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馮以英已經習慣了女人小事化大事的神經性發作。在女人的天地裏就只有愛情兩字。男人除了應付女人,還得為家裏的生計奔波。馮以英滿腔的心事都在葡萄園上頭。他又是問人,又是上網查資料看視頻,又在院子裏做了幾日的水泥樁子,一個人忙不過來,又花錢托人做樁。莫蘭看着馮以英一個人忙得跟陀螺似得,不是運水泥沙子,就是和泥沙,馮以英哪裏做過什麽粗重活,思想着他的手起了一層老繭。而曹子惠只是安靜地坐在□□旁喝茶繡嫁衣。莫蘭心裏的疙瘩結得更大了,把那恨曹子惠的心添了一層,又不好嗔她沒事人似得,但又時不時地在話音裏露出要她幫襯幫襯馮以英的意思。曹子惠一個柔弱的女孩子,而且從小沒幹過什麽體力的活,想一口回絕莫蘭,但心裏又過意不去,畢竟是自己的夢想,回心一想:婆媳是隔心的,比不得在自己的親人面前,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來,便走過去假意對馮以英說:“莫莫,你累了那麽多天,不說你媽吧!連我都看不過去。來,把鐵鍬給我,我幫你。”馮以英擺了擺手兒,讓她繡她的嫁衣去。
晚飯後,馮以英回思起白天的事,曹子惠雙手都不沾油膩的洗碗水,今天怎麽破天荒地想幫我做這活,肯定是莫蘭心疼自己,讓曹子惠來幫忙的,所以悄聲細語對莫蘭說:“媽,是不是你讓曹子惠去幫我做這活得啊?她哪做過這種事啊?她又是什麽家庭裏長大的啊?”
馮以英怕曹子惠聽到這些話,助了她的得意:連馮以英都說莫蘭太刁難人呢。哪知莫蘭聽了這話,氣性又來了,馮以英竟不體諒我的一片用心,反而要啰嗦她。莫蘭想着是不是曹子惠在馮以英耳邊吹了枕頭風,莫蘭的怄氣比先更深一層。
第二天早飯後,莫蘭看着今天日頭好,想着去夏如雪家散散心。一側身看到寬竹篾上擱着很多幹魚,想着自家一時半會也吃不了許多,就用保鮮膜裝了,帶着去了夏如雪家。
馮以英又在院子裏做起了水泥樁,心裏籌劃着請人挖田的事。天氣雖秋高氣爽,馮以英還是感覺得到秋老虎的厲害,大滴大滴的汗水直流到他的嘴巴子裏去。而曹子惠身穿一件米黃色的碎花長裙,負着雙手,帶着一顆詩心看那遠處,只見有青白色的雲煙從山石根部升起,低頭則見血紅色的小菊映着金黃色的秋光。她不禁癡迷這明淨的秋色,詩情無意識地上浮,“冷香入春宵夢,三秋留萬豔菊。”馮以英聽了擡起頭,見她拿着小朵菊,正言厲色地說:“大小姐,現在都是結了婚的人,就應該認真地想想将來靠什麽生活,而不是一天到晚地弄花吟詩。現在的女孩子哪有像你這麽不現實得。看起來沒心沒肺,內心卻計較得很。”這話在曹子惠聽來卻是一根嵌入心中的刺,心裏已經不清淨了,冷笑着說:“結了婚的女人難道就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油煙味嗎?被生活磨掉了那閑情嗎?我看你們這裏的女人又沒有做什麽正經的工作,閑着的時候就是閑着,閑着說人的是非,反過來還卷入到是非裏,惹得自己煩惱,和別人吵架。”馮以英聽了心想她這人有張巧嘴,自己每次都說不過她,低頭默默地繼續做水泥樁。
自打馮以英一點一點地開展葡萄園的事,曹子惠沒有兜攬任何活計,都是放手讓馮以英一個人去張羅。馮以英曾向曹子惠說過夫妻兩的事都得公開透明,所以他想問問曹子惠葡萄園該建在哪裏,畢竟赤峰山腳下的田太少了,“子惠,我媽以前在生産隊做工,後來分田到戶了,每家每戶都得去糧站裏交糧。那收糧的人用一根生了繡的細鐵棍戳進麻袋裏,那曬幹的谷子嘩地一下流了出來。那人一只腳踩着我們家的板車,一邊用鐵棍敲着麻袋說,’嘿,把這谷子拖走。’他那叫嚣的勁兒簡直令我印象深刻。後來國家有了新的政策,不再收糧呢。說到收糧的事,讀小學時家窮,老師卻要我們交油茶籽給他們,沒茶山的只得交錢給他們。那老師也是吃昧了良心的錢。現在好了,種田還有補貼,大規模種植的更有國家的補貼。以前我和你說過的那山下的田太少了,你看種我們屋後的田怎麽樣呢?”曹子惠的心思還在馮以英剛才說的那幾句話上,他準是厭倦了自己假清高做詩人這一套。她怔怔地粘着花瓣,左思右想着,手指頭被粘紅了都不知道,只隐隐約約地聽到“每畝田有農業補貼,她覺得怎麽樣?”,曹子惠木着臉接口說:“很好啊。”馮以英聽她說好,萬一以後出了差錯,曹子惠也不會怪自己,便安了心。
吃午飯時,馮以英給曹子惠燙了米粉吃,曹子惠沒吃幾口就擱下了筷子說:“你今天的鹽怎麽放重呢?鹽浸浸的誰吃這個?”馮以英一面把曹子惠吃剩的米粉折到自己的碗裏,一面說:“有鹽中鹹,無鹽中淡。做事的人流汗多,口味自然要重。”又見她倦倦地靠在了椅子背上,說:“今天中午我做米粉時,見我媽泡的米粉太少,所以才多給你盛了點。你不餓,我可吃了。”曹子惠冷笑着說:“給我這人盛那麽多,幸虧我沒吃完,否則你會餓死。”馮以英做了一上午的事,肚子餓得咕咕叫,自己省着給她吃,她卻從來都不體諒你,還說這些尖酸話,心裏有些不自在,猛吸了口氣,三口兩口地吸吮完了米粉,說:“太好吃了,從來就沒有覺得米粉那麽好吃。下次還要弄點來吃吃。”曹子惠擡了擡眉毛說:“吃多了也不好吃。佐料又多,臊子肉好像不怎麽幹淨。那次和你媽去趕集,旁邊站着的一個女人說米粉裏還放了明礬。”馮以英說:“不會啊!我們都吃了那麽多年了。”又興興地說:“我們這裏還有一樣東西,你肯定沒有吃過。你猜猜是什麽?”曹子惠撅起嘴說:“你又來了,每次都讓我猜。我不猜了。”馮以英硬是要她猜,曹子惠有猜“紅薯粉的”,也有猜“糖散的”。馮以英搖着頭說都不是。曹子惠挖空了心思都猜不出來,搖着他的大腿說:“你就告訴我吧。”馮以英笑着說:“好啦,我告訴你了,是涼粉,沒有吃過吧。”曹子惠低着眉頭說:“确實沒有吃過,你什麽時候幫我弄一點來吃吃啊?”馮以英看了看外面的日頭說:“我這就去。”一邊立起身取過背簍出門了。
秋天的日頭煌煌地炙烤着石灘,馮以英穿了一雙布鞋,踉跄地走在河灘上。等走到赤峰山腳下時,他感覺自己快被熱氣哄成肉幹了,又粘又稠的汗水把他的薄衫濕透了。馮以英趕緊躲進了旁邊的水杉林裏,茂盛的水杉林雜生着野花野藤,馮以英專心地找尋着涼粉藤。有時一不留神,他的腳下會穿過一條菜花王,有時一不留心也會看見小青竹林裏的蛇仙腹。山林裏靜幽極了,只聽得到清脆的鳥聲在啼轉。馮以英不是個有閑情的人,他滿心滿眼裏是那涼粉籽。等終于采集完了涼粉籽,他飛也似得沖回家,一不小心在田坎上摔了個狗啃屎,他連疼的心都沒有,像一把離弦的箭射了回家。
曹子惠吃過飯,感覺全身秋乏,手抱着白貓,頭靠着抱枕,呼呼地睡了。恍然看見有一黑衣服的女人在山林裏,瞧那背影像是夏如白,隐隐地聽到她說:“中元節怎麽沒給我燒黃昏紙去?”曹子惠紮掙着,急于要辯解時,卻被一把渾粗的聲音叫醒了,“子惠,子惠,醒醒。”曹子惠才回過神來,驚覺是一場夢,那淚水斷了線地流了下來。馮以英把掉落在地上的枕頭撿起,重新塞回到她的後背,一面說:“你怎麽哭呢?夢見什麽呢?”手抽回來時,摸到她的後背涼濕濕得,說:“你後背濕成這樣,還不快去換衣服。等下感冒了。”曹子惠垂喪着頭不說話,還在回想着剛才那缥缈的夢境。馮以英見她懶怠動,便去給她找了一件白襯衫來,曹子惠懵懵懂懂地換了。
這會已經是黃昏了,馮以英見莫蘭還沒有回來,匆匆忙忙地煮了晚飯,兩人吃過,就在堂屋裏看電視。曹子惠盡管眼睛盯着電視,神思卻游移到白天的事,問馮以英是不是早就嫌她呢?所以才跑出去。馮以英摸不着頭緒,說:“我什麽時候嫌過你呢?”曹子惠說:“你就是嫌我呢,還說沒嫌我。你要不嫌我下午那麽大的太陽,還要跑出去。和我多呆一會你就難受嗎?”馮以英面對神經質的曹子惠,有些生氣地說:“你不是想吃涼粉嗎?我上山摘涼粉籽去了。你回家不幫我倒一盆洗臉水就算了,還問我去哪裏呢?告訴你啊,以後我媽回來了,可記得給她倒。”曹子惠見他不來哄自己,又說了一堆她不好的話,聽了又生了滿肚子的氣,氣忿地往吊腳樓那邊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