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生辰宴
次日是安小姐的生辰宴, 丞相府中大擺筵席, 熱鬧不已。
據說天不亮的時候, 整個丞相府就已經燈火通明。後廚忙活着捯饬新鮮美味的午膳, 丫鬟嬷嬷忙活着拾掇桌椅板凳, 小厮忙活着清掃後院涼亭。
安夫人今日起得格外早, 穿了一身芙蓉色的錦裳, 肘腕處一襲銀色浪紋披帛,端莊卻俏麗的妝容也精致得恰到好處。平日裏誦經念佛的冷清安詳全都消失不見,今日的林娴玉, 仿佛還是當年那個明媚鮮活的猰貐。
到底來說,她也不過三十五歲,不是什麽年老色衰的婦人, 只應當比出嫁之前待字閨中時多了幾分成熟風|韻罷了。
不該像是已經歷經滄桑, 年華至末那般,每日吃齋念佛, 青燈木魚。林娴玉身邊伺候的尹嬷嬷如是感慨。
她還記得小姐出嫁前活潑好動、聰慧機敏的樣子, 以往的模樣記得越清楚, 如今這個郁郁寡歡、沉默寡言的模樣就越是惹她心疼。
好在每年小清予的生辰日, 安夫人都會一改尋常作風, 放肆張揚, 甚至大擺筵席宴請官家女眷前來赴宴。安夫人的人緣極好,夫人小姐們都願意前來,且都會慣例随上一份生辰禮。
不過大家都知道, 這份禮只會落在小清予的房間內生灰, 并不會被拆開。
年複一年的堆積,小清予的房間裏幾乎被這些生辰禮占滿,有些存在安夫人為她準備的小倉庫裏,拿一把小金鎖鎖住。說是等小清予回來了後一件一件地拆開。
今日的陽光溫和動人,和煦的風吹得人渾身都暖洋洋的。安夫人站在正院的臺階上指揮着來往的丫鬟小厮,臉上難得現出笑容。
安丞相上完朝回到家看到的便是愛妻笑語晏晏地和尹嬷嬷交談的樣子,她手中捏着一張圖紙,是她一早就畫好的整個院子的布局。
似乎正因為某個地方和她原定的布局産生了分歧,她皺着眉一邊低頭看圖紙,一邊叮囑尹嬷嬷要如何如何解決。
安丞相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也露出笑容來。愛妻這副可愛的模樣也是一年一度。
他走上前去握住安夫人的手,“不必心急,如今還早,不是正午才開席嗎?”
安夫人點了點頭,想起一件事,“夫君,上次我同你說的那位救了我性命的錦閣主,你有沒有囑咐思蘅去接人家?”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思蘅已經給天樞閣送了請帖,汜陽就這麽大,她還能不知道怎麽來嗎?”安丞相說着,抿了口小厮遞上來的茶,“謝禮我都備好了,你就放心吧。”
安夫人又懵懂地點了點頭,然後抓住自家夫君的手腕,“夫君,那日貔貅和我說,曦見這個孩子到現在還拖着自己的婚事,半點也不上心。”
安丞相無奈地嘆了口氣,柔聲道,“我同你說過多少回了,以後不要再喚太子的小字。以前還小喚一喚沒什麽,如今不可了。太子的婚事自有陛下與皇後娘娘操持,他拖不了多久的。”
他沒有說的是,不是因為以前年齡小,仗着她和皇後娘娘的關系喚一喚沒關系,而是以前太子爺和清予的婚約并沒有解除,她能持着岳母的身份喚小輩一聲小字。
可是安丞相也知道,自己說多少遍都沒有用。愛妻剛失去清予的時候,太子爺常來府中安慰她、開解她,猰貐姨姨、猰貐姨姨地叫,甚至在她情緒激動的時候用稚嫩的聲音為她念經誦佛,得心中一隅寧靜。
安夫人已把太子爺當成自己的孩子對待,經久不變。
果然,安夫人又自動忽略了安丞相前一句話,兀自說道,“貔貅說她和陛下都中意蕭太傅家的千金。那個姑娘我見過,是挺不錯的,年紀也正合适。”
安丞相輕輕搖頭,沉吟道,“太子對蕭家姑娘并無意。”他知道一個多月前太子爺關閉城門,全城搜查的事情。
自然也知道這件事的結果。
令他唏噓的是,太子爺這反骨長得真是一如既往的徹底。一個多月前,蕭月華是內定太子妃的消息私底下傳得沸沸揚揚,太子爺明明都到了私宅,救下蕭月華不過是順手的事情,他卻刻意不救。
這一方面是表态給天下人看,證明自己對蕭月華沒有那點兒子風花雪月的意思;一方面是表态給蕭太傅看,說明自己對你閨女沒有那點兒子花前月下的意思;另一方面是表态給陛下和皇後娘娘看,挑明自己堅決不娶。
陛下便問他想要娶誰。
太子爺很有心機地道,“娶一位才能學識容貌氣度皆能與母後媲美的。”
“……”陛下表示這個話他接不了。他總不能說蕭月華的才能學識氣度就能與你母後媲美吧。
彼時安丞相正在禦書房中與陛下促膝長談,聽及此處,唏噓之極。
兩人聊着聊着,便見兒子兒媳一同上前來請安。
安懷袖今日着了一身黛藍色的錦裳,青絲高束,芝蘭玉樹中透着英氣。而他的發妻,禦史大人江陵的掌上明珠江婧如,着了一身淡藍色撒煙望仙裙。
禦史大人江陵在任禦史之前,是汜陽有名的才子,愛好書籍,以編撰史本為樂,著作無數。
如此介紹,大概不太能讓人明了。
這麽說罷,顧世子從小到大抄的所有被太子爺稱為頗有文學造詣十分值得一抄的書籍,十有八|九都是江陵所著。前些日子住在宮中謄抄史料典籍,幫的亦是這位禦史大人。
因此,江婧如從小就與顧勰相識,經常能看見他帶着小厮來家中搬書,或者在她家中抄書,亦或者在她家對着她爹背書。顧世子簡直是他們家的常客。
江婧如颔首一笑,“爹娘起得這般早,可有用早膳?”
“用過了。”安夫人微微笑道,“早晨冷得慌,不是讓你多睡一會兒?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娘在這裏忙活,豈有我們歇息的道理。”江婧如轉頭從貼身婢女手中拿過一個小盒子,笑道,“今年送給妹妹的生辰禮。”
安夫人的眼神一柔再柔,伸手接過,嘴角抿出祥和的笑,“你有心了,我知你每年都是精心準備了的。”
“娘可偏心了,我每年不也是精心準備了的?都已經拿進妹妹的房間裏了。”安懷袖佯裝不滿,随即又輕聲道,“竟不知已過了十五個年頭。妹妹今日也十七了……”
氣氛忽然憂傷起來,幾人選擇了閉口不談,江婧如瞪了安懷袖一眼,笑着轉移了話題。
時辰走得快,院子裏的女眷逐漸多了起來,安丞相注重禮儀,一早就回避了,安懷袖便也離開院子去前門迎客。
他剛走出門,便正面迎來了太子爺,以及不久前他才知曉的東宮屬官鐘君澈。
太子爺來了,在場衆人自然是大大小小跪了一地,安懷袖也趕忙迎上去施禮。
“起吧。”君漓一身明黃朝服,上映鎏金暗紋,外罩一件織金薄紗外衫,平日裏散在肩後的青絲今日卻以紫金冠束起,合抱垂至腰間。
太子爺出手闊綽,身後跟着的青崖、墨竹手中各抱着一摞禮盒。
但凡收過太子爺賞賜或是贈禮的都知道,随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每年太子爺往丞相家送的禮不知幾何。
鐘望舒雖然并不認識這位安小姐,但既然跟着太子爺來了,還是随了一份禮。他一路走來,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只關心着今早看到的那一幕和太子爺對阿笙說的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話。
太子爺昨晚讓人給他傳信,要他今日一早來府中彙報計劃進程。
他将進程梳理好,一早來到府中,卻沒想到竟在書房門口看見阿笙坐在太子爺的位置上,被棉被團成了一個球,只露出了臉蛋兒和一點兒領口,從領口看出來,似乎……并沒有穿外衣。
而太子爺就坐在她身邊,一勺一勺喂她吃早膳,似乎是她最喜歡的糯米元宵。
撞破這一幕,他如遭雷劈,趕忙背身站在門邊,倚門平息心中的震驚與慌亂,還有猝不及防的痛意。
他怔愣地靠着門背,明亮的眸子猝然晦暗,眸底的情緒千變萬化,最後被攪亂成泥,一沉再沉,堕入深淵。
書房內傳來阿笙的聲音,帶着些剛睡醒的慵懶和沙啞,“太子爺,我吃不下了……”
“最後兩個了。”太子爺溫柔得不可思議,“是誰昨晚吵着要吃的?不吃完可不行。”
聽到這句,鐘望舒才是真正地如臨冰窖。昨晚……
他抱着一絲僥幸,阿笙或許是來府中的時候摔了跤?落了水?才将外衣脫了抱着被子。
可是太子爺說的“昨晚”是什麽意思?他們……?
房內又傳來阿笙的聲音,她似乎有些不滿,卻憋着氣,盡量輕聲細語地反抗,“我是說了,可是一次性吃這麽多會膩的,我肚皮也吃撐了啊。”
“這麽快就撐了?還以為你食量有多大。”君漓的聲音十足地別有深意,“昨晚那麽貪。”
這句話的深意與太子爺低沉而蠱惑人心的聲音結合起來,足夠令人面紅耳赤,遐想連篇。
錦笙卻很快反駁,“哪裏貪了……最後一個我真的吃不下了。”
“還敢頂嘴。”君漓面不改色,“昨晚三更半夜折騰那麽久,以為你今日會餓得狠了,哪曉得才吃了十幾個就說撐了。”
後面的話鐘望舒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自己都沒發現,早已經不堪打擊蹲了下來,背後出了一身冷汗,額間也是汗濕如雨,他的眼眶泛紅,不知所措地挪動雙腳,先是踉跄了幾步,随後拔腿跑開了。
等他後面再回去的時候,太子爺已經坐在書房正座,阿笙不知道去了哪兒。
如今随着太子爺來到丞相府,他興致全無,腦中翻來覆去還是那一幕,還是那些話。
太子爺究竟是什麽意思?他沒那麽蠢,倘若不是為了讓他故意撞見,太子爺絕對不會提前一晚讓他一大早來府上。
太子爺有沒有想過自己娶了太子妃之後阿笙要怎麽辦?!他憑什麽?憑什麽私自将阿笙占為己有?!
難道阿笙自己是願意的?
可是、可是他也是想要……娶阿笙的啊。
他可以不在乎阿笙的身子給了誰,他還是想娶她,但肯定會介意,會難受,會心痛。而且,如果阿笙自己是願意和太子爺行魚水之歡的,那麽他又該怎麽辦呢?
為什麽太子爺能在知道他的心思之後如此利落地潑了他一盆涼水、捅了他一刀?為什麽太子爺能在捅了他一刀後如此坦然自若地與他說話相處?
阿笙又該怎麽辦?她不是不能脫下男裝的嗎?難道要做一輩子太子爺在外面的情|婦?
他絕對不允許阿笙被太子爺這般玩|弄。
“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響起,猛地将鐘望舒拽出思緒。不知覺中,他已經跟着太子爺到了安丞相的書房,談起項城黑市的事情。
他斂了情緒,穩住心神,盡量平靜地和太子爺交談。
過了半柱香的時辰,錦笙才姍姍來遲。
她一大早被太子爺抱到書房中,強行灌了一大碗糯米湯圓,原本這種程度她是能吃下的,但無奈前一夜她三更半夜餓了,太子爺直接抱她去了後廚,問她想吃什麽。
她說想吃糯米湯圓,可惜太子爺說那個東西太黏糊太甜了,半夜吃不太好。錦笙當時心道反正都這個時候了吃什麽能好?
後來太子爺讓人給她做了許多清淡管飽的吃食,她餓得狠,吃得也多,撐得不行了又被抱回去睡覺。次日太子爺就記着要補償她昨晚沒吃成的糯米湯圓。
一碗下肚,她整個人都不好了,又聽說宴席什麽的去早了就是被女眷灌茶、男子灌酒、老人塞餅、小孩塞糖的份兒,等到了吃午膳哪裏還有肚子?她這才回天樞閣硬生生躲到晌午才來。
出門的時候聽聞顧世子也懶得應付宴席上的各路妖怪,生生躲到現在才出發,錦笙便和他同去。
安懷袖站在門口遠遠看見他們,松了一口氣,“還以為你們不來,正想差人去問呢。”
“安大哥費心了。”錦笙将禮盒遞給他身後的小厮,然後笑道,“那個小一些的盒子裏是安小姐的生辰禮,大一些的是給安夫人的。”
顧勰拍了拍安懷袖的胸口,笑道,“我就不送什麽貴重的禮了,我把自己小時候用竹篾編的一套小玩意兒給帶來了,什麽麻雀兒、螞蚱、蜻蜓的。小清予那麽喜歡玩兒,這些應該會感興趣吧!”
安懷袖知道他如此随性慣了,笑着應是。
“啊對了,阿笙,我還給你留了一個。”顧勰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竹篾編的麻雀,“這是我編的最差的一個,但也是我編的第一個。”
錦笙十分感興趣地接過來,點頭稱贊,“就算是最差的一個,也很栩栩如生了。我小時候在街上看見有賣的,很喜歡,可是義父不給我買,說這麽糙的玩意怕劃傷我的手。我當時難過了好久,特別想要。”
顧勰咧齒一笑。
三人一同往書房的方向走去。後院裏都是女眷,他們寥寥幾名男客去了似乎也插不上話,且太子爺和安丞相還在書房之中,他們理應先去見過太子,再與府中主人打過照面才可。
錦笙一邊把玩竹編的麻雀兒,一邊與顧勰有說有笑,起興了還當即發揮才華講了幾個葷段子,顧勰就回了她一個,後面越聊越偏,不知怎麽就扯到那天晚上一起去狎的妓身上了。
顧勰一說起狎|妓根本剎不住話頭,越說越興起,關于女子的身體各個部位的各類描述,他講得是眉飛色舞。
其中講到女子的那兩片白軟軟時,錦笙的臉倏地紅了。她想到那天晚上被太子爺掰開束帶用手觸碰的事情。
直到跨進屋內,錦笙的臉上那開懷的笑意和可愛的紅暈都還沒有退卻。下一刻,卻在看見太子爺時瞬間斂了,然後端正規矩地俯首行禮。
“草民錦笙叩見太子爺,拜見安丞相、鐘大人!”
君漓的視線落在她尚未消散的紅暈上,心中升起一股不悅,這麽一個多月過去,自以為與她親近了,卻不想還是不如她與顧勰。
看見顧勰時笑得開懷放肆,他隔着門都聽到她的笑聲;看見他時就瞬間斂了笑意,叩拜行禮,甚至是一個眼神的交流都不給他。
更別談什麽盈盈嬌羞地凝望。
“嗯。”太子爺十分不爽地板着臉,冷道。
鐘望舒的眉頭微微蹙起。毫無疑問,他心中是惱怒的,果真把阿笙當成個私養的情|婦還是個玩意兒來使?見不到外人的時候千依百順柔情蜜意,怎麽哄都可以;如今在外人面前,便是這般對待。
他的手緩緩捏緊,隐約有青筋暴起。
錦笙倒是沒有想那麽多,只埋頭等着安丞相說起,就可以起了。
安丞相對這位天樞閣主并沒有什麽好印象,很想讓她多跪會兒。
一是因為方才他在屋內聽見了她與顧世子的聊天,下的定義便是顧世子的狐朋狗友,整日裏花天酒地之人,竟當上天樞閣主。天樞閣可是他父親安丘的心血。
二是因為他知道這麽多年來應天對陛下不忠,白瞎了父親的栽培,而應天是眼前這位錦閣主的義父。他對她并沒有完全信任。
三是因為圍獵那次的布防是她一手操持,如此重要的防守她竟然出了岔子。若不是救了愛妻,今日他定然沒什麽好臉色。
安丞相沉聲道,“錦閣主不必多禮,來者是客。更何況你是內子的救命恩人。請坐。”
這語氣,錦笙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笑道,“多謝安丞相賜座。”
她擡起頭的一瞬間,安丞相如被驚雷擊中,猛地捏緊桌角,整條手臂都繃緊了,“你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