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躺一個被窩!!!
暗無天日的牢獄忽然靜得吓人。
黑衣人還在等他回話, 雖一直皺着眉, 但分明耐心得很。
傅德的指尖輕輕一顫, 下意識就握緊了, 他垂頭緊緊盯着地上一點, 教人看不清神色, 刺鼻的血腥氣不斷使他的大腦混沌, 然而當年那場燒毀一切的熊熊大火,又不斷讓他清明。
良久,他才突然笑了出來, 笑聲又輕又冷,和他此時的神情一樣,他擡起頭, 深深看着黑衣人, “這麽久了,竟然還有人在意這件事……我都要死了, 倒也沒什麽不敢認的。你猜的不錯, 奪嫡之争中, 我原本效忠的, 是瑞王。”
“我們傅家一早被瑞王收歸麾下, 兄長外出游歷求學之前就在為瑞王做事, 為了我能更好地潛伏在當時還是明王的陛下身邊,他求學歸來後甘願埋名做瑞王的幕僚。”
這很好解釋,如果傅德在陛下身邊做事, 卻有一個哥哥在為瑞王效命, 那麽依照陛下多疑的性子,當然不會提攜他,更不會讓他出頭,不在陛下面前出頭,就不能得知陛下這邊更重要的機密。
因此,為了瑞王大業,傅智甘願在傅家族譜中除名,自立門戶,帶着一家三口光明正大地來到瑞王府做幕僚。
“兄長認為瑞王雖不及陛下智勇,卻重情重義,知人善用,極善于聽取谏言,不能做一個神武明智的皇帝,卻可以做一個仁義道德的君主。所以他一心輔佐瑞王,從未動搖,可我……”
說到這裏,他有些渾濁的雙眼中映出明亮的光。如今還能讓他的雙眸有神采的東西,大約是淚吧。
“可我叛變了。”
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聽得黑衣人心中一沉,這句話背後的故事,太沉。
“天下百姓要的是仁德的君主,可我深知,一位明智的君主可以蒙上仁德的僞|裝,但仁德的君主卻無法僞|裝得明智,不管怎樣,陛下都比瑞王好太多。”
“當然,不為己謀私利之人活該天誅地滅,我沒有什麽大義,考慮的也不是天下蒼生,我只是想……如果瑞王做了皇帝,比起潛伏在陛下身邊一直在軍營中煎熬卻未曾出過頭的我來說,甘願被家族除名做王府幕僚出謀劃策的兄長才是豐功偉績的功臣。”
“我算得了什麽。世人只知兄長善文,我尚武,誰知道兄長其實文武雙全,武藝比之我好了不知多少倍。從小到大,我都算不了什麽。”
“要扳倒瑞王,最紮眼的人,不就是我的兄長麽。要想在陛下面前出頭,最關鍵的,不就是契機麽。我深知,我的兄長就是我的契機……”
“恰好那天,曾經的安丘安丞相也提出了刺殺兄長的想法,我當時在陛下身旁做侍衛,附議。安丘負責部署暗殺計劃,後來又剛好點了我想辦法将兄長一家引至郊外,最後放火的那個人,當然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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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嗓音嘶啞沉悶,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像是飄蕩在空中的靈魂。
他就用這樣的嗓音,說出一句“最後放火的那個人,當然也是我”。
仿佛始終漂浮在水面上的什麽東西,猛地沉下了深海,八千裏不尋。
一簇火苗在他眼中燃燒,星火倏地連成一片,占據了他整個記憶,是火,全是火,那一隅房屋早被湮沒在郊外的火海,而掙紮在火海中的人一個個浮現在他的眼前,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救,一次次痛不欲生的吶喊,最後随着屍骨一起在他眼中化為灰燼,一切又歸于平靜。
“點我去的時候,我就知道,安丘一定知道我和兄長的關系,他為了試探我的忠心,才讓我去的。我雖不曉得他是如何得知,但很感激他沒有禀明陛下,還讓我去完成這個任務。”
“因為那場火過後,安丘在陛下面前為我美言,并舉薦了我,甚至為我圓了謊,原本兄長是被家族除名,竟變成了我傅家從來沒有傅智這個人。我不知道他怎麽做到的,但終究是保了我。”
他不知道,黑衣人卻清楚得很。安丘乃是天樞閣第一任閣主,不過是除個名字僞造一份族譜,有何難。安丘知道他和傅智的關系,又有何難。
當陛下問起傅德是如何将傅客卿這樣聰明的人引至郊外時,安丘甚至已經幫他想好了說辭,彰顯出他傅德文韬武略,有勇有謀。
“狗|屁的有勇有謀……不過是兒時才會喚他的一句‘兄長’,一句久違的,‘兄長,好久不曾相聚,不如帶着大嫂和文卓一起,我們去郊外看看吧……’”傅德的聲音帶着嘲諷和冷嗤。
不清楚他究竟是在嘲諷自己利用了兄長對他的信任,還是嘲諷傅智這麽容易就上了當。
兄長是多麽疼愛他,一句久違的“兄長”,便讓他喜笑顏開,全然相信了。
黑衣人也沉默下來。
錦笙原本猜測傅德不曉得當年刺殺的計劃,是傅智死了後他才猜出來的,所以她寫信告訴了陛下傅德和傅智的關系。卻沒想到,陛下原本就清楚傅德是知道刺殺計劃的,且那把火還是他親手放的。
這才有後來陛下得知傅德和傅智是親兄弟時的嘆息。
就像奪嫡之争,兄弟手足相殘。
可傅德終究是要死的,雖然這麽多年來他并沒有把陛下暗殺傅客卿一家的腌臜事說出去,但說到底還是一大禍患,是陛下心頭的塞子,在圍獵刺殺事件之後,受了驚吓的景元帝徹底無法用這個塞子了。
手握兵權多年又人脈四通八達的朝廷重臣呵,你的命數盡了。
“哈哈……”傅德忽然嗚咽地笑起來,明明該是嗚咽的哭泣,此時發出一陣笑聲,有些莫名的滑稽,卻在整間牢獄中透着凄慘的悲涼。
大約把這件事說出來後,他也明白了為何,陛下非要置他于死地。
随着他的動作,牽動身上的傷疤,血腥氣愈發濃重。
黑衣人的心底也升起一股莫名的涼意,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李承運呢?和當年的事情,有何關系?”
“李承運……不知道。”傅德閉上雙眼,任由自己的哭笑的回聲在牢獄中漸歇,随之而來的是譏諷,“我只知……此事不久過後,他的官運也亨通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黑衣人一聲嘆息,輕道,“多謝你了,保家衛國的安南将軍。”語畢,他轉身要走,卻又忽然頓住腳步,用火折子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那是天明之前最後的一盞油燈了,除卻明日能灼了眼的太陽,他生命中最後的明亮,竟是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給的。
黑衣人一邊轉身離去,一邊徐徐輕喃道,“今當赴死,且以此燭,懷糾過往,告慰亡靈。”
随着最後一個字落,黑衣人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牢獄上方,一名男子身着玄色錦裳坐在房頂上,望着皎潔的明月深深閉上了眼,他眼角的晶瑩被涼風吹落,在俊朗的側顏劃出淺淡的濕痕。
他的腰間系了一顆普通的石頭,上面刻有兩字:文卓。
他輕輕地勾起一抹笑,猛地睜眼,語氣是說不盡的冷嘲熱諷,“且以此燭,告慰亡靈……你拿命去告慰吧。”
如被丹青手不慎潑多了墨,他的眸子深得邪氣四溢。
而在傅德被關押的牢獄隔壁,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接過身旁侍衛遞來的茶,抿過一口後便随意放在桌上,轉而用折扇敲了一下掌心,沉吟了片刻後,起身離去。
兩名侍衛急忙跟上。
一直到出了死牢,其中一名侍衛才沉聲皺眉道,“太子爺,錦閣主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陽奉陰違!背着您派人夜闖天牢,還随意許諾去救死犯的妻女,倘若不是您今日早有預料來這一趟,錦閣主這是打算連您都瞞過去了!”
青崖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墨竹怕是個傻子吧,沒看見太子爺心情正好着呢麽。沒看見太子爺又找着理由去找錦閣主麻煩了麽。沒看見太子爺又有由頭跟錦閣主算賬了麽。
圍獵刺殺布防不力的事情都不和錦閣主計較,還會計較她隐瞞了這些?
當了這麽多年的侍衛,這點兒眼力勁都沒有。
君漓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眸中卻分明溢出了笑意,“的确是好大的膽子,瞞着父皇也就算了,竟敢瞞我。”
墨竹:“……”太子爺您是不是搞錯了什麽。
他這廂說完,君漓忽然腳步一頓,駐了足,轉身朝房頂看去。
那裏空無一人。
他沒有片刻猶豫,低聲吩咐道,“追上去,我在天樞閣等你們。”
青崖腳下一個趔趄,心說太子爺您後面那句才是重點吧。
***
一天之內被太子爺看望兩次,錦笙覺得心情很沉重,連帶着胸前的傷口也一并隐隐作痛。
她剛從三七那裏聽完了今晚夜訪天牢的收獲,正趴在桌上畫多年前傅客卿一家遇害事件和圍獵刺殺事件的人物關系圖,想着能不能将兩件事從義父的角度聯系起來,這邊剛畫完,就迎來了一臉意味深長的君漓。
顧勰曾形容自己每次被君漓用這種眼神看着的時候,心裏就如同被貓爪子撓,一方面是心裏癢癢,概因好奇他的企圖,另一方面是擔心下一刻貓爪變得鋒利,猛地将他劃拉出血。
此時此刻,錦笙就有這種感覺。
她坐在桌案後面,君漓就坐在桌案前面,手肘撐着桌面瞧她,一言不發,偶爾露出一種令人匪夷所思而又毛骨悚然的神情,她看得心裏害怕,幹脆就低頭寫字。
所謂敵不動我不動,做主子的都沒發話,錦笙自然也就閉口不言,只是那一手好字終究是受了太子爺的影響,寫得歪歪扭扭。
她不禁覺得,如今自己和太子爺相處的氣氛是愈發詭異了。
終于,錦笙敗下陣來,比耐心的話誰都比不上太子爺,再不說話就該睡覺了,她輕咳了一聲,恭謹道,“多謝太子殿下關懷探望,天色已晚,您該歇息了。”
話陡一出口,錦笙就覺得哪裏不對。
“好啊。”果然,下一刻君漓就氣定神閑地順水推舟道,“叫雲書多抱一床被子進來。”
你說什麽?!!風太大我沒有聽清楚你給我再說一遍!!!
錦笙猛地睜大雙眼,急忙跪下來道,“不、不、不行!草民的意思是……您該回府上歇息了!太子爺您是千金之軀!草民的房屋簡陋粗鄙不說入了夜涼風習習把您給凍壞了怎麽辦?!況且這在禮數上也不合規矩啊!”
“我不介意,畢竟我親民。”君漓撩起眼簾,一把折扇輕敲于掌心,輕描淡寫道,“更何況,咱們之間有些賬,今兒個算一晚上都算不完,床|上算,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