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的薛定谔[星際]

第31章 成人

薛逸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如此虛弱，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就連撐開眼皮都用了極大的努力。他看着天花板散發出的柔和卻冷調的燈光，聞着周圍過于幹淨反而顯得不正常的空氣，感受着皮膚上傳來的衣物輕柔的質感以及緊貼着他身軀的冰冷芯片，恍惚中還以為自己又經歷了一次穿越。

胳膊上針紮的疼痛漸漸變得明顯，他擡了擡手，垂下眼睛看過去，發現了一根皮包骨頭的小臂。小臂上插着輸液管，殷紅的液體正從管道中流入皮下的血管中。這根小臂瘦骨嶙峋，幾乎能看清尺骨與撓骨中間的縫隙。細瘦的手腕往上是筋骨畢現的手背，連接着五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指頭，就連指甲也是病态的淺白，看不到一絲紅潤。

但即使這樣，薛逸也看得着了迷。

因為這是一只人類的手。

他再次擁有了人類的手。

片刻後，他開始覺得臂力不濟，只得将手臂放回病床上，努力睜着眼睛與困意對抗，思考自己所處的狀況。他不能确定這是不是又一次穿越，但他知道這間病房仍舊帶着極為明顯的帝國風格，他并沒有穿到另外世界的可能性大了不少。

回想起在之前的那場戰鬥中看到的阿瑞斯的眼睛，薛逸突地想到一個匪夷所思的方向：難不成，這世界的貓真的可以變成人？而這裏的人類，其實也都是貓變的？

這個想法在薛逸的腦中越來越清晰，以往他未曾注意的細節一個接一個地跳了出來。比如那只貍花貓的異常，比如維伊為什麽會教一只貓學文字，比如可可口中那艘“殿下的飛船”，比如阿瑞斯從不與殿下同時出現……比如他曾經用開玩笑的口吻告訴自己：“覺醒後會變成人。”

所以，阿瑞斯就是殿下，對方早已知道自己不是一只正常的、懵懂的幼崽，因為作為殿下的他早就見過自己在飛船上使用資料庫終端的樣子。

難道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會将自己收為養子？

不，不對。

薛逸落在身側的手緩緩地攥成了拳頭。他想起了那份有關聖靈族的筆記，那顆吊墜，還有那場逃亡的夢境——如果他關于人與貓的猜測是對的，那就意味着他并不是聖靈族遺脈養的寵物貓。

他就是聖靈族遺脈！

阿瑞斯一定是看出了這一點，才會将他收養在身邊。

重新做回人類的喜悅還沒來得及充斥薛逸的心髒，一頭冷水就這樣澆下來，帶着無法形容的恐慌感，席卷了他的整個身體。薛逸回想着那些有關聖靈族的傳說，思考着阿瑞斯如此鄭重對待他的原委，只覺得好像有什麽意料之外的重物緩緩壓上了他的肩膀，讓他呼吸都有些困難。

就在薛逸兀自發呆的時候，病房的門被人猛地推開。

“醒了。”聲音剛剛響起，一張年輕的臉就出現在薛逸的眼中。齊維面無表情地檢查了一下儀器的監測數據，又聽了薛逸的心音，掐了他的脈搏，這才開口：“他的身體沒什麽問題，只是各種髒器包括心肺功能都比較弱，需要調理一段時間……骨齡測出來了，十八歲。”

說完，這位年輕的醫師将連接在薛逸身上的儀器導線全部拆除，只留了提供複合營養液的輸液管。阿瑞斯這時才走到薛逸的床邊，伸出手指撫上他的臉頰，盯着他的眼睛不說話。

薛逸也一言不發地看着阿瑞斯，見他的頭發披散着，散發着治療液特有的味道，脖頸側面還有一道尚未愈合的傷口。阿瑞斯身上穿着軟塌塌的病號服，袖口短了一截，顯得有些滑稽和狼狽，但是他的精神頭看起來還不錯，曾經重傷瀕死的虛弱完全不見蹤跡，看起來甚至比自己現在這具身軀還要健康些。

那雙紫色的眼睛如今恢複了人類該有的圓形瞳孔，深邃中帶着些苦澀，竟然還顯出一絲溫柔缱绻。

看着這雙眼睛，薛逸忽地就釋然了。

就算這個人隐瞞了他很多事情，那又怎麽樣呢？就算自己是因為血脈才會被他重視，那又怎麽樣呢？他還活着，自己也還活着，而且兩人已經被共同保有的秘密緊緊拴在了一起，這難道不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麽？更何況，這個人竟然就是那只他無比喜愛的大黑貓。

這樣想着，薛逸微微勾起了嘴角，卷起許久未曾感受過的人類的舌頭，輕輕張口，喉頭微顫，吐出兩個字：“殿下……”

阿瑞斯先是一怔，随即苦笑着答：“是我。”

他知道這個聰明的孩子一旦覺醒，一定會猜到很多事。他已經做好了被質問的準備，卻沒想到薛逸既沒有驚訝，也沒有憤怒，竟然咧嘴笑了。這一道虛弱的笑容綻開在他蒼白的臉上，看得阿瑞斯心口一陣陣發酸。他在薛逸床邊坐下，伸手握住他瘦削的手掌，主動道歉：“對不起……”

“你可不可以……”薛逸卻沒聽阿瑞斯說下去，而是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他的身體十分虛弱，就為了搶這一句話的速度，竟然連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不得已平緩了一下氣息，薛逸慢慢地補充上後半句：“……讓‘殿下’陪陪我？”說完，眼中竟然帶了一抹狡黠，讓他整個人都顯得靈動了許多。

齊維在一旁聽到這樣的要求，面色雖然沒有變化，但眉梢也控制不住地揚起了一點。

雖說人們并不會厭惡自己的原位形态，但是越高等的貴族越不會随意在人前顯露出自己的原位形态。畢竟，化為貓身後穿上衣服會很別扭，而不穿衣服的話，就算知道有毛皮覆蓋，心理上也會覺得自己一直是赤身裸體。所以除非必要情況，人們一般不會在公共場合變換形态。

不過阿瑞斯曾經因為精神力暴動不易壓制，似乎在複健期間不得不維持了很久的原位形态，難道他竟然已經習慣了？聽這年輕人話中的意思，他竟然見過阿瑞斯的原位形态？

齊維忍不住看向阿瑞斯，好奇這位少将大人會怎麽做。

阿瑞斯自然不忍心拒絕薛逸，他幾乎在對方話音落的下一秒就解了自己的手環和衣扣，一個眨眼的功夫便将整個身軀縮回了病號服裏。失去了支撐的病號服落在床腳邊，中間的鼓包動了動，從領口中探出一個烏黑的、毛茸茸的腦袋。

黑色的緬因貓甩了甩耳尖，輕輕一躍便上了病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有些龐大的身軀貼近薛逸的肩膀，趴在他身邊。接着，阿瑞斯伸出一只爪子按着薛逸的胳膊，探出精神力，與他對話：“抱歉，不是有意瞞你，只是……想告訴你的時候，總是開不了口。”

薛逸輕輕“嗯”了一聲，側過身體，用沒有紮輸液管的手臂将阿瑞斯整個攬進懷裏，閉着眼睛将臉頰緊緊貼着大貓的頭頂。感受着貓咪柔軟而蓬松的毛發，薛逸覺得心中無比滿足。他想這樣做已經很久了，只是之前苦于自己的幼貓身軀實在太小，撸貓都撸不出如今的快感。

他抱着阿瑞斯的貓身，虛弱的軀體再也撐不住，昏昏沉沉地陷入了半睡半醒之中。

齊維面無表情地看着抱成一團的一人一貓，總覺得這種父子關系似乎有哪裏不對，但當事人似乎都樂在其中，他也不好插嘴。

這時敲門聲響起，維伊在門外問道：“我們可以進去嗎？可可醒了，她想來看看薛定谔。”

阿瑞斯從薛逸的懷裏擡起頭，見到齊維詢問的眼神，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去開門。齊維不敢高聲應答，怕吵醒了薛逸，便親自去開了門。

維伊帶着阿敏和可可走進病房，見到窩在年輕人懷裏的黑色大貓，三人都愣住了。阿敏沉穩，很快恢複正常的神色，可可原本就因為被寄生過而面色蒼白，現在更是連嘴唇都毫無血色。維伊心裏藏不住事，立刻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殿下你——”話還沒說完就收到阿瑞斯的精神力警告，立刻捂住了嘴。

齊維側了側頭，向阿瑞斯解釋：“她們的幽靈體檢測是我親自做的，與簡培行一致，任何異常都沒有，只是精神力稍有震蕩，很快就可以康複。而且，理論上講，她們對自己被寄生期間的行為是沒有任何記憶的。”

阿瑞斯點了點頭，将頭靠回薛逸的胳膊上，交代齊維繼續轉述自己的命令。

“少将讓你們先下去休息，薛定谔有他陪着……”齊維道。

齊維看着三位戰使轉身離開的背影，開口提醒阿瑞斯：“雖然目前薛定谔就是你之前那只幼崽的事情只有我們幾個知道，但這件事你想完全瞞住是不太可能的，皇妃那邊我建議你盡快通知，好讓她出手為薛定谔更改一個更安全的身份。”

“我知道。”阿瑞斯道。

薛逸的身份問題必須有所解釋。一只皇室的幼崽，驚人地在三歲時覺醒，更驚人地直接長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這種事實是絕對不能外傳的。身體的突變這還可以用生物學的奇跡來解釋，但這個瞬間長大的孩子，智力上卻并不遜色于真正的十八歲青年，這就很難說清楚了。

一旦找不到好的理由，總會有人不憚以最惡毒的心思揣測，這孩子是不是被幽靈寄生了。

好在薛定谔的真實身份資料保密級別很高，倒是不用擔心被立即戳穿。而且幸運的是，薛逸在幼崽階段接觸的人類非常少，為他僞造一個新的身份也并不算太過艱難。

“薛定谔的骨齡已經十八歲，按照帝國法律便已經成年了，可以進入學校就讀，或者加入軍方，或者……成為戰使。”齊維繼續提醒。

齊維見阿瑞斯沉默不語，接着道：“薛定谔的精神力不足以加入軍隊，但他的大腦在覺醒過程中并沒有受到影響，儀器檢測顯示他有足夠的智商申請進入普通大學。将他送回帝星上學理論上可行，但我并不建議，那邊的鬥争都不在明面上，其實并不比前線安全。”

貓咪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甩動的尾尖顯示出了阿瑞斯此刻的煩惱情緒。

“而且，我也不建議你将他收為戰使圈在家裏，他需要接觸這個社會，不能一直懵懵懂懂。”齊維冷靜道。

薛逸這時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正見到懷裏的大黑貓垂着眼睛，不知在凝思什麽。他想要通過精神力感知一下阿瑞斯的情緒，卻突然發現自己幾乎無法調動一絲精神力了。他心下一驚，不免多加了幾分力道，卻沒想到不過剛剛加力，腦中就傳來一陣刺痛，緊接着他發現自己的視野變了。

齊維在看到薛定谔身形變化的一瞬間就本能地沖上前去，将挂着藥水的點滴針頭抽了出來，然後眼看着瘦弱的青年再次變回一只半大小貓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