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1)
趙客缦胡纓,吳鈎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将炙啖朱亥,持觞勸侯臝。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龍島主道:“衆位心中尚有什麽疑窦,便請直言。”
白自在道:“龍島主說是邀我們來看古詩圖解,那到底是什麽東西,便請賜觀如何?”
龍島主和木島主一齊站起,龍島主道:“正要求教于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來,抓住兩塊大屏風的邊緣,向旁緩緩拉開,露出一條長長的甬道。龍木二島主齊聲道:“請!”當先領路。
群雄均想:“這甬道之內,定是布滿了殺人機關。”不由得都是臉上變色。白自在道:“孫女婿,咱爺兒倆打頭陣。”石破天道:“是!”白自在攜着他手,當先而行,口中哈哈大笑,笑聲之中卻不免荷些顫抖。餘人料想在劫難逃,一個個地跟随在後。有十餘人坐在桌旁始終不動,俠客島上的衆弟子侍仆卻也不加理會。
白自在等行出十餘丈,來到一道石門之前,門上刻着三個鬥大古隸:“俠客行”。石破天自然不識,也不以為意。
一名黃衫弟子上前推開石門,說道:“洞內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請随意來去觀看,看得厭了,可到洞外散心。一應飲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備,各位随意取用,不必客氣。”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随意,可客氣得很啊。就是不能‘随意離島’,是不是?”
龍島主哈哈大笑,說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來到俠客島是出于自願,若要離去,又有誰敢強留?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俱全,各位何時意欲歸去,盡可自便。”
群雄一怔,沒想到俠客島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當下好幾個人齊聲問道:“我們現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龍島主道:“自然對以啊,各位當我和木兄弟是什麽人了?我們待客不周,已感慚愧,豈敢強留嘉賓?”群雄心下一寬,均想:“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詩圖解是什麽東兩,便即離去。他說過不強留嘉賓,以他的身份,總不能說過了話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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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各人絡繹走進石室,只見東面是塊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點燃着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圖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練功,有的閉着雙目喃喃自語,更有三四人在大聲争辯。桌上放了不少空着的大瓷碗,當是盛過臘八粥而給石室中諸人喝空了的。
白自在陡然見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驚道:“溫三兄,你……你……你在這裏?”
這個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溫仁厚,是山東八仙劍的掌門,和白自在交情着實不淺。然而他見到白。在時并不如何驚喜,只淡淡一笑,說道:“怎麽到今日才來?”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聽說你被俠客島邀來喝臘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幾場,哪知道……”溫仁厚道:“我好端端在這裏研習上乘武功,怎麽就會死了?可惜,可惜你來得遲了。你瞧,這第一句‘趙客缦胡纓’,其中對這個‘胡’字的注解說:‘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書承乾傳雲:數百人習音聲學胡人,椎髻剪彩為舞衣……’”一面說,一面指着石壁上的小字注解,讀給白自在聽。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詢問別來種種,又要打聽島上情狀,問道:“溫三兄,這十年來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帶個信到山東家中?”
溫仁厚瞪目道:“你說什麽?這‘俠客行’的古詩圖解,包蘊古往今來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咱們竭盡心智,尚自不能參悟艽中十之一二,哪裏還能分心去理會世上俗事?你看圖中此人,絕非燕趙悲歌慷慨的豪傑之士,卻何以稱之為‘趙客’?要解通這一句,自非先明白這個重要關鍵不可。”
白自在轉頭看壁上繪的果是個青年書生,左手執扇,右手飛掌,神态甚是優雅潇灑。
溫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圖中人儒雅風流,本該是陰柔之象,注解中卻說:‘須從威猛剛強處着手’。那當然說的是陰柔為體、陽剛為用,這倒不難明白。但如何為‘體’,如何為‘用’,中間實有極大的學問。”
白自在點頭道:“不錯。溫兄,這是我的孫女婿,你瞧他人品還過得去吧?小子,過來見過溫三爺爺。”
石破天走近,向溫仁厚跪倒磕頭,叫了聲:“溫三爺爺。”溫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沒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學着圖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發掌,呼的一聲,直擊出去,說道:“左陰右陽,陰陽共濟,多半是這個道理了。”石破天心道:“這溆三爺爺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誦讀壁上所刻注解:“莊子說劍篇雲:‘太子曰: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鬓,垂冠,缦胡之纓,短後之衣。’司馬注雲:‘缦胡之纓,謂粗纓無文理也。’溫兄,‘缦胡’二字應當連在一起解釋,‘缦胡’就是粗糙簡陋,‘缦胡纓’是說他頭上所戴之纓并不精致,并非說他戴了胡人之纓。這個‘胡’字,是糊裏糊塗之糊,非西域胡人之胡。”
溫仁厚搖頭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都賦雲:缦胡之纓。注:銑曰,缦胡,武士纓名。’這是一種武士所戴之纓,可粗陋,也可精致。前幾年我曾向涼州果毅門的掌門人康昆請教過,他是西域胡人,于胡人之事是無所不知的。他說胡人武士冠上有纓,那形狀是這樣的……”說着蹲了下來,用手指在地下畫圖示形。
白自在又讀壁上所刻注解道:“成玄瑛疏雲:‘曼胡之纓,謂屯項抹額也。’權德與文集中有雲:‘比屋之人,被缦胡而揮孟勞’,孟勞是寶刀名,缦胡可被,乃衣之一種,非纓也。照成玄瑛的解釋,那是連帽子的披風,《谷梁傳》中就有了,跟胡人并不相幹……”
石破天聽他二人議論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識,聽了半天,全無趣味,便即離去,信步來到第二間石室。一進門便見劍氣縱橫,七對人各使長劍,正在較量,劍刃撞擊,铮铮不絕。這些人所使劍法似各不相同,但變幻奇巧,顯然均極精奧。
只見兩人拆了數招,便即罷鬥,一個白須老者說道:“老弟,你剛才這一劍設想雖奇,但你要記得,這一路劍法的總綱,乃‘吳鈎霜雪明’五字。吳鈎者,彎刀也,出劍之時,總須念念不忘‘彎刀’二字,否則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運劍,那并不難,但當使直劍如彎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吳鈎霜雪明’這五個字的宗旨。”
另一個黑須老者搖頭道:“大哥,你卻忘了另一個要點。你瞧壁上的注解說:鮑照樂府:‘錦帶佩吳鈎’,又李賀詩雲:‘男兒何不帶吳鈎’。這個‘佩’字,這個‘帶’字,才是詩中最要緊的關鍵所在。吳鈎雖是彎刀,卻是佩帶在身,并非拿出來使用。那是說劍法之中當隐含吳鈎之勢,圓轉如意,卻不是真的彎曲。”白須老者道:“然而不然。‘吳鈎霜雪明’,精光閃亮,就非入鞘之吳鈎,利器佩帶在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
石破天不再聽二人争執,走到另外二人身邊,見那二人鬥得極快,一個劍招淩厲,着着進攻,另一個卻是以長劍不住劃着圓圈,将對方劍招盡數擋開。驟然間铮的一聲響,雙劍齊斷,兩人同時向後躍開。
那身材魁梧的黑臉漢子道:“這壁上的注解說道:白居易詩雲:‘勿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鈎’。可見我這直折之劍,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個是個老道,石破天認得他便是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是石莊主夫婦的師兄。石破天心下凜凜,生怕他見了白己便會生氣,哪知他竟似沒見到自己,手中拿着半截斷劍,不住搖頭,說道:“‘吳鈎霜雪明’是主,‘猶勝曲全鈎’是賓。喧賓奪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聽他二人又賓又主地争了半天,自己一點不懂,舉目又去瞧丙豸一男一女比劍。
這男女兩人出招十分緩慢,每出一招,總是比來比去,有時男的側頭凝思半晌,有時女的将一招劍招使了八九遍猶自不休,顯然二人不是夫婦,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門,相互情誼甚深,正在齊心合力地鑽研,絕無半句争執。
石破天心想:“跟這二人學學,多半可以學到些精妙劍法。”慢慢地走将過去。
只見那男子凝神運氣,挺劍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搖了搖頭,神情甚是沮喪,嘆了口氣,道:“總是不對。”那女子安慰他道:“遠哥,比之五個刀前,這一招可大有進境了。咱們再想想這一條注解:‘吳鈎者,吳王阖廬之寶刀也。’為什麽吳王阖廬的寶刀,與別人的寶刀就有不同?”
那男子收起長劍,誦讀壁上注解道:“‘吳越春秋雲:阖廬既寶莫邪,複命于國中作金鈎,令口:能為善吳鈎者,賞之百金。吳作鈎者甚衆。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殺其二子,以血釁金,遂成二鈎,獻于阖廬。’倩妹,這故事甚是殘忍,為了吳王百金之賞,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那女子道:“我猜想這‘殘忍’二字,多半是這一招的要訣,須當下手不留餘地,縱然是親生兒子,也要殺了。否則壁上的注釋文字,何以特地注明這一節。”
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秀,何說到殺害親子之時,竟是全無凄恻之心,不願再聽下去。舉目向石壁瞧去,見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但見千百文字之中,有些筆畫宛然便是一把把長劍,共有二三十把。
這些劍形或橫或直,或撇或捺,在識字之人眼中,只是一個字中的一筆,但石破天既不識字,見到的卻是一把把長長短短的劍,有的劍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飛,有的橫掠欲堕,石破天一把劍一把劍地瞧将下來,瞧到第十二柄劍時,突然間右肩巨骨穴間一熱,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再看第十三柄劍時,熱氣順着經脈,到了五裏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劍時,熱氣跟着到了曲池穴中。熱氣越來越盛,從丹田中不斷湧将上來。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從練了木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內力大盛,但從不像今日這般勁急,肚子裏好似火燒一般,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性發作了。”
他不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內力便自行按着經脈運行,腹中熱氣緩緩散之于周身穴道,當下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順着劍形而觀,心內存想,內力流動不息,如川之行。從第一柄劍看到第二十四柄時,內力也自迎香穴而至商陽穴運行了一周。
他暗自尋思:“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文字,否則依法修習,倒可學到一套劍法。是了,白爺爺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請他解給我聽。”
于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見白內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拆幾招,辯一陣,又指着石壁上文字,各持己見,互指對方的謬誤。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問道:“爺爺,那些字說些什麽?”
白自在解了幾句。溫仁厚插口道:“錯了,錯了!白兄,你武功雖高,但我在此間已有十年,難道這十年功夫都是白費的?總有些你沒領會到的心得吧?”白自在道:“武學猶如佛家的禪宗,十年苦參,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我以為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溫仁厚連連搖頭,道:“大謬不然。”
石破天聽二人争辯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難法,剛才龍島主說,他們邀請了無數高手、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幾十年來,仍是弄不明白。我只字不識,何必去跟他們一同傷腦筋?”
在石室中信步來去,只聽得東一簇、西一堆的人個個在議論紛纭,各抒己見,要找個人來閑談幾句也不可得,獨自甚是無聊,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
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發覺長劍的方位指向,與體內經脈暗合,這第一圖中卻只一個青年書生,并無其他圖形。看了片刻,覺得圖中人右袖揮出之勢飄逸好看,不禁多看了一會兒,突然間只覺得右脅下淵腋穴上一動,一道熱線沿着足少陽膽經,向着“日月”、“京門”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細看圖形,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褶、面容、扇子的線條,一筆筆均有貫串之意,當下順着氣勢一路觀将下來,果然自己體內的內息也依照線路運行。尋思:“圖畫的筆法與體內的經脈相合,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這裏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法領會,左右無事,便如當年照着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在這裏練些粗淺功夫玩玩,等白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
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依勢練了起來。這圖形的筆法與世上書畫大不相同,筆畫順逆頗異常法,好在他從來沒學過寫字,自不知不論寫字畫圖,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自左而右,雖然勾挑是自下而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筆。這圖形中卻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筆甚多,與書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絲毫不以為怪,照樣一練。換作一個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便決計不會順着如此的筆路存想了。
圖中筆畫上下倒順,共八十一筆。石破天練了三十餘筆後,覺得腹中饑餓,見石室四角幾上擺滿面點茶水,便過去吃喝一陣,到外邊廁所中小解了,回來又依着筆路照練。!
石室中燈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已将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去尋白自在時,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驚慌,叫道:“爺爺,爺爺!”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見白自在手持木劍,在和一位童顏鶴發的老道鬥劍。兩人劍法似乎都甚鈍拙,但雙劍上發出嗤嗤聲響,乃是各以上乘內力注入了劍招之中。只聽得呼的一聲大響,白自在手中木劍脫手飛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劍卻也斷為兩截。兩人同時退開兩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說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風。然而咱們比的是劍法,可不是比內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長,你劍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這是你武當派世傳的武學,卻不是石壁上劍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斂起笑容,點了點頭,道:“依你說卻是如何?”白自在道:“這一句‘吳鈎霜雪明’這個‘明’字,大有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說道:“爺爺,咱們回去了,好不好?”白自在奇道:“你說什麽?”石破天道:“這裏龍島主說,咱們什麽時候想走,随時可以離去。海灘邊有許多船只,咱們可以走了。”白自在怒道:“胡說八道!為什麽這樣心急?”
石破天見他發怒,有些害怕,說道:“婆婆在那邊等你呢,她說要等你三個月,只等到三月初八。倘若三月初八還不見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盡。”白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還只過了兩三天,日子挺長着呢,怕什麽?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挂念着阿繡,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灘上送別,神色憂愁,情切關心,真正互相當是“心肝寶貝”,恨不得插翅便飛了回去,但見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于這石壁武學,實無絲毫去意,總不能舍他自回,不敢再說,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進石室,便覺風聲勁急,三個勁裝老者展開輕功,正在迅速異常地奔行。這三人奔得快極,只帶得滿室生風。三人腳下追逐奔跑,口中卻不停說話,語氣甚是平靜,足見內功修為都是甚高,竟不因疾馳而令呼吸急促。
只聽第一個老者道:“這一貧《俠客行》乃大詩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詩仙,卻不是劍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詩中,卻含有武學至理?”第二人道:“創制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爍今、不可企及的武學大宗師。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這首詩,來抒寫他的神奇武功。咱們不可太鑽牛角尖,拘泥于李白這首《俠客行》的詩意。”
第三人道:“紀兄之言雖極有理,但這句‘銀鞍照白馬’,若是離開了李內的詩意,便不可索解。”第一個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為還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飒沓如流星’連在一起,方為正解。解釋詩文固不可斷章取義,咱們研讨武學,也不能斷章取義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讨武功,為何不坐下來慢慢談論,卻如此足不停步地你追我趕?但片刻之間便即明白了。只聽那第二個老者道:“你既自負于這兩句詩所悟比我為多,為何用到輕功之上,卻也不過爾爾,始終追我不上?”第一個老者笑道:“難道你又追得上我了?”只見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帶風,連成了一個圓圈,但三人相互間距離始終不變,顯是三人功力相若,誰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會兒,轉頭去看壁上所刻圖形,見畫的是一匹駿馬,昂首奔行,腳下雲氣彌漫,便如是在天空飛行一般。他照着先前法子,依着那馬的去勢存想,內息卻毫無動靜,心想:“這幅圖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汽不同。”
再細看馬足下的雲氣,只見一團團雲霧似乎在不斷向前推湧,直如意欲破壁飛出,他看得片刻,內息翻湧,不由自主地拔足便奔。他繞了一個圈子,向石壁上的雲氣瞧了一眼,內息推動,又繞了一個圈,只是他沒學過輕功,足步踉跄,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遠不如那三個老者迅速。三個老者每繞七八個圈子,他才繞了一個圈子。
耳邊廂隐隐聽得三個老者出言譏嘲:“哪裏來的少年,竟也來學咱們一般奔跑?哈哈,這算什麽樣子?”“這般的輕功,居然也想來鑽研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醉步,那也是自有規範的高明武功,這個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紅過耳,停下步來,但向石壁看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又奔跑起來。轉了八九個圈子之後,全神貫注地記憶壁上雲氣,那三個老者的譏笑一句也沒聽進耳中。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将一團閉雲氣的形狀記在心裏,停下步來,那三個老者已不知去向,身邊卻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飛馬的姿式,正在互相擊刺。
這四人出劍狠辣,口中都是念念有詞,誦讀石壁上的口訣注解。一人道:“銀光燦爛,鞍自平穩。”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臨下,‘白’則皎潔而淵深。”又一人道:“天馬行空,瞬息萬裏。”第四人道:“李商隐文:‘手為天馬,心為國圖。’韻府:‘道家以手為天馬’,原來天馬是手,并非真的是馬。”
石破天心想:“這些口訣甚是深奧,我是弄不明白的。他們在這裏練劍,少則十年,多則三十年。我怎能等這麽久?反正沒時候多待,随便瞧瞧,也就是了。”
當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繪的是“飒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圖譜,他自去參悟修習。
《俠客行》一詩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間石室圖解。他游行諸室,不識壁上文字,只從圖畫中去修習內功武術。第五句“十步殺一人”,第十句“脫劍膝前橫”,第十七句“救趙揮金錘”,每一句都是一套劍法。第六句“千裏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句“深藏身與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輕身功夫。第九句“閑過信陵飲”,第十四句“五岳倒為輕”,第二十一句“縱死俠骨香”,各是一套拳法掌法。第十三句“三杯吐然諾”,第十六句“意氣索霓生”,第二十句“烜赫大梁城”,則是吐納呼吸的內功。
他有時學得極快,一天內學了兩三套,有時卻連續十七八天都未學全一套。一經潛心武學,渾忘了時光流轉,也不知過了多少曰子,終于修畢了二十三間石室中壁上的圖譜。
他每學完一幅圖譜,心神寧靜下來,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對石壁上武學所知漸多,越來越是沉迷,一見石破天過來催請,便即破口大罵,說他擾亂心神,耽誤了鑽研功夫,到後來更是揮拳便打,不許他近身說話。
石破天無奈,去和範一飛、高三娘子等商量,不料這些人也一般的如癡如狂,全心都沉浸在石壁武學之中,拉着他相告,這一句的訣竅在何處,那一句的注釋又怎麽。
石破天惕然心驚:“龍木二島主邀請武林高人前來參研武學,本是任由他們自歸,但三十年來竟沒一人離島,足見這石壁上的武學迷人極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識字,決不會像他們那樣留戀不去。”因此範一飛他們一番好意,要将石壁上的文字解給他聽,他卻只聽得兒句便即走開,再也不敢回頭,把聽到的話趕快忘記,想也不敢去想。
屈指計雰,到俠客島後已逾兩個半月,再過得數天,非動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過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後一座去看上一兩日,圖形倘若太難,便來不及學了,要是爺爺一定不肯走,自己只有先回去,将島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衆人,免得他們放心不下。好在任由爺爺留島鑽研武功,那也絕無兇險。當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
走進室門,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盤膝坐在錦墊之上,面對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對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遠遠站着,舉目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微感失望,原來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圖形,這最後一室卻僅刻文字,并無圖畫。
他想:“這裏沒有圖畫,沒什麽好看,我去跟爺爺說,我今天便回去了。”想到數口後便對和阿繡、石清、闵柔等人見面,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當即跪倒,向兩位島主拜了幾拜,說道:“多承二位島主款待,又讓我見識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謝。小人今。告辭。”
龍木二島主渾不理睬,只是凝望着石壁出神,于他的說話跪拜似乎全然不聞不見。石破天知道修習高深武功之時,人人如此全神貫注,倒也不以為忤。順着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突然之間,只覺壁上那些文字一個個似在盤旋飛舞,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站立不定,似欲摔倒。
他定了定神,再看這些字跡時,腦中又是一陣暈眩。他轉開目光,心想:“這些字怎地如此占怪,看上一眼,便會頭暈?”好奇心起,注目又看,只見字跡的一筆一畫似乎都變成了一條條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動,但若凝目只看一筆,這蝌蚪卻又不動了。
他幼時獨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許多蝌蚪,養在峰上積水而成的小池中,看它們生腳脫尾,變成青蛙,跳出池塘,咯咯之聲吵得滿山皆響,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時便如重逢兒時的游伴,欣喜之下,細看一條條蝌蚪的情狀。只見無數蝌蚪或上蹿、或下躍,姿态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覺背心至陽穴上內息一跳,心想:“原來這些蝌蚪看似亂鑽亂游,其實還是和內息有關。”看另一條蝌蚪時,背心懸樞穴上又是一跳,然而從至陽穴至懸樞穴的一條內息卻串連不起來;轉目去看第三條蝌蚪,內息卻全無動靜。
忽聽得身旁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石幫主注目《太玄經》,原來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石破天轉過頭來,見木島主一雙照耀如電的目光正瞧若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熱,忙道:“小人一個字也不識,只是瞧着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會兒。”
木島主點頭道:“這就是了,這部《太玄經》以古蝌蚪文寫成,我本來正自奇怪,石幫主年紀輕輕,居然有此奇才,識得這種古奧文字。”石破天讪讪地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擾兩位島主。”木島主道:“你不用去,盡管在這裏看便是,也打擾不了咱們。”說着閉上了雙目。
石破天待要走開,卻想如此便即離去,只怕木島主要不高興,再瞧上片刻,然後出去便了。轉頭再看壁七的蝌蚪時,小腹上的中注穴突然劇烈一跳,不禁全身為之震動,尋思:“這些小蝌蚪當真奇怪,還沒變成青蛙,就能這麽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條條蝌蚪地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躍動,覺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繪小蝌蚪成千成萬,有時碰巧,兩處穴道的內息連在一起,便覺全身舒暢。他看得興發,早忘了木島主的言語,自行找尋合适的蝌蚪,将各處穴道中的內息串連起來。
但壁上蝌蚪不計其數,要将全身數百處穴道串成一條內息,那是談何容易?石室之中不見天日,唯有燈火,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饑便去吃面,吃了八九餐後,串連的穴道漸多。
但這些小蝌蚪似乎一條條地都移到了體內經脈穴道之中,又像變成了一只只小青蚌,在他四肢百骸間到處跳躍。他既覺有趣,又感害怕,只有将幾處穴道連了起來,其中內息的動蕩跳躍才稍為平息,然而一穴方平,一穴又動,他猶似着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視石壁上的文字,直到倦累不堪,這才倚牆而睡,醒轉之後,目光又被壁上千千萬萬小蝌蚪吸了過去。如此癡癡迷迷地饑了便吃,倦了便睡,餘下來的時光只是瞧着那狴小蝌蚪,有時見到龍木二島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異,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轉即過,随即不複留意。
也不知是哪一天上,突然之間,猛覺內息洶湧澎湃,頃刻間沖破了七八個窒滞之處,竟如一條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自丹田而至頭頂,自頭頂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驚惶失措,一時間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只覺四肢百骸之中都是無可發洩的力氣,順手便将“五岳倒為輕”這套掌法使将出來。
掌法使完,精力愈盛,右手虛執空劍,便使“十步殺一人”的劍法,手中雖然無劍,劍招卻源源而出。
“十步殺一人”的劍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膚如欲脹裂,內息不山自主地依着“趙客缦胡纓”那套經脈運行圖譜轉動,同時手舞足蹈,似是大歡喜,又似大苦惱。“趙客缦胡纓”既畢,接下去便是“吳鈎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圖譜一幅幅在腦海中自然湧出,自“銀鞍照白馬”直到第二十三句“誰能書閣下”,一氣呵成地使了出來,其時劍法、掌法、內功、輕功,盡皆合而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劍。
待得“誰能書閣下”這套功夫演完,只覺氣息逆轉,便自第二十二句“不慚世上英”倒使上去,直練至第一句“趙客缦胡纓”。他情不自禁地縱聲長嘯,霎時之間,謝煙客所傳的炎炎功,內木偶體上所學的內功,從雪山派群弟子練劍時所見到的雪山劍法,丁珰所授的擒拿法,石清夫婦所授的上清觀劍法,丁不四所授的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烏刀法,都紛至沓來,湧向心頭。他随手揮舞,已是不按次序,但覺不論是“将炙啖朱亥”也好,是“脫劍膝前橫”也好,皆能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內息,亦不須記憶招數,石壁上的千百種招式,自然而然地從心中傳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歡,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極!”
忽聽得兩人齊聲喝彩:“果然妙極!”
石破天一驚,停手收招,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滿臉驚喜地望着他。石破天忙道:“小人不分輕重地胡鬧,請兩位見諒。”心想:“這番可糟糕了。我在這裏亂動亂叫,可打擾了兩位島主用功。”不由得甚是惶恐。
只見兩位島主滿頭大汗淋漓,全身衣衫盡濕,站身之處的屋角落中也盡是水漬。
龍島主道:“石幫主天縱奇才,可喜可賀,受我一拜。”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