:“好像還是黃色的。”
三個人又觀察了半天,發現四周的樹木跟之前待過的地方大不一樣,更加粗壯,表皮更加粗糙,一個個生長的形狀更加怪異,每一棵樹都似乎長擰巴了,在月光的映襯下變得異常猙獰,它們伸長而扭曲的樹枝像是要來抓捕他們三人的巨手。
朝天鼻率先哭了起來,肥屁股也想哭,可是被他搶了先,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疤瘌頭過來給了朝天鼻一巴掌,喝道:“閉嘴,你才是真窩囊,你看肥屁股都沒哭。”
肥屁股更加不敢哭出來,趕緊把要掉下來的眼淚往下壓了壓,語氣盡量平穩的問道:“那咱們怎麽辦?”
疤瘌頭也沒了主意,只好說道:“要不咱們在這裏等着大人?”
肥屁股可不敢再在樹林就待了,幸好這裏的樹林沒有剛才那麽茂密,并且樹幹彎彎扭扭的,也不濕滑,他想了想,提議道:“要不咱們爬到樹上看看,說不定能看到村子呢?”
疤瘌頭帶着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肥屁股,好像重新認識了他,立刻拍手表示同意,他拎起還在抹眼淚的朝天鼻,說道:“你個小,身體輕,你去爬!”
朝天鼻連連擺手,推脫道:“我不敢,我不敢。”
疤瘌頭踢了他屁股一腳,罵道:“你看肥屁股都不怕,你一個勁的怕什麽?快去!”
說着幾乎是押着朝天鼻,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到樹下,那棵樹的樹幹幾乎要他們三人合抱,樹幹彎彎曲曲卻一直向天空延展,擡頭向上望去樹冠遮天蔽日直入雲端,朝天鼻兩腿打轉,只聽疤瘌頭對他喝道:“快上,你平時在村裏不是老爬樹嗎?別磨蹭,一會那東西追來了,第一個就把你抓走。”
朝天鼻的翻鼻孔往外湧着鼻涕,哭道:“你們可別走,它要是來了,你們把我丢下怎麽辦?”
疤瘌頭眼珠一轉,随口哄他道:“它來了我們在地上,根本看不見你,我們給你當誘餌把它騙走,你老老實實的在上面帶着,比我們還安全,你快上樹,你還想不想回家?”
朝天鼻一百個不情願也沒有理由再推脫,吭哧癟肚的開始爬樹,那樹幹實在是太粗了,好在樹皮粗糙,還有很多瘤疤突起,朝天鼻費力巴拉的踩在上面,一寸一寸的往上挪,疤瘌頭和肥屁股在下面焦躁不安的看着他,朝天鼻爬上半米多的時候動作輕快舒展了起來,看起來已經摸清了這樹幹的規律,正當下面的兩個人心情稍稍放松的時候眼瞅着朝天鼻突然腳下一空,兩只手對着樹幹淩空抓了半天,整個人仰面朝天跌落下來。還是疤瘌頭反應快一點,肥屁股啊的一聲還未出口,疤瘌頭搶先一步伸出手去接住了朝天鼻,兩個人一起摔倒在地。肥屁股擔心兩人受傷趕了兩步上前,沒想到疤瘌頭一骨碌翻身起來,一腳踢在抽抽搭搭哭泣的朝天鼻的屁股上,怒道:“快起來!你幹什麽呢,慢點爬能死啊你。”
朝天鼻抹着眼淚,抽泣着說:“我餓的不行,不想上了。”
他這麽一說,肥屁股一直強忍着沒敢說的餓意又沖向大腦,肚子很不合時宜的咕嚕叫了一聲,他接着月光看到疤瘌頭對他不滿的翻了個白眼,于是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的笑了。
疤瘌頭擰着朝天鼻的臉,兇巴巴的道:“你不上去是不是,你不上去咱們都在這餓死,你看看你早不說,剛才那些樹全是野果子你不吃,跑到這來喊餓,你看看這些樹長的,是你吃它們還是它們吃你?!”
朝天鼻四下環顧,只覺得奇形怪狀的樹木森森然站在那裏,形态扭曲,面目可憎,樹皮上到處是突起的瘤疤,在微弱的光線下看起來像是樹幹上長滿了兇惡的人臉,他心中害怕,哭得更厲害了。
疤瘌頭使勁拍了他的腦袋一下,壓低着聲音罵他:“你嫌我們死的不夠快是不是,想把那東西引來啊!快點上樹!”
朝天鼻不想上樹,又怕挨打,不情不願的自己挪到樹下,回頭可憐巴巴的望着疤瘌頭,疤瘌頭沒管他,給了他一個向上的眼神,他又望向肥屁股,肥屁股受寵若驚似的,沒想到他居然會尋求他的幫助,平日裏這些人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肥屁股也沒了主意,把眼神從兩人的對視中挪開,假裝什麽也沒發生,直到他感覺對方也沒有再看他了,才把目光移回來,這時朝天鼻已經開始第二次爬樹了。
疤瘌頭和肥屁股怕他再掉下來,于是緊貼着樹幹向上張望,随時準備他如果掉下來,兩人一起接住他,這一次朝天鼻似乎是抛開了心中沉重的報複,動作比掉下來之前還要麻利,就像在村口爬樹一樣,很快就來到了樹幹第一個曲度上面,他把身體伏在樹幹上,稍做喘息,還向下面擺了擺手,馬上又向第二個曲度發起沖擊,很快整個人就沒入了茂密的枝葉當中。
樹下只剩下疤瘌頭和肥屁股兩個人,一陣冷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他們使勁張望,在樹葉的縫隙中努力尋找朝天鼻的身影,看了半天除了酸痛的脖子以外一無所獲。在樹林的包圍中,少了一個人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使得周圍的環境更加陰森冷清,兩個人誰也不敢說話,似乎稍微動一動就會被潛伏在樹林中的惡魔、怪物、壞人、魔鬼,誰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給發現,然後把他們抓走,在吃掉前受盡折磨,這樣他們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也見不到讨厭的鄰居大叔和疼愛他們的熱情大嬸。肥屁股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握住了疤瘌頭的手,疤瘌頭居然沒有掙脫,這在平常是不可想象的,他的手冰涼冰涼的,還有些濕噠噠的,顯然他的內心也同樣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麽平靜。
兩個人的脖子發酸,卻不願意放棄向上觀察,于是決定輪班守着這棵樹,輪到肥屁股第三次向上觀察的時候,疤瘌頭背靠着樹幹坐在地上,一邊随手撥弄着地上的樹葉,一邊說道:“你說,上面沒什麽東西吧?”
肥屁股心裏一突,反問道:“上面有什麽東西?”
“我不知道,可萬一剛才那東西是待在樹上的,咱們是不是把他害死了?”
“沒,沒,不可能,你別瞎說。”肥屁股嘴硬,心裏卻打起了鼓,他說得不是不可能。
“我說萬一,他上去被吃了,那東西吃完就睡了,咱們一直在底下等着,那家夥一醒,下來把咱們也吃了。”
“你別吓唬人,那怎麽辦,要不咱們叫他下來試試?要是叫三聲不下來,咱們就趕緊跑?”
“可是要是他沒事,咱們跑了,不是真的把他害死了?”疤瘌頭把手裏撚成團的樹葉扔到遠處,又在身邊摸起來一片完整的樹葉。
“這,我也不知道,要麽咱們喊着試試?”
疤瘌頭的頭皮又開始發癢了,從頭頂一直往他的心裏鑽,他不再避諱肥屁股,惱火的用力的撓着頭皮,聽着手指和皮膚摩擦的聲音讓他的心裏稍微安定了一些,正當他下決心同意肥屁股的提議的時候,卻聽肥屁股說道:“下來了!”
他眯起雙眼順着肥屁股擡起的手指向上望去,只見影影綽綽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樹葉繁茂的地方露了出來,他盯着那聳動的人影看了半天,确認下來的只有朝天鼻一個人,沒有帶下其他的什麽奇怪的東西,看來他的擔心有些多餘,不由的松了口氣,朝天鼻屁股一扭一扭的,人影越來越大,終于在離地還有一截的位置,他回頭望了一下,叫下面的兩個人閃開,手一松,腳一蹬,在空中轉身,穩穩的趴落在兩人騰出的空地上,他站起身拍拍手上沾的落葉和樹皮的碎屑,興奮的說道:“你們猜我看着什麽了?”
“找着家了?”兩個人異口同聲的問道,這一刻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得上回家的吸引力了。
“那到沒有,四周一片漆黑,就一個地方有亮光。”朝天鼻一改上樹前扭扭捏捏的樣子,好像自己立了大功一般,胸膛挺得老高。
疤瘌頭搥了他胸口一拳,急道:“沒找着家你高興什麽,上去讓風吹傻啦?”
朝天鼻又恢複了往常的模樣,委委屈屈的回道:“真的看不到村子在哪,要不你上去看看。”
疤瘌頭擡手要打,肥屁股趕緊攔住他,問道:“那你說有亮光的地方是什麽,從小到大我可沒聽說這附近還有別的村子。”
“你沒聽過別的村子,那你總聽過神泉吧。”
“神泉?大籠說的那個?你沒看錯?”兩個人瞪大了眼睛,并不相信朝天鼻随便上個樹就能有這樣的運氣,畢竟神泉也僅僅存在于大人口中的傳說當中而已。
“絕對沒有,那就是神泉,我在上面看了好久,你們以為我為什麽這麽慢才下來,我換了好幾個角度看呢,一開始我也不信,以為就是普通一個水溝,你們猜怎麽着,我跑到那頭最長的那根枝桠,冒着生命危險看了半天!”朝天鼻用手一指延展向北方的樹冠,在樹下根本看不到他所說的那根枝桠,肥屁股兩人還是向那邊張望了半天,做出看到了的樣子點了點頭。“那不是普通的水溝,那裏面的水五顏六色的,比彩虹還好看!不是神水是什麽?”
疤瘌頭兩人對視了一樣,他們也想不出是什麽,朝天鼻對于自己的發現感到非常興奮,提議道看去看看,村子可以再找,可是神泉不是誰都能找到的,要是采回聖水給八斤老爺子祝壽,一定會讓人刮目相看的。
疤瘌頭聽了他說的話,當即就決定要去采水,讓他們看看,大籠做不到的事我疤瘌頭可以做到,以後叫他們再也不能叫我疤瘌頭。肥屁股對于誰當孩子頭心裏沒什麽打算,他只是又餓又渴,聽朝天鼻的描述,那神泉距離他們非常近,他要去用聖水填飽他的肚子,也不枉來這神山一遭。
三個孩子的意見迅速統一,在風與樹葉的嘆息中,憑着他們未經打磨的勇氣向未知的湖水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