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月初五端陽節這天,千家萬戶的門上簪着蒲艾菖蒲。那蒲艾菖蒲散發出的異香驅逐着邪氣。午時酒過後,王西和一個穿着花綠綿綢衣服的婦女跨進了夏如雪的中堂。中堂裏曹子惠和夏如白對坐着在剝板栗衣子,一擡頭見王西她們來了, “你來得可真巧,有板栗吃。”王西嘻嘻地笑着說:“我就是來吃板栗鴨的。”曹子惠見旁邊那女人和王西在咕咕嘟嘟地說着什麽,只見這女人将烏黑的頭發紮成了辮子,在腦勺後盤成了一個高髻,用一個黑色織花的網絲兜兜住了。這女人和平時那些做農活的女人完全不同。她的臉色紅紅潤潤的,似塗了水粉胭脂一般,尤其是那張不點而紅的小嘴,一雙四處亂溜的小眼,就像兩顆炒熟了就快要蹦出來的黃豆,又短又肥的脖頸上戴了一圈珍珠項鏈。王西見大家都低着頭在剝着板栗衣子,中堂裏靜得只聽到畢畢剝剝的聲音,笑着說:“大節日的,一個個倒像悶葫蘆,連話都懶得說。怕被鬼附了身了。”那戴着珍珠項鏈的女人也笑着打趣說:“怕鬼都在陽間讨飯。”
在神龛背後拿漁網的馮遠程聽到這話,接口說:“今天過節,你們不在自己家準備東西,倒在別人家青天白日地說鬼。莫蘭不說不知,反而和王西一起說笑。”一邊拖着漁網出來,準備去捕魚。腳還沒跨出中堂的門檻,被莫蘭搶先在門框裏擋住了,笑吟吟地說:“你這是要去哪裏啊?看見我來你家讨幾個粽子吃,你就心疼了,裝作不知道,還打算出門。”馮遠程陪笑着說:“你明知故問,我還不是去捕魚。粽子的話,等夏如雪來了,你愛怎麽拿就怎麽拿,用不着問我的。”馮遠程說完,拖着漁網去了。
曹子惠聽說青水河河裏的龍舟賽的場面宏大,巴巴地想跟了馮遠程去。可馮遠程早就冷着一張面孔先走了。曹子惠回身用一雙乞求的眼神望着王西。王西看曹子惠那熱熱的眼神就知道,她想去看龍舟比賽,“大小姐,誰不知道你那雙眼睛望得都要冒煙了。想着那賽龍舟的事。真是豬八戒見了美女,心癢噢。”曹子惠聽她把自己比成那大耳長嘴的豬八戒,心裏不受用。而王西以為她害臊,扯着她那镂空描着鴛鴦的袖子說:“我們還是去河裏看鴛鴦。莫蘭如白你們要去嗎?”莫蘭夏如白都說天太熱要在家躲蔭。
王西曹子惠穿過條條蔓草遮掩的田間小路,來到一條名叫青水河的河邊。只見夾岸有金柳垂絲,河對面有稀稀落落的房屋,而長滿茭白的小池塘裏有嘎嘎叫的水鴨在戲游,水鴨有時紮一個很深的猛子下去,又用水洗着自己的羽毛。河水碧清無風波,可以看見淺水裏的魚蝦。一條條的飛龍競游于江面上,擂鼓聲嘭嘭地穿水而來,像響徹天地的雷鳴。岸上如蟻的人群齊聲吶喊,為各自陣營裏的漿手們助威。聲勢浩大的賽龍舟場面令曹子惠沉迷了,她多麽想做那賣力劃龍船的漿手。
噼裏啪啦響的,賽後鞭炮聲吓得曹子惠捂緊耳朵,回轉身才發現王西不見了。青水河這邊自古就有賽完龍舟搶鴨的習俗。江面上被放的鴨将近百只,飛飛騰騰地擠滿了水面。人們都不拘挽褲腳,也不顧飛濺起的泥水弄髒自己的衣褲,都一窩哄地搶鴨子。能搶多少就搶多少。曹子惠看見一個光着膀子的年輕小夥子,足足抱了三只水鴨,正朝岸邊走來。小夥子卻笑容可掬地看着她。他那雙眼睛閃閃地發出了金光,像遇見了很久沒有遇見的熟人,說:“真的沒有想到。能在這裏幸運地又遇見你。”曹子惠仔細地看了看他粘滿泥巴的眉目說:“我怎麽可能認識你啊,你認錯人了吧。”說完,轉身就走。那小夥子急了,急得臉皮紫脹,跟着曹子惠的腳跟說:“就是前幾天,你丢了手機。我們認識的。”曹子惠才猛然想起了前幾日的事,聽他說話又不圓潤,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原來是你啊。”小夥子被曹子惠終于認出來,欣喜地說:“那次有事就沒有來得及問你的名字。我叫馮以英。你叫什麽?”曹子惠說:“我叫曹子惠啊,你們這裏的龍舟還蠻好看的嘛。”馮以英聽她的語氣,像是對賽龍舟的事很感興趣,就熱情地介紹起了本地的風俗人情。曹子惠興致勃勃地看着他那手舞之足蹈之的神情,暗暗地笑了。
兩人說笑間,曹子惠想自己必須回家了,但馮以英卻還在饒有興致地說着,自己又不忍心打斷他的話。曹子惠的心裏驀然升起了難舍之情,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曹子惠慢慢地陪他走着。山間的群鳥在水塘邊的棗樹上啼唱着,偶有小棗兒像雨點一樣落在他們的肩頭。馮以英擡起頭,才發覺天快要擦黑了,抱有歉意地對曹子惠說:“我得回家了,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曹子惠忙說:“我家不遠,你先走。”頓了頓又說:“你們這兒的黃昏可真美。”馮以英凝視着曹子惠泛着紅光的臉,在他的心中,西天緋紅色的晚霞都飛在了曹子惠的臉上。馮以英把一只鴨子送到她懷裏說:“給你一只鴨子吃。”曹子惠搖搖頭說:“無功不受祿,還是自己留着吃。”馮以英堅決要送一只鴨子給她。曹子惠兩次都把鴨子送回到他手裏。第三次還想推辭他的一片好意時,心想着:“古人不是說‘卻之卻之為不恭’嗎?”才接了鴨子。馮以英見曹子惠終于接了自己的鴨子,心裏樂呵呵得,才倒退着向她說着再見。
曹子惠的頭腦裏不停地閃現着馮以英閃着花火的眼神,那眼神似乎透着一種難以捉摸的意蘊。到底是什麽呢?誰也捉摸不透。眼看着馮以英在溶金的落日裏漸行漸遠的身影,最後變成一個火紅球體裏的黑斑點。
夏如雪拿着一把筷子在廚房門口的水龍頭下洗,心裏卻焦急地想着曹子惠這孩子怎麽還沒有回家,瞟了一眼院門口,看到曹子惠抱着一只鴨子回家了。夏如雪懸着的心也就放了下來,嗔怪着說:“天都快黑了,你都不曉得早點回家的,這麽大的人,還老讓大人操心。萬一路上被蛇咬了,萬一是一條毒蛇呢?你哭都來不及哭。你還不把鴨子放到鴨圈裏再來吃飯。”
曹子惠嗯了一聲,想着夏如雪因為自己的晚歸而萬分焦心,又想到她因為我們的到來和馮遠程不知吵過多少回。她自己卻在我們面前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沒有半點怨恨之情;臉上又沒有把我們接來她家的怨恨之色。我以前怎麽會抱怨她做飯做得遲呢?她內心的苦衷比這重嶺還要重啊!曹子惠感嘆着:同是天涯淪落人,唯有惺惺惜惺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