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莫蘭常在院子裏吹噓曹子惠的家境,曹子惠娘家人和外國人做大筆生意,曹天成在市裏最貴的地段有一家大型超市,曹家哪怕一個保姆都可以成為她炫耀的資本。院裏的人常笑着對她說:“也不曉得你修了幾輩子,才修得恁子好的媳婦,可不要讓外面的人騙了去。”曹子惠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莫蘭的眼皮隐隐地跳,不知道是左眼皮,還是右眼皮?她的心忐忑不安地亂搗鼓,擔憂曹子惠像村裏其他遠地方的媳婦音信全無地跑回娘家,而莫蘭想留住條件那麽好的媳婦,仿佛她可以少落旁人的白眼似得。但是她自己心傲,不屑于去做這些低三下四的事情。她只時時地勤抹淨她蒙了灰的家具,又給她枯蔫的花澆水,年節時又跑去廟裏祈願。果然,菩薩神仙應驗了,曹子惠跟着馮以英回家了。才隔多久沒回家,那很深的物是人非感,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井邊的那棵橙子樹還是那麽深翠得令人靜谧,而莫蘭似乎比先憔悴,顯眼的銀絲夾雜在黑發裏。莫蘭高興得叫了聲子惠。旁邊的王西滿臉堆笑地說:“方才我和你媽還在說你們兩呢,這會就過來呢。”曹子惠說:“再不過來,還以為我兩吵架了。”王西咧着大嘴笑着說:“豬八戒把漂亮媳婦背回來就好。”
馮以英嘻嘻地端出兩瓷臉盆的溫熱水說:“豬八戒伺候媳婦來了。王嬸,你那臉也洗下,插秧都插出一臉的泥水來。”王西說:“大院子裏的男人沒哪個比得上你。講起孝順來,你比哪個都孝順。對待老婆比哪個都上心。”莫蘭笑着說:“你會講,哪有你說的那麽好。”垂着手,馮以英在旁站着不說話。人人心中都有一把衡量人心的秤,曹子惠的心裏也許有這樣的一把秤,只是這鐵秤砣被鑽了一個小洞。曹子惠的小性子才往馮以英身上發。還沒成婚之前,辦公室的女同事因看上他的細膩,常會借機替他捶背端茶水,話裏偶爾的一句玩笑話:有哪個女人嫁給你做老婆,那她就被丢到了糖罐子裏。可曹子惠卻不這麽看他,他的那種周全體貼好像是他兩關系的破壞神。而曹子惠想做一個被無限寵愛的小孩。
五月的天屬于雨季,陰慘的天色又下起了毛毛細雨,王西倉促地離開了。或許王西的女兒需要她去照料,曹子惠有些恍惚了,又一次地融入這平淡的生活,他們的溫馨還留在五月的季節,那次為了吃全魚宴,趕在路上也是下了這麽一場灰蒙蒙的雨。水汽迷蒙的荷塘裏,她模模糊糊地記得馮以英為了掬一小捧蝌蚪給她,差點栽到泥塘裏。零零碎碎的記憶蒙上了大塊的灰,仿佛自己卧在荷葉裏做了一場大夢,夢醒時分已是青天白日的黃。
晚飯已是很夜了,莫蘭立在靠牆修的弧形竈臺前燒出一桌子菜,三人挨次地坐在竈臺前吃着火鍋。被煙熏的燈泡黃黃得照着冒着熱氣的鐵鍋。對面的煙窗直直地往屋頂掼,昏慘的燈光照着這一家三口家常的一幕。莫蘭的心熱騰騰得,說:“子惠,牛肉好吃,多涮幾塊。”曹子惠笑着說:“媽,你做的牛肉片可以出去賣了。”曹子惠的臉頰紅撲撲得,蒙着一層熱氣,馮以英很久沒給曹子惠夾菜了,那種愛的習慣是他的嗜好,正如他喜歡吃一口熱的黑茶。愛的習慣也需要溫習,他揀了一筷子的金針菇,卻灑了一桌子淋淋漓漓的湯汁子。莫蘭忙起身拿抹布揩幹了,說:“莫莫,揀菜的時候也不曉得用個小碗,在下面接着。”莫蘭嘟哝了幾句,轉過來對曹子惠說:“窦玉今年待在家,聽說她在家待産。我前幾日還到過她家,她向我說叫你過去玩,她怕你一人悶在家無聊。”曹子惠一聽到窦玉這個名字,覺得好像是很久遠的,馮以英因重兄弟情,或許根本就不是這樣。不過現在想起初時的行為來,自己居然因一個不如自己的女孩吃醋。曹子惠細細回想起來,馮以英看重窦玉的體貼,卻也令她有絲絲的嫉妒。
這頓很久沒一起吃的晚飯,你勸我讓的,足足吃了一個小時,才各自散去。
莫蘭幫人插秧插到五月底,在那細雨朦胧裏,披着雨衣。五月的凄冷罩着河邊的小鎮,雖立夏不久,卻像是交冬的天氣,腳底冰涼,在田水裏泡得她搓手搓腳地直喊冷。在那又黴又濕的天氣裏呆久了,六月某日的晴朗陽光一旦穿透厚厚的雲層,驅走人間世的寒氣,暖煦地照在人們身上。莫蘭就趁着日頭好,翻曬着家裏的棉被。曹子惠也把她那件中式織繡嫁衣晾在竹竿上。莫蘭用手拍打着蓬松的被面,滴溜溜的小眼睛掠到嫁衣上,說:“這麽貴辣辣的衣服繡好了,就要放在壁櫃裏用衣架晾起來,大太陽會曬壞的。”曹子惠說:“媽,這些日子老下雨,我怕嫁衣上了黴斑,放着也皺巴巴得,拿出來曬下,結婚穿的時候也體面些。” 曹子惠話還沒說完,窦玉一手扶着腰,一手摸着肚子,吃力地走過來,說:“伯母,子惠,你們吃中飯了嗎?”莫蘭忙進中堂拎出一件皮質椅,攙着窦玉坐下。窦玉喘了一口深氣說:“多謝伯母。哎,以前以為做四眼婆是件幸福的事,現在才曉得好吃虧啊。”莫蘭瞅着她那半透明的歐根紗貼着的肚子說:“女扮娘,崽扮醜,瞧你懷得好落,肯定是個女孩。你看你比先要漂亮好多。”一邊笑着把眼光帶到曹子惠身上。曹子惠的眼神恰和她的眼神對撞到一起,見莫蘭的眼睛裏流露出羨慕。孩子不上身,凡沾點親帶點故的都怪責曹子惠。莫蘭抱孫的急切心都顯在窦玉身上了。那次莫蘭錯疑她懷了馮家的骨肉,也是那麽熱忱地對她。曹子惠看莫蘭那流轉開去的眼神,似乎有些怪她的意思。只聽窦玉說:“剛開始時還不曉得我自己懷了,後來到醫院裏檢查才曉得,醫生說什麽生的時候會大出血。前些日子到檢查,又說寶寶的臍帶繞頸,缺氧。哎,快做準媽媽的人可真不容易啊。”曹子惠在心裏暗暗地慶幸。莫蘭想起自己那時的情景說:“也不曉得你們這代人,這也檢查那也檢查。我們那時還下地勞動,挑糞種田種菜,你們這代人真是享福,啥活都不用幹,還沒生時,就開始住院了。聽說有些人還挑日子去醫院裏做剖腹産。”曹子惠笑着說:“媽,這不比往年,這都科技信息時代了。”窦玉說:“七七八八的檢查一大堆,什麽四維彩超,唐氏刷查,還給你開一大堆補藥。”莫蘭說:“生個孩子要的是錢啊,孩子都是錢堆出來的。”窦玉說:“伯母,你們家不比我家,娶了條件那麽好的媳婦,自己又種了那麽寬的葡萄園,所以啊!趕緊催曹子惠生個小孩。”莫蘭聽了這話,心都樂開了花。那葡萄園都挂滿果,馮以英正在葡萄園裏剪枝葉。美中不足的似乎是家裏還沒添小孫子,還有曹子惠沒正式過門。她又總喜歡往夏如雪家跑,得趕緊着把這喜酒辦一辦,也許曹子惠就可以安心。莫蘭也可在家帶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