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楔子(下)
二柱又組織大夥去山裏采了幾次果子,儲備的糧食也基本足夠捱過這個冬天,最讓他驚奇的是四兩那撥人竟然一直沒有動靜,他原本擔心四兩被罵倒之後那些人會伺機報複,可沒想到一路過來,這些人居然老老實實的,有幾次還主動上山幫他帶着村民采果子,那四兩老頭身體恢複好了之後也露過兩次面,每次都主動要求給他分些果子,把糧食省出來給大家,搞得二柱反而有些過意不去,于是暗中記下打算立冬分糧的時候給他家多分一份,這叫什麽道理,合着搗亂的人不搗亂就是有功,抵得上老實人踏踏實實多幹多少活。
二柱心情輕快,穿梭在密林裏,熱情的跟勞動的村民們打着招呼,他想着這次采完果子,就該領着大家分糧食了,那些幹癟的青苗終于還是不情不願的打谷了,雖然較往年少了很多,但至少來年播種的存糧有了,這關似乎就這麽過去了,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困難,轉念他又得意起來,這難關能如此順利的渡過,還不是因為他的英明領導,若不是他這樣的魄力,敢于頂着巨大的壓力采集野果,那點糧食早就該被大夥分食而空了,哪還等得到青苗接谷的這一天。
他越想越是愉快,步伐輕得幾乎要叫他跳起來,他絲毫沒有注意他經過時村民看他的眼神,怨毒、陰狠,有的人在他走過之後停下手中的活,對着他經過的背影吐口水,這些他全然沒有看到,美好生活的開端再一次在他面前展開,只要過了這個冬,村民們吃飽穿暖,他的孩子也要降生,沒有比這更幸福的生活了。
轉眼間寒冬已至,那些昨天還帶着綠的樹似乎一夜之間被人剃了頭,幹枯的樹葉鋪了滿山滿谷,只有一兩片葉子還倔強的挂在樹枝上苦撐,在寒風中飄搖,看樣子也是時日無多。
在村中心的糧倉,這個村子裏最大的建築中确是另一番景象,人們換上了厚獸皮,有擅長打獵的人家手腳上還多綁了帶毛的小狐貍皮,可人們的熱情不是來自這些暖和的衣物,而是又到了分糧的日子,這一天在這個村裏可算得上一年最隆重的節日了。各家都派出最強壯的勞力,一起分享這一年全村人的勞動果實,這種喜悅燃燒起來的熱情,就算把他們扔到外面凜冽的寒風中去也不會覺得冷。
各家的糧食分派結束後,村長二柱要例行講話,之後就是一年中最熱鬧也最喜慶的時刻,每家都會在自己分得的糧食中拿出一小部分,婦女們就地支鍋起竈,男人們添柴加火,有富餘的人家還會拿出他們打到的新鮮野味。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狂歡過節,這是村裏的老傳統了,大家管這叫吃合食,意思是一年的辛苦,大家同甘共苦,吃頓合食,和和美美。
這一天,不管什麽樣的怨恨私仇都得放下,要不然就是給全村人添堵,誰要敢在這天鬧事,那就要做好之後這一年在村裏過街老鼠一般的身份,村子裏發生什麽壞事,都要被大夥指責,看都是那個混蛋在吃合食的時候搗亂,破壞了這村子的福報才叫全村的人一起受罪。可這樣的情況到了來年的合食就全都一起翻篇,因為這個時候再去指責別人,同樣要擔着破壞大夥福報的風險,于是這個村的冤仇也只有一年。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這一年跟往常不大一樣,主動交糧的人中有很多人交上來的都是挂薯,二柱起初并不在意,心想着這也是大夥的勞動果實,一起分食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他沒想到的是,大夥像是商量好的,交上來的野果越來越多,交糧食的幾乎沒有,少有的幾家見別人交上來的都是野果,就悄悄把自己的糧食挑了出來,換上野果扔了回去。
二柱的臉上挂不住了,可他又不能發火,這畢竟是大夥的節日,他是村長更加不能背負破壞大夥福報的罵名,他的媳婦幺娘是個性子火辣的婆娘,挺着大肚子也絲毫不減火爆的脾氣,終于在八柱和他的兄弟們一起擡着一個碩大的籃子吃力的撥開人群時,她忍不住了,她指着那籃裏堆得跟小山一樣的挂薯,質問道:“老八,這就是你們家給大夥吃的合食?”
八柱一松手,缺了他一個人他的兄弟們也抓不住那籃子,任由它摔在地上,堆在上面的挂薯被震下來,滾了一地,八柱也不在乎,大大咧咧把腿一撇,抱着肩膀,斜眼看着她說道:“哪來的野娘們,家裏男人死了啊,這輪得着你說話嗎?”
幺娘氣得抓起滾在腳下的挂薯朝他臉上扔去,那小子微微一躲,果子正砸在他身後的弟弟頭上,那小子今年不到十五歲,嘴巴上剛剛長毛,被這麽一砸有點發懵,原地嚎叫起來,八柱這下更得了理了,指着幺娘大罵:“你個**跟我撒潑,大夥都看着了,是她先惹我的啊,家裏老爺們不行,我來替你管管!”
說着就往幺娘身上沖,二柱趕緊将他攔住,說道:“老八,你別急,你嫂子脾氣不好,她懷着孕呢,你讓着她你讓着她。今天合食,別鬧得大家不高興。”
八柱拿下巴看着二柱懇求的臉,一把把他推開,惡狠狠的道:“懷孕,你還護着他,這娘們這麽野,合村找不出第二個來,不定是哪懷的野種,給你腦袋上扣屎盆子你還就着屎吃是怎麽的,我今天就幫你一把老二,我把這娘們的肚子剖開拿出來看看這野種到底想不想你,你還別說謝我,起來。”
二柱還想攔着,那幺娘卻先跨了一步沖過來,擡手就給了八柱一個大嘴巴,啪的一聲把吵鬧的人群給打安靜了,所有人怔怔的看着她,誰也沒想到女人敢打男人,還是當着全村人的面,打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這簡直是翻了天了。要說夫妻間打仗,大多數是男強女弱,起碼叫鄰居們看着也都得是男的做主,女人也就比奴隸好那麽一點,可關起門來也保不齊有怕老婆的,在鄰居面前做做樣子,回頭叫媳婦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掐上幾個青因子也說不準,要不這媳婦地位再低,她老受氣這日子也過不順當,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可自己的老婆在全村人面前打一個別的男人,二柱這頭以後是再也擡不起來了。
他想都沒多想,回手給自己媳婦一個巴掌,打得幺娘一屁股坐在挂薯堆裏,其他幫忙收糧食的女人都吓呆了,幺娘做出的事,別說她們敢不敢了,就是一輩子都沒這麽想過,沒有一個人敢去扶她,還是她自己咬着牙從地上爬起來,看着二柱,二柱心虛避開了她的眼神,幺娘揉了揉臉,一手扶着腰一手撥開人群向外走,實際上沒有人攔着她,她還沒到身前,村民們想躲瘟神似的早早的給她讓開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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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八柱不敢,他叫道:“騷娘們,就這麽想走,你不知道村裏規矩嗎,過來給我跪下。”
二柱聲音顫抖着:“八柱,你嫂子懷孕了……”
八柱繼續叫嚣道:“操,你個窩囊廢,不知你怎麽當上村長的,今天我來給你出這個頭,你這娘們給我滾回來!”
幺娘站在原地,緩緩的轉過身,眼睛卻直直的盯着二柱,八柱聲音又高了八度:“騷娘們,你把我爹氣病了,今天還打了我,你要上天了你,給我滾過來!磕頭!”
二柱看着幺娘站在人群中間,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可她就是不讓那滴淚掉下來,他心裏一陣發緊,想把她護在身後,可聲音在喉嚨裏打轉,就是發不出聲音來,幺娘的眼神變得柔軟下來,轉過身去不再理會八柱的叫嚣,艱難的邁着步子向外走。
八柱惱羞成怒,邁開大步就要追上來,這時二柱如夢方醒,一把扯住八柱的肩膀,趁他一回頭,迎面對着他的鼻梁猛擊了一拳,八柱仰面而到,人們一片嘩然,這時在人群中傳出了孤零零的鼓掌聲,人們轉頭一看,是八柱他爹,臉上挂着嘲弄的笑,一邊拍手,一邊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打得好啊,打得好,謝謝村長大人替我教訓兒子,請教一下,我兒子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要在合食的時候,面對着我們的父老鄉親,面對着祖宗在天的神靈,要受你這一拳。”四兩手一指二柱身後牆上畫着的祖宗畫像,村裏人相信只要祖宗的牌位立在這,糧食便年年豐收,所以每家每戶存糧的房間都在牆上畫着祖宗的畫像,只不過只有糧倉的這一幅畫最為逼真,其他的都是各家憑着自己的印象照着畫上去的,最初的這副畫是誰畫的就不得而知了。
二柱背脊發涼,看着四兩陰鸷的眼神,他隐隐意識到今天發生的一切似乎都是眼前這個人的刻意安排,可他又說不上來到底是怎麽走到了今天這一步的,他求助似的看着他日夜為之操勞的村民們,那些人眼神閃爍不安,有些低下頭去,有些人迎着他的目光,卻透出徹骨的冷漠。
他們都在等着看他的好戲,在這樣一個大好的日子,他才是他們消遣娛樂的對象。
四兩大手一揮,挑釁似的看着二柱,嘴巴卻對着後面喊道:“把她給我攔下來!”
他的跟班們應了一聲,幾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從人群中鑽了出去,沒一會功夫就把有些虛弱的孕婦幺娘架了回來,幺娘拼命掙紮也掙不脫幾個小夥子鐵鉗般的手,她扯着嗓子高聲叫喊,撒潑蹬腿,可還是被幾個人連拖帶拽按倒在二柱和四兩之間,幺娘摔在地上哼了一聲,捂着肚子呻吟起來。
二柱臉色發白,撲上去扶住他的媳婦,擡頭問四兩:“四叔,你這是幹什麽?今天這事明明是你兒子八柱先起的頭!”
四兩渾不在意,昂頭道:“我的兒子遵守村規,遵守祖訓,帶了糧食過來,按照你村長大人的要求帶的野果子,我們哪一條做錯了,我們不僅沒做錯,還把我們的口糧多捐了出來,你看看誰家有我們的多!是你的媳婦臭不要臉,在祖宗面前犯忌諱,以一個婦人之口辱罵我的兒子,還打了他,你媳婦該怎麽處置,還用我提醒你嗎?”
二柱渾身顫抖,原來這個人近幾個月的安分守己全都是在為這一刻做鋪墊,他根本沒有想到作為一個長輩,四兩會使出這麽陰險的手段,他氣憤自己沒能保護好幺娘,也責怪幺娘的脾氣太火爆,落下巨大的把柄在這樣的人手裏,他懇求道:“四叔,看在你從小看我長大的份上,不要把事做的這麽絕吧,我還是你們的村長呢,我帶着大家采果子不也是為了渡過饑荒嗎,萬一村裏餓死了人,我怎麽面對列祖列宗啊!”
四兩根本不把他的求饒放在眼裏,他憋了一肚子火,哪能輕易就放過二柱,他想的就是要他身敗名裂,喉嚨裏冷哼一聲,說道:“怎麽面對列祖列宗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麽關系,再說,我這可是幫你,你叫大夥吃果子,集體慢性自殺,你就有臉去面對祖宗了嗎,我不叫大夥吃,你媳婦是怎麽罵我的?你就有臉去面對祖宗了嗎?我現在這麽做,完全是為了你好,小子,回頭是岸哪!”
幺娘面無血色,滿頭大汗,似乎在強忍着疼痛,拽了一把二柱,說道:“二柱,你不要求他,你落得他手裏,越是求饒越是讓他滿意,你跟他幹,你別怕!”
二柱急的快哭了,抱着她媳婦吼道:“行了,你就別添亂了,你還嫌亂不夠嗎?”他知道幺娘說的有道理,這時求四兩是不可能有用的,于是他對着鄉親們喊道:“你們幫幫我媳婦,她疼得厲害,她這是怎麽了?”
衆位村民聽到他的呼喊,紛紛把頭扭了過去,避開他的目光,有人露出了遲疑的表情,猶豫了一會,又低下了頭,四兩早就在村民中以謠言造勢,聲稱二柱鼓動大夥以果代糧,是為了入冬分糧的時候可以獨占更多的糧食,他媳婦懷了孕,接生婆子探過之後又是一對雙胞胎,家裏分的那點糧食早就不夠了,這才以地裏欠收為由,欺騙大夥采果子,說是為了大家,實際上早将大夥賣了。村民們信了四兩的鬼話,又礙于二柱村長的身份,敢怒不敢言,最後不得不聽了四兩的詭計,憋着勁的等到合食會上一起向二柱發難。可眼下這會,誰也沒想到二柱媳婦犯了這樣的毛病,她雖然有悖祖訓,可罪不當此,看着她挺着大肚子滿地打滾,村民們反而于心不忍了。
四兩可不管這些,呼喝左右,叫他的跟班上來,指着幺娘道:“你們先把這個妖言惑衆的野娘們拉到村口去,待我當着大夥的面,審明白了二柱,再帶過去一起發落!”
二柱撲向前,用身子把幺娘擋在身後,急道:“四兩,你這是要幹什麽?你有什麽權利審我,我一向尊重你是長輩,你不要逼人太甚,我媳婦大着肚子,經不起這麽折騰了!”
八柱沖上前,一腳把他踢開,伸手去扯幺娘的胳膊,被二柱抱住了一只腿,二柱随身一擰,八柱站立不穩仰面摔倒,二柱手腳并用趴到他身上,一屁股将他壓在身下,對着四兩喝道:“你們誰再敢過來,我擰斷他脖子。”
四兩見二柱眼睛都紅了,似乎是發了狠,自己的兒子也被人制住,一時間不知如何才好,這時八斤老頭蒼老的聲音在人群外響起:“都給我住手,造孽啊,今天是什麽日子你們這麽鬧!”
老頭拄着拐棍,邁着小碎步,急匆匆往人群裏鑽,大夥給他讓開一條道,他一邊走一邊叨叨:“造孽啊,我就晚來了這麽一會,這冬還過不過了,你們這麽鬧,讓祖宗怪罪了誰擔着,我老頭晚節不保啦。”
老頭磕磕絆絆奔到四兩面前,四兩不情願的給老頭行了個禮,接着別過頭去站在一邊,老頭拿拐棍指着二柱,顫巍巍的說道:“你還不下來,你個敗家子?咳……咳……咳咳……”話沒說完老頭就劇烈的咳嗽個沒完,二柱趕緊翻身下來,扶住老爺子,老頭一甩手把他的手打開,咳道:“顧你媳婦去,咳咳!”
二柱忙又回到自己老婆身邊,蹲在她身後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好過一些,幺娘在地上擰着眉,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掉,她緊咬着嘴唇一聲不發。
八斤看不過了,拐杖在地上一柱,罵道:“混賬東西,接生婆子呢,快過來給看看,你們人心都是石頭做的嗎?她犯了多大的罪你們這麽折磨她?”
四兩這時接話了,“老爺子,不就是個女人嗎,用得着這樣嗎,她在祖宗面前咆哮村民,這罪還小了,你不能這麽偏袒二柱啊!”
八斤擡手給了四兩一個嘴巴,氣道:“你個王八羔子,良心狗吃了?聽說你在這上蹿下跳的,讓大夥交果不交糧?”
四兩捂着臉,卻沒有退縮的意思,還嘴道:“八爺爺,你這怎麽說的,你也知道那果子不能吃,這讓大夥都吃果子,二柱他們家獨占糧食,那我們能幹嗎?你們願意嗎?”他回身問村民們,村民們紛紛點頭稱是,聲音漸漸嘈雜起來。
八斤回過頭環視一圈村民,他們一個個又閉了嘴,八斤雙手拄着拐,喘了兩口粗氣,說道:“我這麽大年紀了,得叫你們給氣死,沒有這果子你們現在還有糧分?自己腦子不會算賬,讓這麽個東西忽悠着做事,你們能好的了?”
四兩這時反而挺直了腰板,說道:“這還用我忽悠,這不明擺着的事實嗎,二柱這小子當了村長沒幾天就搞這麽一出,以後不頂還得壞什麽規矩呢,咱們村哪,都得陪他玩完,也不知您老人家收了他什麽好處,這麽向着他說話,要不然,這小子把糧都運你們家去了吧!”
八斤氣得直瞪眼,幹張嘴說不出話,指着四兩連說了幾個你,四兩接着道:“你什麽你,老東西,別在這倚老賣老,咱們證據說話,事實擺在眼前大夥都會看,用不着誰忽悠,二柱偷糧在前,她媳婦狐假虎威以為當個村長老婆就能騎在頭上拉屎,咆哮村民在後,我看啊,您老還是離他們遠點,省的大夥把氣撒到您身上喽!”
八斤直跳腳連罵放屁,可村民被四兩灌輸二柱偷糧的觀念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時的猶豫不決也僅僅是因為幺娘的樣子實在痛苦,不太忍心責備,可八斤一來,他們聽了四兩的話,又覺得村長和德高望重的老頭聯合起來欺壓他們,便不願動腦子,由着自己心中不滿的情緒占了上風,紛紛站到四兩這邊來。
八斤見說不過對方,只好耍起橫,擋在二柱夫妻面前,說道:“鄉親們,你們清醒清醒,這事這麽簡單,你們怎麽就信了四兩的鬼話了呢,你們好好想想,二柱這村長當得不虧你們吧,你們不能這樣!我今天還就不信了,誰也不能動他們!”
四兩哈哈大笑,朗聲道:“八老爺子,我們大夥平日裏都尊重你,也拿您當個佛爺供着,可你佛爺就該有個佛爺的樣,好好做到一邊端着去,馬上要當祖宗的人了,民間的事就別瞎摻和了,省的晚節不保,落個倚老賣老的罵名,鄉親們,你們聽着,今天大夥是不是一致決定,免了二柱的村長?”
“是!”村民們發出的聲音不算齊整,但是也足夠錐進二柱的內心,他心灰意懶,只想着快點結束,相比他自己,這時候他更擔心的是幺娘的安危。
“怎麽着,你們還猶豫了,我跟你們說,誰要支持二柱接着當村長,你們就留在這,要免了他,我今天給你們開真正的合食會,都上我們家吃真糧食去,這些狗都不吃爛果子留給他們,叫他們吃個夠!怎麽樣,好不好?”四兩見大勢已定,抛出了最後的殺手锏,他确實如幺娘所說,幾個月來一直在偷偷的往自己家運早熟的青苗,累月來積攢的糧食足夠村民們敞開吃上一次,所以他對幺娘恨之入骨,巴不得她就這麽死在面前才好,順便還能斷了二柱的後,誰叫自己的兒子不争氣,媳婦老也懷不上,等幺娘一死,這二柱就再也沒有可神氣的地方了。
他沉浸在村民高聲迎合他的聲浪中,陶醉不已,今天他是卧薪嘗膽,大勝而歸,殺得二柱片甲不留,就連八斤老爺子的威望也讓他煞了半截,他就這聲勢,裹挾着民意宣布:免去二柱村長的職務,當然是由他自己代勞,以後這名號自然是要傳給他的兒子,同時,他命令衆村民将幺娘投入到村口的高杆木籠裏,這籠子已經很久沒有裝過人了,關進一個前村長的老婆可是破天荒的事,村民在那籠子下面圍觀了許久不願散去。二柱帶着大夥收集來的果子,成了他和媳婦接下來日子的口糧,四兩帶着自己的親信把糧倉裏的糧食全部占了,只有通過他的允許村民才能領糧食,誰要是同情二柱兩口子,不止會遭到排擠,更重要的是沒有糧食吃,只能吃野果子,原本大夥共享的糧食,成了四兩控制村民的工具。
二柱就那麽一直坐在關着自己老婆的木籠下面,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他一直想不明白,他一心為了村民,怎麽反而倒成了罪人,還連累自己的老婆受苦。幺娘自打那天肚子痛之後,身體便每況愈下,又被關在籠子裏被人指指點點,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若不是肚子裏的孩子,她早就咬斷自己的舌頭自盡了,可肚子裏的孩子叫她堅強,即使每天吃挂薯也要留着這條命到孩子出生。
自打二柱當了村長以來,兩口子幾乎沒有這樣朝夕相伴過,村中繁重的工作總讓二柱疲憊不堪,早出晚歸領着大夥看田地,采果子,為了入冬的事發愁,當了村長不到一年,白頭發倒冒出來不少,幺娘若不是将這些看在眼裏,也不會因為心疼他而當着村長那麽多人的面發脾氣。沒想到二柱被他牽腸挂肚的村民給免了,幺娘被關了吊籠,卻給了兩人相互陪伴的機會。
起初,還有好事的村民跑到吊籠這裏指指點點,夫妻倆誰也不在乎,二柱搬來一個木箱,站在箱子上剛好可以夠到籠子,他白天站在箱子上面給妻子端水送飯,夜裏就鑽到箱子底下睡覺,他看着妻子身體一天弱似一天,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村民們見他們兩人像瘟神一般,時間一久便沒人再到這附近來,有事經過也要繞着兩人為中心劃一個大弧走過去。
直到二柱某天早上醒來,他記得那天特別的冷,他是被凍醒的,一睜眼便立刻爬上箱子查看幺娘的安危,他發現自己的老婆氣若游絲,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他拼了命的搖晃籠子,幺娘勉強睜眼看了他一眼,又将雙眼閉上,任他怎麽叫嚷也沒有反應。
他發了瘋似的直沖進村裏,一腳踹開四兩家的門,四兩和自己兩個老婆在被窩裏還沒醒,被他沖進來吓了一跳,兩個娘們捂着胸口尖叫起來,很快四周的鄰居街坊就趕了過來,八柱提了根棍子褲子還沒提上來沖在最前面,一進屋見到二柱正跪在地上一個勁的給四兩磕頭,地上已經有一灘血跡,聽他嘴裏連聲道:“四叔,你開恩,放了我媳婦,放了我媳婦吧。”
八柱莫名其妙的問他爸:“這一大早抽的什麽瘋,怎麽的,在外面凍傻啦,今天想起求情,早幹什麽去了?”
二柱紅着眼睛回過頭,露出吃人的表情,給八柱吓了一跳,含含糊糊的說道:“求人還這麽求的,你吓唬我啊。”他不自然的把頭別過去,躲過二柱的目光,二柱沒有理他,接着給床上光着的四兩磕頭,說道:“四叔,我媳婦不行了,你把他放了吧,我錯了,我都錯了,我媳婦肚子還有孩子哪!”
四兩把衆人轟走,抓起床頭的褲子蹬上,邊提褲子邊動腦子,說道:“這麽的,我去看看吧,她是罪不知死,真要死了,可不能死在籠子裏,要不然我成什麽了?”
四兩沒理二柱在他身邊走過去了,二柱趕集起身跟在他後面,一出門冷風把四兩又吹了回來,他招呼八柱去籠子那看看,有什麽情況回來跟他說一聲,說完把門一關,把衆人都擋在了外面,自己又鑽了被窩,八柱扯了二柱的袖子,不耐煩的說道:“走吧,你再磨蹭我也懶得去了。”
二柱趕緊抓着八柱的手,生怕他也跑了,拽着他一路小跑來到籠子下面,八柱踮着腳在下面看了半天,說道:“我看沒什麽啊,這不睡着呢嗎,這大冷天睡這麽死,哪有事,待着吧。”
說完轉身要走,二柱一把将他抓住,咕咚又跪下了,涕淚橫流:“她真不行了,你們救救他,行行好吧。”
這時除了跟四兩家關系緊密的村民,其他的村民也被折騰起來了,聞聲趕來看熱鬧,他們對四兩的做法早就不滿,可是奈何人家把着糧食,這是生死命門,一個個都敢怒不敢言,人群漸漸将二柱他們圍了起來,七嘴八舌議論開了。
八柱一腳把二柱踢開,罵道:“你他媽給我磕頭,你比我大,你要害死我啊,得了,這事我管不了,我回去問問我爹去。”
二柱抱着他腿不讓走,哭喊:“再晚就來不及了?”
八柱甩不開他,便指着人群喊道:“你們都死啦,快過來倆人把他拉開,別讓他煩我。”
二柱帶着哭腔苦求大夥:“求求你們,我知道吃果子有違祖訓,也知道那果子會讓人得病,可我是為了大夥不挨餓啊,我們村裏這麽多人,一人吃一點,能省下多少糧食,有了糧我們才好過冬啊!”
人群中終于有人搭話了“那你自己怎麽不吃?你分明就是想害死我們,自己獨占糧食,才當了村長幾天,你爸爸要是活着都讓你氣死了!”
二柱腦海裏又浮現出他爸爸帶着他上山采果子時的樣子,那時他那麽高大,可靠,是全村人信賴的好村長,比他稱職得多,二柱哭的更加傷心,八柱不耐煩了,再次将他蹬開,“起來,你煩不煩!”
二柱往前爬了幾步,沒有趕上八柱離去的腳步,索性撲倒在地,連連給鄉親們磕頭,哭道:“好,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我錯了,我不該繼承我爸的位子,我不配做他的兒子,可我的老婆沒有錯啊,她只是魯莽了些,她不是壞人,花姨,你想想你們一起揚谷的日子,霜妹,你們還一起洗衣服,你生孩子的時候她還照顧你來,你們都忘了嗎,她不應該這麽被折磨啊,錯的是我,你們把她放下來,讓我進去,求你們治治她吧,她真的不行了。”
人群中女人先動搖了,明娘是村裏的神婆,每天帶領大家合着神陰山的鳴叫做禱告是她的本分,本分之外村裏人的小災小病,接生送葬是她不用下地幹活就能換取糧食的手段,她率先開口道:“姑娘們,二柱說的沒錯,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八老爺子說的好,我們要是這麽讓幺娘死了,我們成什麽了?山神也會降罪于我們的!”
八柱一聽,臉上立刻換上了兇狠的嘴臉,指着人們喝道:“我看誰敢動,我看你們是不想吃飯了,今天誰動我跟誰翻臉,不信你們就試試。”
明娘面不改色從人群中迎上他的手指,看着他的眼睛說道:“八柱,你良心黑了,咱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就這麽看着二柱媳婦死你面前,裏面還有兩個孩子?我還告訴你,別拿糧食要挾我,大不了我吃那爛果子去,你爹的病你還想看不想看了,再攔着我,你們家以後誰的病我都不看,你以後媳婦生孩子,你自己接生!”
八柱一聽,立刻含糊了,咔吧着眼睛,嘴裏不清不楚的說了兩句話,明娘逼問道:“你說什麽!大點聲!”
八柱兩手一攤,說道:“明娘,誰沖你了,我說他們呢,誰不讓你吃糧了。”
明娘一聲嬌喝:“沖誰也不行,今天我就做主了,你們這幫老爺們讓人攥吧的跟癟茄子似的,丢人不,趕緊搭手把幺娘放下來,老娘要給她看病!”
二柱跑到明娘面前千恩萬謝,明娘狠狠白了他一眼,說道:“要不是我妹子病重,你們的事我才懶得管,就你那窩囊樣确實當不了村長,看你對她還算有情義,我才不出來當這個大瓣蒜呢。”
二柱跟在明娘後面點頭如搗蒜,唯唯諾諾不敢說話,生怕做主的人變了卦,耽誤自己老婆的姓名。明娘雷厲風行,如同監軍一樣指揮一幫老爺們七手八腳的把幺娘放下來,拿眼一照,發現大事不好,幺娘嘴唇發黑,唇角上似乎泛着金光,知道她命懸一線,趕忙招呼着大家擡着幺娘去自己的屋子。
雪如鵝毛,山谷裏的小村很快便裹上了一層白色,起初雪片輕輕柔柔的,落在人們的臉上,手上,裸露的胸膛和後背上,并不叫人覺得冷,二柱的心思全都在自己瀕死的老婆和孩子身上,他站在神婆明娘的屋子外,全神貫注的通過房門間的小縫向裏張望,神婆不叫他進屋,他心急如焚,雪也搗亂似的,拌着狂風大作越下越猛,人們終于意識到天冷得不像話,紛紛離去,只有二柱死守在門口,苦等那一個消息。
雪落在二柱身上不再融化,幾乎看不出他本來的樣貌的時候,身後的門開了,明娘神色肅然,招呼二柱進屋,二柱看着她的眼睛猜測着幺娘的情況,明娘避開他的眼神,側身讓開一條路,示意他趕緊進去。
也許是凍得太久失去了知覺,二柱不知自己怎麽邁的步,一進屋,他的老婆躺在一片稻谷和他不知名的樹葉之中,神态安寧,遮天蔽日的大雪讓屋子裏的光線異常昏暗,他看不清自己老婆的模樣,加緊走了兩步,撲到床前,才發現他的妻子面色鐵黑,牙齒和嘴唇的交接處變得金光閃閃,他伸出手去撫摸幺娘的臉,手所觸到的地方皆是硬邦邦的,他猛回頭望向明娘,明娘輕輕的搖頭,說道:“太晚了,你媳婦本來懷着孕,你打她那一下動了胎氣,又被關在吊籠裏,風吹日曬,早就不行了,這段時間又天天吃那果子,你看她唇邊的金線,我試過了我所有的辦法,山神将她帶回去了。”
村裏人迷信自己的祖先是從神陰山上的天堂下凡的神仙,人死了便被山神召回去,魂歸故裏,可二柱一點也不想這樣,他捧着自己妻子的臉,大顆大顆的落淚,卻始終哭不出聲音來,明娘見慣了生死,卻也忍不住動容,一手扶在他不斷抽搐的肩膀上,不知說什麽才能安慰這個可憐的漢子。
二柱突然停止哭泣,回頭對明娘說:“我的孩子呢?他們也不行了嗎?難道就這樣沒了嗎?”
明娘低垂着眼,輕輕搖頭,說道:“母親死了,孩子自然要追随母親而去,我也沒有辦法。”
二柱撫摸着幺娘高聳的肚子,淚眼模糊,泣不成聲,不住的呼喚自己老婆的孩子,明娘看得難受,便轉身打算出門,叫他們夫妻二人獨處一會,這時二柱驚叫了一聲,明娘猛回頭,見二柱指着自己老婆的肚子,慌裏慌張的對明娘說:“你騙人,我孩子沒死!”
“怎麽可能,我從沒見過媽死了,孩子還能活的。”
二柱起身過來抓住明娘的手,把她的手拽到幺娘的肚子上,他瞪大了眼,說:“你摸,感覺到沒有?”
明娘将信将疑感受着明娘肚子上傳來的感覺,她的肚皮已經僵硬,這是吃多了挂薯的後遺症,在那一片平坦而堅硬的皮膚下,似乎有一個東西在她的手心跳了一下,她不由的咦了一聲,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她拿開二柱攥着她的手,舒展了一下手掌,又輕輕放了上去,她俯身側耳閉上眼睛仔細感受那孕育生命的地方傳來的律動,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這才确信了,睜開眼睛,對着二柱說道:“山神顯靈了,真是奇跡,真是奇跡,定是山神看你可憐将你的孩子送還了回來,還不趕緊禱告感謝山神!”
明娘說罷跪在地上,沖着神陰山的方向振振有詞念起經文來,二柱看她這樣,也學着她的樣子,誠心實意的感謝山神,終于明娘又站起身來,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對二柱說道:“二柱,你自己做決定吧,現在幺娘死了,要把孩子取出來需要剖開她的肚子,可一個人的身體不完整是不能入祖墳的,不入祖墳的人靈魂是無法歸山的,這,你看。”
二柱想都沒想,眼神透出堅毅,說道:“當然要救我的孩子,我老婆已經沒了,我不能再失去孩子,不能歸山,”想到他的妻子,他的眼睛又濕潤了,他哽咽了一下,繼續說道“不能歸山就不能歸山,我帶着她去後山的林子裏,找一個地方,我們倆死了葬在一起,我跟她一起在世間游蕩便是了!”
明娘感動的抹了把淚,說道:“好,既然你這麽說,我一定把你的孩子救出來!”
二柱看着明娘忙前忙後的準備救他的孩子,他跑到後屋去給明娘的爐子裏添柴,他要把房間燒得熱熱的,他的老婆凍死了,不能讓孩子再受苦,他心裏做了一百個孩子出生的打算,腦袋裏想着孩子懂事了怎麽告訴他媽媽的事情,想着這孩子以後還有沒有機會當村長,要是能當可不要再想他這樣軟弱,連累了自己的老婆丢了性命,想到這裏他又不禁落淚不止,他也顧不上用手去擦,一個勁的往爐子裏添柴,好像那些痛苦的事能同柴火一起燒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