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闵柔、白萬劍、石破天、阿繡、成自學、齊自勉、梁自進等一行人,來到南海之濱的一個小漁村中。
史婆婆離開淩霄城時,命耿萬鐘代行掌門和城主之職,由汪萬翼、呼延萬善為輔。風火神龍封萬裏參與叛師逆謀,雖為事勢所迫,但白萬劍等長門弟子卻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帶了成自學、齊自勉、梁自進三人同行,是為防各支子弟再行謀叛生變。廖自砺斷去一腿,武功全失,已不足為患。
在俠客島送出的兩塊禍牌反面,刻有到達該漁村的日期、時辰和路徑。想來每人所得之銅牌,镌刻的聚會時日與地點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達之後,發覺漁村中空無一人,固不見其他江湖豪上,白自在更無蹤跡可尋,甚至海邊連漁船也無一艘。
各人暫在一間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時分,忽有一名黃衣漢子,手持木槳,來到漁村之中,朗聲說道:“俠客島迎賓使,奉島主之命,恭請長樂幫石幫主啓程。”史婆婆等聞聲從屋中走出。那漢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禮,說道:“這位想必是石幫主了。”石破天道:“正是。閣下貴姓?”那人道:“小人姓趙,便請石幫主登程。”石破天道:“在下有幾位師長朋友,想要同赴貴島觀光。”那人道:“這就為難了。小舟不堪重載。島主頒下嚴令,只迎接石幫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載一人,小舟固須傾覆,小人也首級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說着欺身而上,手按刀柄。
那人對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領路,石幫主請。”轉身便行。石破天和史婆婆、石清等都跟随其後。只見他沿着海邊而行,轉過兩處山坳,沙灘邊泊着一艘小舟。這艘小舟寬不過三尺,長不過六尺,當真是小得無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兩人都很難說,要想多載一人,顯然無法辦到。
那人說道:“各位要殺了小人,原只一舉手之勞。哪一位若是識得去俠客島的海程,盡可帶同石幫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觑,沒想到俠客島布置得如此周密,連多去一人也是決不能夠。各人只聽過俠客島之名,至于此島在南在北,鄰近何處,卻從未聽到過半點消息,何況這“俠客島”三字,十九也非本名,縱是出慣了洋的舟師海客也未必知曉,茫茫大海之中,卻又如何找去?極。四槊,海中不見有一艘船只,亦無法駕舟跟蹤。
史婆婆驚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漢子頭頂拍去,掌到半途,卻又收住,向石破天道:“徒兒,你把銅牌給我,我代你去,老婆子無論如何要去跟老瘋子死在一起。”
那黃衣漢子道:“島主有令,若是接錯了人,小人處斬不在話下,還累得小人父母妻兒盡皆斬旨。”
史婆婆怒道:“斬就斬好了,有什麽稀罕?”話一出口,心中便想:“我自不稀罕,這家夥卻稀罕的。”當下另生一計,說道:“徒兒,那麽你把長樂幫幫主的位子讓給我做,我是幫主,他就不算是接錯了人。”
石破天躊躇道:“這個……恐怕……”
那漢子道:“賞善罰惡二使交代得清楚,長樂幫幫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史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雖高,德卻不劭!”那人微微一笑,徑自走到海邊,解了船纜。
史婆婆嘆了口氣,道:“好,徒兒,你去吧,你聽師父一句話。”石破天道:“自當遵從師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線生機,你千萬要自行脫逃,不能為了相救爺爺而自陷絕地。此是為師的嚴令,決不可違。”
石破天愕然不解:“為什麽師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難道她心裏還在記恨麽?”心想爺爺是非救不可的,對史婆婆這句話便沒答應。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瘋子說,我在這裏等他三個月,到得明年三月初八,他若不到這裏會我,我便跳在海裏死了。他如再說什麽去碧螺山的鬼話,我就做歷鬼也不饒他。”石破天點頭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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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繡道:“大哥,我……我也一樣,我也等你三個月,在這裏等你到三月初八。你如不回來,我就……跟着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甜蜜,又凄苦,忙道:“你不用這樣。”阿繡道:“我要這樣。”這四個字說得聲音甚低,卻是充滿了一往無悔的堅決之意。她輕聲又加了一句:“為了我的……心肝寶貝!”這句話只石破天一人聽到,他大喜之下,大聲道:“我也這樣!”
闵柔道:“孩子,但願你平安歸來,大家都在這裏為你祝禱。”石破天道:“石夫人你自己保重,不用為你兒子擔心,他跟着謝先生會變好的。你也不用為我擔心,我這個長樂幫幫主是假的,說不定他們會放我回來。張三、李四又是我結義兄長,真有危難,他們也不能見死不救。”闵柔道:“但願如此。”心中卻想:“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險惡,這種金蘭結義,豈能當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島上若是與人動手,你只管運起內力蠻打,不必理會什麽招數刀法。”他想石破天內力驚人,一線生機,全系于此,但講到招數刀法,就靠不住了。石破天道:“是。多謝石莊主指點。”
闩萬劍拉着他的手,說道:“賢婿,咱們是一家人了。我父年邁,你務必多照看他些。”石破天聽他叫自己為“賢婿”,不禁臉上一紅,道:“這個我必盡力。阿繡的爺爺,也就是我的爺爺。”
只有成自學、齊自勉、梁自進三人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心,均想:“三十年來,已有三批武林高節前赴俠客島,可從沒聽見有一人活着回來,你這小子不見得三頭六臂,又怎能例外?”但也分別說了些“小心在意”、“請照看着掌門人”之類敷衍言語。
當下石破天和衆人分手,走向海灘。衆人送到岸邊,阿繡和闵柔兩人早已眼圈兒紅了。
史婆婆突然搶到那黃衣漢子身前,啪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喝道:“你對尊長無禮,叫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還手,撫着被打的面頰,微微一笑,踏人小舟之中。石破天向衆人舉手告別,跟着上船。那小舟載了二人,船邊離海水已不過數寸,當真再不能多載一人,幸好時當寒冬,南海中風平浪靜,否則稍有波濤,小舟難免傾蒗。俠客島所以選定臘月為聚會之期,或許便是為此。
那漢子劃了幾槳,将小舟劃離海灘,掉轉船頭,扯起一張黃色三角帆,吃上了緩緩拂來的北風,向南進發。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見史婆婆、阿繡等人的身形漸小,兀自站在海灘邊的懸崖上凝望。直到每個人都變成了微小的黑點,終于再不可見。
入夜之後,小舟轉向東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小船中只有些幹糧清水,石破天和那船夫分食。到第四。午間,屈指正是臘只初八,那漢子指着前面一條黑線,說道:“那便是俠客島了。”
石破天極目瞧去,也不見有何異狀,一顆心卻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個多時辰,看到島上有一座高聳的石山,山上郁郁蒼蒼,生滿樹木。申牌時分,小舟駛向島南背風處靠岸。那漢子道:“石幫主請!”只見島南是好大一片沙灘,東首石崖下停泊着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動:“這裏船只不少,若能在島上保得性命,逃到此處搶得一艘小船,脫險當亦不難。”當下躍七岸去。
那漢子提了船纜,躍上岸來,将纜索系在一塊大石之上,從懷中取出一只海螺,嗚嗚嗚地吹了幾聲。過不多時,山後奔出四名漢子,一色黃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說道:“島主在迎賓館恭候大駕,石幫主這邊請。”
石破天關心白自在,問道:“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已到了麽?”為首的黃衣漢子說道:“小人專職侍候石幫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石幫主到得迎賓館中,自會知曉。”說着轉過身來,在前領路。石破天跟随其後。餘下四名黃衣漢子離開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後。
轉入山中後,兩旁都是森林,一條山徑穿林而過。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備脫身逃命時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數裏,轉入一條岩石嶙峋的山道,左臨深澗,澗水湍急,激石有聲。一路沿着山澗漸行漸高,轉了兩個彎後,只見一道瀑布從十餘丈高處直挂下來,看來這瀑布便是山澗的源頭。
那領路漢子在路旁一株大樹後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衣,遞給石破天,說道:“迎賓館建在水樂洞內,請石幫主披七雨衣,以免濺濕了衣服。”
石破天接過穿上,只見那漢子走進瀑布,縱身躍了進去,石破天跟着躍進。裏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逍,兩旁點着汕燈,光線雖暗,卻也可辨道路,當下跟在他身後行去。兩道依着山腹中天然洞穴修鑿而成,人工開鑿處甚是狹窄,有時卻豁然開闊,只覺漸行漸低,洞中出現了流水之聲,淙淙铮铮,清脆悅耳,如擊玉罄。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記憶。
在洞中行了兩裏有多,眼前赫然出現一逍玉石砌成的洞門,門額上雕有三個大字,石破天問道:“這便是迎賓館麽?”那漢子道:“正是。”心下微覺奇怪:“這裏寫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問?不成你不識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識。
走進玉石洞門,地下青石板鋪得甚是整齊。那漢子将石破天引進左首一個石洞,說道:“石幫主請在此稍歇,待會筵席之上,島主便和石幫主相見。”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紅燭照耀得滿洞明亮。一名小童奉上清茶和四色點心。
石破天一見到飲食,便想起南來之時,石清數番諄諄叮囑:“小兄弟,三十年來,無數武功高強、身懷奇技的英雄好漢去到俠客島,竟無一個活着回來。想那俠客島上人物雖然了得,總不能将這許多武林中頂尖兒的豪傑之士一網打盡。依我猜想,島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設了機關陷阱,便是在飲食中下了劇毒。他們公然聲言請人去喝臘八粥,這碗臘八粥既是衆目所注,或許反而無甚古怪,倒是尋常的清茶點心、青菜白飯,卻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淺,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門大派的首腦人物怎能想不到?他們去俠客島之時,自是備有諸種解毒藥物,何以終于人人俱遭毒手,實令人難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惡報,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囑,但聞到點心香氣,尋思:“肚子可餓得狠了,終不成來到島上,什麽都不吃不喝?張三、李四兩位哥哥和我金蘭結義,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們若要害我,豈不是等于害了自己?”當下将燒賣、春卷、煎餅、蒸糕四碟點心,吃了個風卷殘雲,一件也不剩,一壺清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鐘鼓絲竹之聲大作。那引路的漢子走到洞口,躬身說道:“島主請石幫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來,跟着他出去。
穿過幾處石洞後,但聽得鐘鼓絲竹之聲更響,眼前突然大亮,只見一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蠟燭,洞中擺着一百來張桌子。賓客正絡繹進來。這山洞好大,雖擺了這許多桌子,仍不見擠迫。數百名黃衣漢子穿梭般來去,引導賓客入座。所舍賓客都是各人獨占一席,亦無主方人士相陪,衆賓客坐定後,樂聲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顧望,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發蕭然,卻是神态威猛,雜坐在衆英雄間,只因身材特高,一眼可見,遠遠望去便卓然不群。那口在石牢之中,昏暗朦胧,石破天沒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燭光照映之下,但見這位威德先生當真便似廟中神像一般形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便走到他身前,躬身行禮,說道:“爺爺,我來啦!”
大廳上人數雖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卻盡量壓低嗓子說話,所有來賓均想到命在頃刻,人人心頭沉重,又震于俠客島之威,淮都不發一言。石破天這麽突然一叫,聲音雖然不響,每個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內在“哼”了一聲,道:“不識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鹁孫也沒有了。”
石破天一怔,過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來說他也到俠客島來送死,就不能和阿繡成親生子,說道:“爺爺,奶奶在海邊的漁村中等你三個月,她說要是到三月初八還不見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盡。”白西在長眉一豎,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道:“奶奶聽你這麽說,氣得不得了,她罵你……罵你……”白自在道:“罵我什麽?”石破天道:“她罵你是老瘋子呢。她說丁不四這輕薄鬼嚼嘴弄舌,造謠騙人,你這老瘋子腦筋不靈,居然便信了他的。奶奶說兒時見到丁不四,定要使金烏刀法砍下他一條臂膀,再割下他的舌頭。”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正該如此。”
突然間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咽咽地說道:“她為什麽這般罵我?我幾時輕薄過她?我對她一片至誠,到老不娶,她……她卻心如鐵石,連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只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全身發顫,眼淚簌簌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來了。年紀這般大,還當衆號哭,卻不怕羞?”
若在平時,衆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将臨,心下俱有自傷之意,恨不得同聲一哭,是以竟無一人發出笑聲。這幹英雄豪傑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便是一幫一會之主,畢生在刀劍頭上打滾過來,“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然而一刀一槍地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況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總是人敗己勝,敵亡己生。這一回的情形卻大不相同,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比之往日面臨大敵、明槍交鋒的情景,卻是難堪得多了。
忽然丙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麽一片至誠,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臉!你對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誠,為什麽又跟我姊姊生下個女兒?”
霎時間丁不四滿臉通紅,神情狼狽之極,站起身來,問道:“你……你……你是誰?怎麽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親姊姊,我怎麽不知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着?”
騰的一聲,丁不四頹然坐落,跟着喀的一響,竟将一張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斷。
那女子厲聲問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着?快說。”丁不四喃喃地道:“我……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臨死之時,命我務必找到你,問明那女孩兒的下落,要我照顧這個女孩。你……你這狼心狗肺的臭賊,害了我姊姊一生,卻還在記挂別人的老婆。”
丁不四臉如土色,雙膝酸軟,他坐着的椅子椅腳早斷,全仗他雙腿支撐,這麽一來,身子登時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輕輕一彈,又即虛坐不落。
那女子厲聲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後來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為什麽不去找她?”丁不四無言可答,只道:“這個……這個……可不容易找。有人說她到了俠客島,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見那女子身材矮小,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容貌瞧不清楚,但不知如何,這個強兇簕道、殺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見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鐘鼓之聲大作,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俠客島龍島主、木島主兩位島主歡迎嘉賓。”
衆來賓心頭一震,人人直到此時,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一個姓龍,一個姓木。
中門打開,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右首的一色穿黃,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贊禮人叫道:“龍島主、木島主座下衆弟子,谒見貴賓。”
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衆弟子之中,張三穿黃,排在右首第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荇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後,又各有二十餘人。衆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張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親眼見過,哪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想來各同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都想:“難怪三十年來,來到俠客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回。且不說旁人,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手,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哪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齊恭恭敬敬地向群雄躬身行禮。群雄忙即還禮。張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談笑殺人,一舉手間,往往便将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此刻回到島上,竟是目不斜視,恭謹之極。
細樂聲中,兩個老者并肩緩步而出,一個穿黃,一個穿青。那贊禮的喝道:“敝島島主歡迎列位貴客大駕光降。”龍島主與木島主長揖到地,群雄紛紛還禮。
那身穿黃袍的龍島主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處荒島,今日得見衆位高賢,大感榮寵。只是荒島之上,諸物簡陋,款待未周,各位見諒。”說來聲音十分平和。這俠客島孤懸南海之中,他說的卻是中州口音。木島主道:“各位請坐。”他語音甚尖,微帶佶屈,似是閩廣一帶人氏。
待群雄就座後,龍木兩位島主才在西側下首主位的一張桌旁坐下。衆弟子卻無座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俠客島請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來,便殺他滿門滿幫,但到得島上,禮儀卻又甚是周到,假惺惺地做作,倒也似模似樣,且看他們下一步又出什麽手段。”有的則想:“閃犯拉出去殺頭之時,也要給他吃喝一頓,好言安慰幾句。眼前這宴會,便是我們的殺頭羹飯了。”
衆人肴兩位島主時,見龍島主須眉全白,臉色紅潤,有如孩童;那木島主的長須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張臉卻滿是皺紋。二人到底多大年紀,委實看不出來,總是在七十歲到九十歲之間,如說兩人均已年過百歲,也不稀奇。
各人一就座,島上執事人等便上來斟酒,跟着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雞、肉、魚、蝦,煮得香氣撲鼻,似也無甚異狀。
石破天靜下心來,四顧分坐各桌的來賓,見上清觀觀主天虛道人到了;關東四大!、】派的範一飛、風良、呂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時都只點了點頭,卻不出聲招呼。
龍木二島主舉起酒杯,說道:“請!”二人一飲而盡。
豪雄見杯中酒水碧油油的,雖然酒香甚冽,心中卻各自嘀咕:“這酒中不知下了多厲害的毒藥。”大都舉杯在口唇七碰了一碰,并不喝酒,只有少數人心下計議:“對方要加害于我,不過舉手之勞,酒中有毒也好,無毒也好,反正是個死,不如落得大方。”當即舉杯喝幹,在旁侍候的仆從便又給各人斟滿。
龍木二島主敬廣三杯酒後,龍島主左手一舉。群仆從內堂魚貫而出,各以漆盤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的熱粥,分別放在衆賓客面前。
群雄均想:“這便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臘八粥了。”只見熱粥蒸氣上冒,兀自有一個個氣泡從粥底鑽将上來,一碗粥盡作深綠之色,瞧上去說不出的詭異。本來臘八粥內所和的是紅棗、蓮子、茨實、龍眼幹、赤豆之類,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卻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細粒的樹根,有些似是壓成扁片的木薯,藥氣極濃。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綠之色,這一碗粥深綠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藥氣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聞到這藥味,心中便不禁發毛,想到在煮這臘八粥時,鍋中不知放進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蠍子,忍不住便要嘔吐,忙将粥碗推到桌邊,伸手掩住鼻子。
龍島主道:“各位遠道光臨,敝島無以為敬。這碗臘八粥外邊倒還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斷腸蝕骨腐心草’,是本島的特産,要開花之後效力方著。但這草隔十年才開一次花。我們總要等其開花之後,這才邀請江湖同道來此同享,屈指算來,這是第四回邀請。請,請,不用客氣。”說着和木島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舉箸相邀。
衆人一聽到“斷腸蝕骨腐心草”之名,心中無不打了個突。雖然來到島上之後,人人都沒打算活着離去,但臘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稱如此驚心動魄,這龍島主竟爾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為之變。
只見龍木二島主各舉筷子向衆人劃了個圓圈,示意遍請,便舉碗吃了起來。群雄心想:“你們這兩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參燕窩之類的大補品了。”
忽見東首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戟指向龍木二人喝道:“姓龍的、姓木的聽着:我關兩解文豹來到俠客島之前,早已料理了後事。解某是頂天立地、鐵铮铮的漢子,你們要殺要剮,姓解的豈能皺一皺眉頭?要我吃喝這等肮髒的毒物,卻萬萬不能!”
龍島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愛喝粥,我們豈敢相強?卻又何必動怒?請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遲死,還不是個死?偏要得罪一下你們這些恃強橫行、為禍人間的狗男女!”說着端起桌上熱粥,向龍島主劈臉擲去。
隔着兩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賢弟不可動粗!”袍袖一拂,發出一股勁風,半空中将這碗粥擋了一杓。那碗粥不再朝前飛出,略一停頓,便向下摔落,眼見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濺得滿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仆斜身縱出,弓腰長臂,伸手将海碗抄起,其時碗底離地已不過數寸,真是險到了極處。
群雄忍不住高聲喝彩:“好俊功夫!”彩聲甫畢,群雄臉上憂色更深,均想:“一個侍酒的厮仆已具如此身豐,我們怎能再活着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兒孫家産;有的想着尚有大仇未報;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幫偌大基業不免就此風流雲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既早算到俠客島邀宴之期将屆,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來?一直總是存着僥幸之心,企盼邀宴銅牌不會遞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禍臨頭,又盼俠客島并非真如傳聞中的厲害。此刻眼見那侍仆飛身接碗,連這最後一分的僥幸之心,終于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書生站了起來,朗聲道:“俠客島主屬下厮養,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萬。兩位島主若欲武林為尊,原是易如反掌,卻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機,将我們召來?在下來到貴島,自早不存生還之想,只是心中留着老大一個疑團,死不瞑目。還請二位島主開導,以啓茅塞,在下這便引頸就戮。”這番話原是大家都想說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绉绉地說得十分得體,人人聽了均覺深得我心,數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龍木二島主臉上。
龍島主笑道:“西門先生不必太謙。”
群雄一聽,不約時同地都向那書生堪去,心想:“這人難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門秀才西門觀止?瞧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雙肉掌擊斃陝北七霸,三日之間,以一枝镔鐵判官筆連挑河北八座綠林山寨,聽說那時便已四十開外,自此之後,便即銷聲匿跡,不知存亡。瞧他年歲是不像,然複姓西門的本已不多,當今武林中更沒另一個書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聽龍島主接着說道:“西門先生當年一掌斃七霸,一筆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闩得接尊範,豈敢對先生無禮?”
西門觀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于一!時,但在二島主眼中瞧來,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龍島主道:“西門先生太謙廣。尊駕适才所問,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說明白。只是這粥中的‘斷腸蝕骨腐心草’乘熱而喝,效力較高,各位清先喝粥,再由在下詳言如何?”轉頭吩咐弟子:“将‘臘八粥’分送給在各處石室中觀圖的各位貴賓,每人至少一碗。”幾名弟子應諾而去。
石破天聽着這二人客客氣氣地說話,成語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饑腸辘辘,早已餓得狠了,一聽龍島主如此說,忙端起粥碗,稀裏呼嚕地喝了大半碗,只覺藥氣雖然刺鼻,入門卻甜甜的并不難吃,頃刻間便喝了個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時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搶着去鬼門關啊。”有的心想:“左右是個死,像這位少年英雄那樣,倒也幹淨爽快。”
白自在喝彩道:“妙極!我雪山派的孫女婿,果然與衆不同。”時至此刻,他兀自覺得天下各門各派之中,畢竟還是雪山派高出一籌,石破天很給他掙面子。
自淩霄城石牢中的一場搏鬥、白自在銳氣大挫,自忖那“古往今來天下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這個頭銜之中,“內功第一”四字勢須删去;待見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碗的身手,隐隐覺得那“拳腳第一”四字,恐怕也有點獾不住了,轉念又想:“俠客島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這侍仆說不定便是俠客島上的第一高手,只不過裝作了侍仆模樣來吓唬人而已。”
他見石破天滿不在乎地大喝毒粥,頗以他是“雪山派掌門的孫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氣陡生,當即端起粥碗,呼呼有聲地大喝了幾口,顧盼群雄:“這大廳之上,只有我和這小子膽敢喝粥,旁人哪有這等英雄豪傑?”但随即想到:“我是第二個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傑,卻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頭銜中‘大英雄、大豪傑’六字,又非删除不可。”不由得大是沮喪,尋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個死,又何不第一個喝?現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沒趣。”
他在那裏自怨。艾,龍島主以後的話就沒怎麽聽迸耳中。龍島主說的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訂交,意氣相投,本想聯手江湖,在武林中賞善罰惡,好好做一番事業,不意甫出江湖,便發現了一張地圖。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上,藏有一份驚天動地的武功秘訣……”
解文豹插口道:“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怎地是無名荒島?”那拂袖擋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解文豹悻悻地道:“你就是拼命讨好,他也未必饒了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臘八粥,一口氣喝了大半碗,說道:“你我相交半生,你當我鄭光芝是什麽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錯了,小弟向你賠罪。”當即跪下,對着他磕了三個頭,順手拿起旁邊席上的一碗粥來,也是一口氣喝了大半碗。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他,說道:“兄弟,你我當年結義,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口生,但願間年同月同口死。這番誓願今。果然得償,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兩人相擁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淚來。
石破天聽到他說“不能問年同月同口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不自禁地向張三、李四二人瞧去。
張三、李叫相視一笑,目光卻投向龍島主和木島主。木島主略一點首。張三、李四越衆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臘八粥,走到石破天席邊,說道:“兄弟,請!”
石破天忙道:“不,不!兩位哥哥,你們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們将來去照肴一下阿繡……”張三笑道:“兄弟,咱們結拜之日,曾經說道,他日有難共當,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臘八粥,我們做哥哥的豈能不喝?”說着和李四二人各将一碗臘八粥喝得幹幹淨淨,轉過身來,躬身向兩位島主道:“謝師父賜粥!”這才回入原來的行列。
群雄見張三、李四為了顧念與石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