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楔子(上)
引言: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子.齊物論》
村長二柱站在田間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
他身後二十八位壯勞力跟着他一起愁眉苦臉,指望着他能給拿一個主意。
這一年谷底村是喜憂參半,作為一個人口不過幾百人的村子,一年間同時出現了幾十名待産的孕婦,村裏上了年歲的老人都說這是從沒有過的奇事,二柱才上任沒多久,迷信的村民都說這是二柱旺村,這下谷底村就要人丁興旺了,這村裏的人幾百年沒有出過山谷,說不定待這些孩子長大了,可以領着村民走出這重山峻嶺,看看外面的世界。
一片淡淡的雲在二柱們的頭頂無聲滑過,諾大的太陽照在二柱的後脖子上,曬得他皮膚發紅,汗一滴接一滴的落在衣領上,他扯扯了披在身上的夾克,這是他村長的标志,全村只有這麽一件用布做成的衣服,其他人穿的不是樹葉就是獸皮,很多人只在腰間圍上一塊東西用以遮羞,村子沒有能力生産布料,唯獨他這一件是祖上傳下來的,到他手裏時已經不知經了多少人的手,那衣服并不合身,并不能算作正常的衣物,披着它的目的更多是為了宣示身份,二柱平日對它異常愛惜,可是今天知道的事情讓他顧不得那麽多了。
他看着那一地幹癟的青苗心裏要急出火來,村子被大山環繞,可耕種的地就這麽大一塊。傳說當年村子的五位先祖,從仙洞中來到人間,見到人間一片荒蕪,河流幹涸,樹木枯萎,到處都是寸草不生之地,更不用提去種莊稼了,這五位勇敢的先人翻過萬水千山才終于讓他們找到這樣一塊寶地,雖說可以耕作,可是這土地只能支撐五年,五年期一到,立刻變得如同其他地方的土質一樣,再也種不出莊稼來,于是英明的五個人給後代立下了規矩,通過丈量給這塊土地劃為四百三十八塊均等大小的土地,輪流耕作,到可以讓後人衣食無憂。
可是五位先賢哪想到一旦有了食物,這人口便像開了口的棉花迅速膨脹起來,每一年新開的地也是越來越多,原本養一個村的人只要一塊地的收成就足夠了,說不定豐年還能有存糧,到了二柱這一代,養這一村人需要同時開墾三十二塊地,就這樣仍然是捉禁見肘,有人還要餓肚子。即便如此,村人還發現越是同時開墾的地越多,這土地的肥力衰減的便越快,這三十二塊就一半只是第三年,這不這些青苗就打不了谷了,這樣下去不要說新生的嬰兒要餓死,就是大人們也有那些體弱的捱不到明年了。
村民雖然迷信,到還是善良的,沒有把土地衰減的事賴到二柱頭上,沒有人認為是他的黴運讓村子受這樣大的考驗,只是一心希望他們的第七十八任村長可以帶領他們走出這個難關。
村民指望着二柱,二柱能指望誰呢?
他蹲在田間,手裏撚上一把土,發現這土愈發的粘稠,很快就要和其他地方的硬質土同質化了,他看了看不遠處山坡上的密林,不知什麽時候起,開始有植物可以适應本應萬物不生的硬質土,不僅在那樣的土地上生根發芽,還長的肆無忌憚,二柱知道村中的記載原本村子的周圍是一片荒涼,卻不知在什麽時候他們的村子已經躺在漫山的密林懷抱當中了。反正自打他有記憶以來,那些樹就已經在那了,他曾經想過,既然山上可以長出樹來,為什麽不能去種莊稼呢,他曾經這樣問過第七十七任村長,也就是他的父親,換來的是一個大嘴巴和一頓嚴厲的呵斥。
他的父親帶着他進入到密林深處,在一片野果環繞的地方停住,伸手給他摘了一個果子在他面前掰開,那果子的肉質松軟緊實,發出淡淡的清甜味,分了一半給他,二柱腫着半邊臉接過那顆果子嘗了一口,那是他從沒有嘗過的美味,比他之前吃的那些莊稼好吃多了,他問村長:“爸爸,為什麽我們不吃這個,還要去種地?這個多好吃啊,還有這麽多,滿山都是,還用我們這麽辛苦幹什麽?”
他父親卻沒有吃那一半,而是直接扔在了地上,說道:“傻小子,這東西看起來很美,卻不是我們勞動所得,是上天給我們的誘惑,你以為不勞而獲就能吃到的東西就一定很好嗎?”
二柱天真的應道:“可是它真的很好吃啊,分量又足,還解渴。”
他父親板起臉來嚴肅的說道:“你知道你二叔怎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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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柱問道:“怎麽死的?”
“吃這個吃死的!”
二柱吓得立刻将手中的果子扔在地上,還将已經咽了一半的果子吐了出來,對着地面呸了半天,直到吐出的只有唾沫沒有果渣。他委屈的說:“爸,我再也不提來這裏種莊稼了,你別讓我死。”
他父親被他的樣子逗笑了,卻也只是一瞬,待他再開口時仍是一副嚴肅的模樣:“傻小子,這東西沒毒。”
“沒毒?那我二叔怎麽死的?”二柱覺得被自己父親耍了,瞪大了眼睛追問。
他父親撿起地上那半個果子,說道:“這東西我們叫挂薯,我們小的時候就長得漫山都是,我們的父輩也不叫我們來這裏,更不讓我們碰這些東西,可是你知道我們小的時候很淘,經常偷偷來這裏玩耍,有一次我和你二叔就跑到這來,偷吃果子,那一天我們吃的特別多,吃到晚上回去吃飯的時候都吃不下東西。”
“然後二叔就死了?”
他父親又給了他腦袋一巴掌,“別打岔,你那麽盼着你二叔死。”
“他是死了啊。”
“那天他沒有,我們不吃東西就被村長發現了,就是你爺爺,他暴跳如雷,給了我們倆一頓胖揍。”
“哈哈,我爺爺也像你揍我一樣揍你嗎?”
“你那麽興奮幹什麽?哪個當爹的不揍兒子,你以後也要多揍你兒子,要不他當不了村長,咱們家為什麽能代代當村長,就是因為揍得好。”
“知道了。”二柱想聽聖經一樣把這句話記在心裏。
“我挨了揍之後再也不去碰那東西了,可是你知道嗎,這東西讓人上瘾,越吃越想吃,我吃了一次,後來也總是想,可是忍着忍着也就過去了,後來就再也不想了,可你二叔不行,我攔着他不叫他去,他還跟我鬧翻了,自己去偷偷的吃。”
“二叔是挨揍挨的輕。”
他父親摸了二柱的頭,表示認可,他繼續說道:“要是那會我知道他吃這個東西能吃死,我一定往死裏揍他,跟你爺爺一起揍他,你還記得你小時候見過他幾次,還記得他那會什麽樣嗎?”
二柱昂着頭想了想,說道:“有點印象,不太清楚了,就覺得他和別人不一樣。”
“對了,他是不一樣,他總是吃這個東西,吃了十幾年,你見着他那會他才二十出頭,那之後沒多久就死了,他吃這個東西吃的,臉色金黃,皮膚光滑得很,就像挂了一層面具似的,你見他那會還記得不,他走路時關節都是硬的,不會回彎。”
二柱仔細一琢磨,應道:“對了,就是這樣,他走路時直直的。”說着還學着将全身各個關節繃直了走了兩步。
他父親點了點頭,說道:“這下你還想吃這個嗎?”
二柱朗聲應道:“不吃了,誰吃我就揍他,這是為他們好。”
第七十七任村長覺得自己的教育非常到位,心滿意足的牽起二柱的手,正要回村,二柱又問道:“可是為什麽我們不能在這裏種莊稼呢,這果子能長,莊稼也能啊。”
老村長氣得一口老血頂在胸口,回手就給了二柱腦袋一下,罵道:“你怎麽這麽笨,這果子讓人上瘾不是這果子的事,是這地,是這土,這土是受了詛咒的土,長什麽東西都一樣讓人上瘾,直接吃這土都讓人上瘾,這是老天憐惜我們,在一片詛咒之地中給了我們一塊生存的地方,你小子怎麽如此大逆不道,總想着來這詛咒的地方種地!”
二柱吓壞了,抱着頭往村裏跑,邊跑邊委屈,是你自己講了半天果子的故事,反過頭來還要賴我。
可不管怎麽講,這片地不能種莊稼,這果子不能吃在二柱的腦子裏算是紮下了根,現在輪到他當村長了,他還記着他當初說過的話,誰要是吃這果子,他就揍誰。可是現實給他出了一個大難題,如果不吃這果子,村裏的孕婦怎麽辦,沒有糧食生不出孩子不說,把命搭進去怎麽辦,這是全村人的希望啊。除了他們,村裏還有那麽多張嘴等着吃飯,村裏的餘糧根本不夠支撐到這批青苗打谷,更不用提還要存下種子來年繼續耕種。
二柱擡頭望天,那一片雲輕輕的蓋住耀目的陽光,使得它難得的溫柔了一些,就像他嚴厲的父親,我該怎麽辦,父親,如果是你面對這樣的情況,你會怎麽辦?
二柱的父親在天上無可奈何,該拿主意的還是活人,二柱下了決心,站起身來大手一揮,招呼着壯丁們:“走,招呼全村人,開會。”
村長二柱站在村子當中唯一一塊不大的空地當中,被村民們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嚴實,要全村人拿被詛咒的果子充饑,這簡直是大逆不道至極,村民們群情激奮,簡直要生吞活剝了二柱,偏要他給個說法。
二柱內心也充滿了矛盾,他不知這麽一來有多少人又要想他二叔一樣,變得不人不鬼,連死的時候都不能與村人合葬,屍體被幾個壯丁背着扔到那荒山裏去。
可是眼前的危機更重,眼看着村裏的人就要因為糧食不夠而餓死,那個時候即使能葬在墓地又還有什麽用呢,他大喝一聲,村民們漸漸安靜下來,但是眼神中仍然充滿了憤怒和不解。
“三柱,你在哪呢?”二柱向着人群裏喊,三柱并不是他的親兄弟,只是這一個村都系出同源,人們沒有姓只有名,到二柱這一代全都叫柱,他是這一輩第二個生的叫二柱,緊跟着他的就叫三柱,以此類推,這三柱比他小半歲,家裏也有個孕婦,他對着人群喊了半天,才聽見三柱蔫了吧唧的聲音回應道:“我在這。”
二柱順着聲音撥開人群把三柱拽了出來,拉着他在他身邊一站,大聲問道:“你媳婦幾個月了?”
三柱面對這麽多人臉憋得通紅,哼哧半天不出聲,二柱又問了一遍,他才支支吾吾的說道:“七個月了,馬上八個月了。”
二柱又問:“你家還有多少糧食?”
三柱不解的看着他,見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又一陣慌亂,甩開二柱的手,說道:“哎呀,我不說。”
二柱死死抓住他,逼他站在人群面前,喝道:“你家還有多少糧食?!你再不說,那你家就還有富餘,下一撥分糧沒你家的份,要走你就走吧!”
三柱一聽要哭,連聲說道:“憑啥來,憑啥來,憑啥沒我的,憑啥沒我的,不行!”
二柱扯了他一把,喝道:“不行你就說,你還多少餘量!”
三柱哭道:“沒咧,就還有兩天的咧,我媳婦忒能吃,我對不起大家。”
二柱照他屁股上給了一腳,罵道:“窩囊玩意,滾蛋,還有那個誰,六柱,你人呢?”
六柱倒是幹脆,人群裏喊了一聲:“早他媽沒了,老子餓了三天了,都給我媳婦吃了,再這麽下去我就得割肉喂我媳婦了。”
二柱點了點頭,又叫:“七柱,老七,你媳婦還能吃飽嗎?”
七柱也在人群裏喊:“我媳婦還行,就是我娘要不行了,那老太太吃的不多,摳斥着還能吃幾頓。”
二柱還要叫,被四兩攔住了,四兩是他爸爸一輩的老人,逼問道:“二柱,我知道你小子要幹什麽,可是不吃那果子是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你懂不懂,你才當村長幾天,你就要帶頭壞規矩,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二叔怎麽死的,你們家出來的都是大逆不道的玩意,怎麽就眼瞎選了你當村長。”
二柱還未還口,那邊十三兩接口了,“老四,你也不能這麽說,這二柱也是給大夥想辦法,照我看啊,祖宗的規矩不能破,可眼前的難關也得過不是?”
四兩罵道:“要你做老好人,兩頭你都不得罪,你倒是說一個法來,不壞規矩,又讓大夥都不餓肚子?”
十三兩不說話了,嘟囔着:“怎麽沖我來了,不是為了別傷了和氣嗎,你還敢得罪村長?”
二柱走到四兩面前,耐心道:“四叔,你也看到了,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我也知道大夥圍着我是因為着急,可是咱們先解了眼前的危機再想那之後的事吧,這幾個孕婦都能吃,這是好事,說明孩子健康,可咱們不能叫她們想吃吃不着啊。”
四兩把嘴一撇,頭一扭,說道:“那我管不着,反正這規矩不能壞,生那麽多孩子有什麽用,村子就這麽大,有兩個傳宗接代的就得了,你還指望着生出多少來?”
這話一出可把那些家裏有孕婦的人家得罪了,有些剛才還在指責二柱的人立刻将矛頭對準了他,“你可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怎麽着,還得選兩個能生的來,把其他的都餓死呗,那就讓二柱生,聽老婆子說他家懷的是雙胞胎,她媳婦一個頂倆,把我們的都餓死,糧食省出來都給他,咱們村就讓他自己生去,看他能當幾輩子的祖宗!”
這話不僅把四兩噎得夠嗆,把二柱也給饒進去了,二柱忙安撫道:“大夥別急,這不是叫大夥來想辦法嗎,我就是提了這個辦法,也沒說咱們都不吃糧食了,我的意思是緊着急需的人吃糧食,其他的人摻着點那個東西吃,先度了這關再說,這要開墾新地,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成的事,餘下的地本來就不多了,你們都去地裏轉轉,本來五年的地,到我這才第三年就不行了,今年的青谷都是憋的,這要不吃點別的,別說這幾個孕婦,就連咱們這些已經在的人都要撐不下去啊。”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二柱說的沒錯,你們別難為他。”人們順着聲音望去,只見一個白須老者,彎腰駝背,拄着根粗木枝子,一步一挪向着空地走來,人們看着他慢悠悠的挪過來,也不着急,紛紛議論着這老爺子也出來了,看來這次的事真的像二柱說的那般嚴重。
來的老頭叫八斤,是村裏碩果僅存的四兩爺爺輩的人,他的兒子輩都已經死光了,孫子輩也就還有四兩七兩十三兩那麽幾個老頭,這老頭子活了幾乎一百歲,還能下地走路,這在二柱的村子簡直是個奇跡,這老頭平日輕易不露面,對于這幫村民來說簡直就是活祖宗,每逢過年都要二柱領頭集體去給他老人家磕頭,聽他給大夥做一年的展望。所以他說的話對于村民比起二柱來那是有無可比拟的威信的。
老頭子挪到四兩面前,吃力的舉起木棍來,給了他腦袋一下,罵道:“混賬東西,你祖宗哪來的那麽多規矩?我是你祖宗不?”
這一下并不疼,老爺子也沒多大力氣,拼上老命去打估計也沒多疼,可是四兩還是跪下了,忙磕頭賠罪,說道:“老祖宗,我這是為了村裏人好啊。”
“為了村裏人好你就要把他們都餓死,帶着頭的鬧事?”老爺子顫顫巍巍的,二柱忙過來扶住他。
“我,我是怕大夥上瘾,那死相太慘了。”
“呸,那是你沒見過餓死的。”老爺子還做了個呸的動作,要不是二柱扶着,呸的一下差點沒把自己栽到地上。
四兩見老爺子動了氣,也不敢再吭聲,帶着追随他的人嘟嘟囔囔的向人群外擠,二柱一手扶着老爺子,對着他們高聲喊道:“四叔,那就這麽定了,到時候你們也出些勞力跟大夥一起采果子去!”
四兩臉色陰沉,回頭望了二柱一眼,哼了一聲,對此不置可否,氣哼哼的走掉了。
其他的村民并沒有因為這件事而影響對二柱的信任,他們生來就不懂得自己拿主意,只要有飯吃,其他的事情叫別人幫他們考慮就足夠了。很快大夥響應着二柱的號召,從田裏分出了一大波人去采集果子,這樣的活并不繁重,女性也能參與其中,她們在采集果實的過程當中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在這個村子,耕地有限,村中的男人就足夠承擔所有的勞動,同樣因為耕地有限,糧食自然也有限,村子又不可能向外擴張,祖宗已經規定好的地就那麽點,自然得省着用,也就沒有鼓勵多生多幹的傳統,女人的生育權也被大大的降低,換句話說,生孩子也要村長批準,家裏的男人幹活不行,他的老婆就沒有權利生孩子,女人在這個村子的地位簡直要低到不能再低,只能對男人百依百順,因為村子就這麽大點,一旦得罪了男人被掃地出門,就再也找不到吃飯的依靠了。
這是第一次給了她們勞動的機會,她們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累贅,争着去爬最高的山坡,上最高的樹,找最大最甜的果子,很快村中為了儲存這些果子特意騰出來的房子就被大大小小新鮮的挂薯堆滿了。二柱做了個決定,提前将這些果實分給大夥,一旦入了冬這些果子沒等吃就腐爛了,分到各家去,各自保存,自行決定什麽時候吃,這東西漫山都是,不必想糧食一樣按量分配,吃沒了再去采,多吃更好,說明省下了糧食,于是再一次召集大夥到這倉庫前的空地來分發果子。
這一次各家出了力的女人也都參與其中,村中開會從未有過這樣熱鬧的場景,女人們叽叽喳喳交頭接耳,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好似第一次證明了女人也有大用處。
四兩帶着他的跟班在人群外遠遠的站着,冷眼旁觀,好像兩撥人之間立着一道無形的牆,八柱站在他身後,狠狠的啐了一口,道:“看這幫老娘們,湊到一起就會叽叽喳喳,煩不煩,就她們咋呼的兇,老爺們沒有幾個上心的,要臉不要臉?”
四兩白了他兒子一眼,罵道:“閉嘴,你自己媳婦你管不住,有臉說別人?”
八柱臉一紅,緩了一口氣,惡狠狠的道:“看這次回來的,我就把她攆出去,別吃我家的糧!”
四兩氣得拍了他的腦袋,兇道:“閉嘴,你那婆娘還沒下蛋,你把他攆出去,找誰給你生去,我他媽腆着老臉找二柱要的名額,你不想着趕緊給我生,你還要攆你婆娘?”
八柱捂着腦袋趕緊賠不是,他爹陰着臉,說道:“她拿回來的果子,讓她吃,你抓緊給她種上,等生完了就把她轟走,我們家不要這樣的女人!”
八柱愣了一下,忙不疊的應了下來。
二柱見大夥來的差不多了,找了個石頭往高處一站,朗聲說道:“感謝大夥相信我,支持我,這事沒有你們的理解肯定是進行不下去的,這次全村采集果子好多人都出了力,還有些鄉親特別高風亮節,為了不多耗費糧食,在采果子的時候就地取材邊勞動邊吃果,不僅給我們采果子,還為我們省糧食,這樣的家庭我都記在心裏,入冬之前分糧食時,一定給他們多分幾斤好糧食,來彌補他們的犧牲!”
此言一出,人群中爆發出高聲的喝彩,四兩可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臉色鐵青,高聲叫道:“我不同意,村裏的糧食一向是按照各家勞動出力來分配,他們采個果子憑什麽就能多分糧?”
沒等四兩答話,人群中七柱叫道:“這怎麽不是按勞動出力了?采果子不費力啊,上山不費勁啊,你當這果子是自己跑到這村裏來的?”
八柱不樂意了,搶白道:“你怎麽跟我爹說話呢,你是什麽東西,敢這樣跟長輩說話?”
七柱看看人群中,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表情,朗聲道:“我怎麽說話了,我說得不對嗎,你家光在一邊拆臺,全村都上山勞動,你們在一邊冷嘲熱諷從不出力,現在怎麽啦,知道要多分糧你們不幹啦,咋啥好事都得讓你們占了呢?憑什麽?”
八柱氣得臉通紅,把身上遮羞的樹葉往下一扯甩在地上,要沖進人群去揍七柱,被他爹一把拉住,給了他一個眼色,慢悠悠的說道:“照你們這麽說,多勞動就多得,你們是多采了果子,那就應該多給你們分果子,你們上山的時候,我們這幫人都在村中照看田地,就應該給我們多分糧食,二柱,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二柱忙打圓場,他想着這本來是件好事,有了這些果子做儲備,有了緩沖的時間,度過這個冬天應該不難,來年新地也可以開墾種糧,有了足夠的糧食大夥也就沒必要争下去,他說道:“四叔,你說的在理,可是你也知道吃這果子有點風險,現在大夥都還沒什麽事,可萬一吃的太多他難免會出點什麽事,我還是為大夥負責,這麽着吧,我說大夥都出了力,你們在照看田地我也都知道,按說該給你們獎勵,我看這樣,咱們多采果子的人家年底的時候就多分糧,你們這會照看田地的呢,現在就給你們多分些果子,你看怎麽樣?”
四兩瞪大了眼睛,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故作驚訝道:“好啊,老二,你這小算盤打得不錯啊,我可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一手,要不你當村長呢,你可真行,我要你那破果子?你知道那玩意吃多了有風險,還叫大夥吃,你是不是謀財害命?你想把大夥都害死,看我們不吃就出了這麽個損主意,大家快看看他哎,重新認識認識你們這好村長,要把咱們村都滅了門哪,你二叔死的跟個雕塑似的,現在還在後山扔着呢,你要讓大夥都跟你二叔陪葬是不是?”
二柱沒想到他說出這麽惡毒的語言來,本來一番好心全成了肉包子打狗,心中不忿,未等開口,他媳婦幺娘挺着大肚子竄到那石頭上,給二柱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她,喝道:“你上來幹什麽?”
幺娘沒理他,跳着腳指着四兩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個老不死的混賬玩意,天天在這倚老賣老搞破壞,拆我們二柱家的臺,你要臉不要臉,誰不知道這會地裏根本沒活?你們他媽的天天鑽到地裏去按得什麽心當別人都傻呢啊,你們就想趁大夥都上山幹活了,盯着有早結的糧食都偷到你們自己家裏去,我這大肚婆上不了山,可是留到村裏我也沒閑着,你們這幫臭不要臉的慫貨,挖牆腳的爛**子,叫你們家八柱回家趕緊搞他媳婦去,別他媽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搞,等生下來崽子趕緊看看有沒有**子!”
二柱站在她媳婦旁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覺得這村長的人是丢大了,趕緊捂着她媳婦的嘴,叫兩個人把她攙了下去,這邊還弄利索,那邊八柱早已經沖進人群要揍二柱,被外面的村民團團圍住一個勁的向外推,二柱的媳婦還在高聲大罵,根本不管四周已經被她攪成了一鍋粥。
二柱心髒病都快犯了,四兩這時候倒比他利索,已經倒在地上翻白眼,他的跟班們趕緊把他圍住,又是掐人中,又是給灌水,這才倒過這口氣來,睜眼第一句話卻不忘了吵架,顫聲說道:“咱們村幾百年沒出過這樣的女人,造了反了,二柱,你管不管你媳婦,你還想不想當這村長了!”
村民們也知道二柱媳婦做的事不合規矩,說的話更是沒邊,可其中有一句話他們都聽清了,找常理,幺娘這麽幹早就被群起攻之,不僅要被攆出家門,還要赤身裸體關進籠子裏吊在村口的木樁上,一旦進了籠子,這女人基本性命就交待在這了,可是村民們現在顧不得去懲罰違了婦道的幺娘,他們對于四兩作為村裏除了八斤外最長的一輩,居然帶頭想要偷糧,這事如果屬實,幺娘再罵得難聽一百倍他們也覺得罵的過瘾。
村民們紛紛要求四兩給一個解釋,八柱攔在他父親面前,大吼着:“你們這幫軟耳根子,聽一個女人咋呼,你叫她拿出證據來!”
村民的目光齊刷刷又聚集在幺娘身上,連二柱也充滿了憂心的看着他,畢竟這是一件大事,他自然是相信他老婆的為人,可一旦要拿不出證據來,這話的反作用就會百倍的加在她的身上,她現在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
幺娘大大方方往人群中一站,兩手叉腰,指着四兩的鼻子叫道:“你個老不羞的還想倒打一耙,有本事你叫大夥去你家搜啊,早熟的糧食不多,可也有個半缸米,我就不信你個老不死的那麽能吃,一點都沒剩下!”
四兩只有倒氣的份,光張嘴不出音,八柱急了,把他爹往背上一放,惡狠狠的盯着幺娘,幺娘毫不示弱,下巴一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八柱一跺腳,撂下一句狠話,“你們愛吃什麽吃什麽,我們管不着,反正我們家的糧到時一點也不能少。”說完背着他爹急匆匆的跑了。
幺娘得勝了一般,向着他的背影大喊:“走着瞧,看我家二柱還給你們分糧不分糧!快滾吧!”
四兩的跟班見主心骨倒下了,也沒心思再跟大夥糾纏,他們猶豫了半天,有些人決定留下來等着分果子,一小部分死心塌地跟着四兩的人商量了一番,一直在這分果現場守着直到果子分完,村民們一散,他們便匆匆趕往四兩家,這事還沒完。
伴随着神陰山上傳來的刺耳鳴叫聲,太陽沉入了夜幕,夜空中繁星點點,明亮的月光是這個古舊落後的山村在夜晚唯一的光源。村民們早早的歇息是百千年來養成的習慣,也在夜晚僅有的娛樂活動無非是夫妻吵架,鄰居拌嘴,二柱也不例外,礙于他老婆大着肚子,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惡狠狠的教訓幺娘,但畢竟在村民間發表意見那是村長才能做的事,連一般的男人都不行,更何況幺娘一個婦道人家,竟然在全村人面前辱罵長輩,幸虧四兩理虧病倒沒有追究,若是日後追問起來,她一個孕婦怎麽能承受得了。
二柱說了幺娘幾句,沒想到幺娘反而更加不在乎了,二柱就着窗外的月光看見幺娘對着他在黑暗中翻白眼,“你是不是怕我這麽做給你丢人讓你當不了這破村長?要我說有什麽可當的,操心受累,還費力不讨好,你看那幫混蛋不幫忙不說,還跑到人前來拆臺,你看那幫玩意,有一個幫你說話的沒有?”
二柱摸着她隆起的肚子,皺了皺眉,低聲道:“你小點聲,讓人聽見了不好,四兩他家做的也沒錯,我二叔确實是吃這個東西死的,可眼前難關得過啊,我二叔吃了十幾年,天天吃頓頓吃,到後來幾乎什麽時候見着手上都攥那麽個東西,我有時就在想他是不是吃多了撐死的?”
幺娘瞪着眼睛,故意大聲道:“撐死的?能撐得腿都直喽?你又沒叫那幫玩意像他那麽吃,叫你二叔那個吃法,吃啥也都吃死了,可咱們有那麽多東西給那幫懶玩意吃嗎?”
二柱的手停在幺娘肚子最頂端的位置,他感覺似乎裏面的小人隔着肚皮推了他一下,他心中一動,他絕對不能讓這孩子出生就餓肚子,呵斥道:“你小點聲,再有理也讓你喊沒理了,這果子大夥本來就心中有顧慮,我也不知道吃多少能變成我二叔那樣,趁着大家還配合,趕緊把這關過了,你可別給我添亂了,人心隔肚皮,沒有哪個是省油的燈。”
幺娘笑了,按着二柱的手,把他往下邊推,“這家夥也跟你隔着肚皮呢,他也不省油?”
二柱順着她的意思說道:“他省不省油那得我試試才知道。”
幺娘推開他的手,嗔道:“別鬧,早點睡吧,明還得上山摘果子去呢。”
二柱一翻身,仰面朝天,看着窗外皎潔的圓月挂在群星之間,清清亮亮,周圍一絲雲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