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春天的田野上籠着一層漠漠的煙霧,雲霧裏隐隐約約透着淡紅。原來青水河近岸的一些田裏已經栽了些桃花樹。春天的暖風吹過千萬棵桃樹,上午才含苞待放的花兒,下午就展露出它們那嬌嫩的花瓣,一啪啦地開了一整條河岸。碧青的江水裏映着淡紅色的桃花。是桃花燒紅的水。偶有一條魚兒躍出水面,魚鱗在陽光下閃着銀光。馮以英已經和一大群男人在夏如雪挖好了土的田裏種葡萄苗。曹子惠已經做好了那件大紅的嫁衣。典雅的中國式嫁衣上綴滿了黑色的蕾絲,斜斜的對襟上有着盤扣。曹子惠小心地穿上嫁衣,興奮地擺弄着裙擺。他日的婚禮上,自己将是衆人矚目的焦點。她會被簇擁進豪華的銀白色轎車裏,白色的香橙花簪在她的發上。她将端雅高貴地站在他們面前,面帶微笑地招呼着來參加婚禮的親友。她每次一想到這兒,桃花樹上的花瓣就在她的頭上紛飛。
每回莫蘭賣完河魚,路過江邊的桃樹下,看見曹子惠在桃樹林裏觀花,自己的兒子馮以英卻在春日下揮鋤。前幾天,馮以英搬水泥樁子時還被打了腳。曹子惠卻不顧惜馮以英,還在桃樹下享受着春天的暖和。馮以英顧不上腳傷,正和大夥兒在栽葡萄苗。自己的媳婦曹子惠沒有力氣做農活,這點情有可原,但是也可以為馮以英送送水,“子惠,你在做什麽啊?”
曹子惠聽見有人叫她,擡起頭,見繁盛桃花裏是自己的婆婆莫蘭,笑着說:“媽,我剛看完莫莫回來,順路看看桃花。”莫蘭記起上次自己叫曹子惠去幫馮以英做石樁的事,反過來卻被自己的兒子數落一頓,現在可得變着法兒說:“我剛到賣完河魚回來。馮以英晚上天天去下網,這河魚也得賣了啊!河魚不比塘魚,價錢要貴好多。我路過他那裏時,他們喊着要喝水。我要回家拿水給他們喝。要不你給他們拿去?”曹子惠拍了拍身上粘着的草絮說:“好。”
兩個女人一旦成為婆媳關系,總是難以敞開心扉,互相訴說各自的苦心。即使任何情境下兩人單獨在一起,誰都想切開死寂的時間,哪怕随心所喜找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可曹子惠路過了千萬棵桃樹,度過了清清的江水,嘴裏卻始終吐不出半句話,許多話纏纏繞繞地成了一個毛線團。還是莫蘭推開廚房門說了一句:“子惠,你先坐着。我幫你弄些甜酒糍粑。吃了才有體力。”
在吃的方面,莫蘭好像對自己挺用心的,冰箱裏面塞滿了各種她愛吃的水果,唯獨在為人處世方面,莫蘭從來就不說自己。曹子惠望着莫蘭有點佝偻的背影,想着這些似乎無關緊要的事情。
莫蘭站在竈臺前把瓷碗用開水涮了涮,才向碗裏舀了紅糖甜酒糍粑,回身對神色茫然的曹子惠說:“子惠,吃啊。”
曹子惠咧着嘴笑着揀了一小碗,卻并沒有打算要吃的樣子,卻将這碗甜酒糍粑放在了旁邊的砧板上。莫蘭磚頭瞥見曹子惠低頭弄着頭上的蝴蝶結,卻是把甜酒糍粑晾在一邊,說:“子惠,你怎麽不吃啊?”曹子惠說:“太燙了。”莫蘭忙說:“這甜酒糍粑吃燙的才好喝。”曹子惠依言拿起碗喝了一口說:“媽,這喝了對氣血好。”莫蘭笑着說:“子惠,這裏的飯菜合你的胃口嗎?我也不怎麽會弄飯菜。都做了幾十年的飯。莫莫老是說我做的飯菜不好吃。”曹子惠也笑着說:“媽,你做的飯菜挺好吃的啊。看來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特色。不過你們這裏的菜太辣了。”莫蘭略露出了愧歉的神色說:“你來這裏委屈你了,也沒有給你什麽好吃的,盡跟着我們受苦。以前我們這邊的人挺窮的,所以都靠打魚為生。那時天天吃魚。你爸爸都因為這個有風濕病。那些日子真的是苦啊!你不要看我們家挺不錯的。其實很不容易的。”曹子惠趕緊說:“我就比較喜歡你們這裏的青水河。有水總是有人的靈氣。”莫蘭看見她碗裏的甜酒糍粑喝完了,忙接過她手中的碗,準備要舀第二碗。曹子惠忙擺擺手說:“媽,我不要了。”
莫蘭向曹子惠說起她家的事,談興很濃,也不聽曹子惠的再三央求,硬是給曹子惠再舀了一碗。可巧王西扭動着肥胖的身軀來了,見曹子惠把那碗莫蘭舀的甜酒糍粑給放在了竈臺上,笑着說:“今天吃甜酒糍粑啊。”說着,已拿着碗呼呼地喝了起來。喝完,居然還要。莫蘭一手奪過碗,哎了一聲說:“你那肚子都像懷了孕的,少吃一點吧。也為你們王家積積福。”說完,又補上一句說:“反正你們家有的是錢。他們的錢夠你吃的了。你來這裏做什麽,還不快去田裏。”王西笑着摸了摸肚皮說:“是啊!我都成了大肥豬了,才剛口渴,大家也是。來拿水給他們喝。”莫蘭拿了一桶涼水,放在了莫蘭的肩上。曹子惠也跟着去了。
她們經過一田桃樹林,看見兩粗壯的漢子正在一刀一斧地砍着桃樹。嗒嗒的砍樹聲在寂寂的田野上空飄蕩着,不和暢地在春風裏飄蕩着,飄過來蕩過去,和着這高亢的牧牛歌。曹子惠立住了腳,久久地看着他們。
一春蓬勃的桃花樹展眼間頹喪了,命裏該遭的劫數。柔軟的春風注定吹不紅桃花。曹子惠呆呆地想着賣掉桃花換酒錢,去向街尾的老農沽上一壇上好的女兒紅,在紅的桃花林白的杏花林,半蹲半坐着,馮以英敬一杯,我曹子惠還一盞。可曹子惠并不是一個豪放的女子。她心思缜密,善思又多心,不流于俗。馮以英平時老是說她是芙蓉仙子,生了一顆玲珑心。只聽遠遠的有尖利的喊聲傳入到曹子惠的耳朵裏,似乎是在叫自己。曹子惠收住了神思,掉轉頭向馮以英那邊走去。
馮以英正仰着頭在咂咂有聲地喝着水。曹子惠這才注意到馮以英的手不再光潔,他身上不再是挺括的西裝,藍布工裝衣褲随意地套在他身上。她簡直不敢相信田園的生活可以把一個曾風光體面的男人打磨得如此粗俗。曹子惠心裏升起一種說不出的哀切,馮以英為了自己的夢想葡萄園,甘願做個被人看扁的農人,“以英,休息下再挖吧!”
馮以英已經很能把握住曹子惠的性格,興頭來時,她的一句溫暖的話可以把你的心都酥掉。平日裏她大多喜歡惡作劇,發起瘋來,哪管你生病還是自在。馮以英俯身拾起了鋤頭,嘆了一口氣說:“歇不了氣啊!別人都弄好了,我也不能拖中國人的後腿啊!”曹子惠沒有搭他的腔。
日色煌煌的。曹子惠茫然地掠了一眼空曠的田野,自己又沒有戴遮陽的草帽。曹子惠看着他們忙的跟無頭蒼蠅似得,自覺無趣,悠悠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