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張起靈最近很困擾。
自從那天從醫院回來後,住在自己樓上那個叫吳邪的男孩子,不知道為什麽開始對自己大獻殷勤。
張起靈不記得自己究竟念了多少書,但是當吳邪三番五次的拿着各種家用敲開自己的門,帶着一臉堪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臉出現在自己面前時;當自己在學校值夜班,吳邪總會以各種理由留下陪夜時;當自己只是盯着天花板發呆可是吳邪依舊能滔滔不絕的說個沒完時;‘大獻殷勤’這四個字便自覺自動的跳了出來。
淡淡的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吳邪,張起靈面無表情的轉身走進屋子裏,身後的人像是只大型犬一般跟了進來。
“小哥,你怎麽不開窗簾呢?”吳邪熟門熟路的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黃昏的夕陽帶着火燒雲的壯烈色彩照映進來,雪白的牆壁像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流金。“小哥你晚飯還沒吃吧?正好我也沒吃,要不咱倆出去搭個夥?”
張起靈漠然的看着拉完了窗簾又開始收拾屋子的人,眉清目秀的臉頰不知是不是因為光線的緣故,似乎帶着淡淡的紅暈,一手拿着掃把一手拿着簸箕正在掃地,眉頭微微的皺着,不時搖搖頭避開揚起的灰塵。
幾年之前,是不是也有人在這裏做過這些事情?恍惚間,腦海深處零碎的畫面一閃而過,張起靈避開吳邪起身轉向自己的視線,繼續盯着天花板發呆。
緊緊攥着手中的掃把,吳邪都快要把那塑料的杆子給捏碎了。
自從前幾天在教室做了那個噩夢之後,吳邪提心吊膽的好幾天沒敢去碰那臺電腦,每天晚上睡覺也養成了開燈鎖窗戶的習慣。可就算這樣,還是會在好不容易睡着後被不知從哪泛起的寒意驚醒。
而且最讓吳邪不解的是,自己竟然總是會夢到張起靈。
夢境的具體內容在吳邪醒來的瞬間,就如同水中月一般漸漸幻滅。可是唯獨張起靈的臉,卻清清楚楚的留在了吳邪的腦海裏,夢境裏殘留的苦澀感覺讓吳邪胸悶的覺得整個人快要發瘋,甚至有時連枕頭都會不知在何時濡濕一片。
吳邪真的快要抓狂了,自己夢見個男人也就算了,怎麽還會為了這個男人把枕頭都哭濕了呢?!
盡管張起靈明顯是一副距自己于千裏之外的樣子,但吳邪還是決定厚着臉皮去套個近乎,有些事情張起靈如果有意隐瞞,那只要自己和他熟悉了,就也方便窺探一二了。
但出乎吳邪意料的是,每當自己在白天見過了張起靈之後,晚上就會睡的安穩些。若是那天和張起靈說上了話,第二天起床時胸口的憋悶感也會好很多。而且那些詭異的聲音和寒意,也再也沒有出現過。盡管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麽,但是吳邪總算找着能睡個好覺的方法了。
看着張起靈一臉淡漠的望着天花板發呆,吳邪恨不得直接把手裏的掃把戳到他那張該死的面癱臉上去。你以為老子願意天天黏着你啊!!要不是為了晚上能睡個安穩覺老子至于跟個大型犬似的跟着你麽!!
心裏仿佛有千萬只草泥馬狂奔而過,但吳邪臉上依舊笑着說道,“小哥,我收拾好了,咱們去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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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月底發工資。”清淡的嗓音沒頭沒尾的說着,張起靈轉過頭看着吳邪。
“啊?”愣了三秒才明白張起靈話裏的意思,吳邪擺着手說道,“沒關系的,醫藥費什麽的也沒多少,不着急還。”
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吳邪,張起靈微微皺着眉頭道,“你問的事情,我确實不知道。” “額——”被戳穿了心事的吳邪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看來張起靈已經明白,自己接近他是有目的的了。那既然如此,吳邪也不必再多解釋什麽。“小哥,我搬來不過三個多月,可是這一個月我都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我不知道我惹上了什麽東西,可是我知道我發現的所有事情,都把線索指向了你。所以,我只能來找你。”
盡管這幾天的溫度一直在回升,可是巷弄裏的穿堂風卻依舊帶着揮之不去的涼意。晚風徐徐的從打開的窗戶裏吹進屋子,夾帶着尚未蒸發幹淨的黴菌味道,房間裏的溫度,似乎又驟然下降了不少。
張起靈似乎沒有聽見吳邪的話,只是又擡起頭看向了天花板。
“小哥,我知道這或許對你來說真的無足輕重,可是對我來說,我已經要被這樣莫名的恐懼折磨瘋了。所以,請你至少告訴我,你——”吳邪一着急,差點就要問成‘為什麽出現在我的夢裏’,趕緊把這幾個意味不明的字吞進肚子,話頭拐了個彎兒。“你究竟是誰?”
良久的沉默之後,張起靈輕聲嘆了口氣。站起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個已經滿是鏽污的小鐵盒,面無表情的遞給吳邪。
疑惑的接過那個小小的鐵盒子,吳邪在得到了張起靈的默許後掰開蓋子。鐵盒四角的地方已經磨損的很嚴重,看樣子是經常打開又蓋上。小小的盒子裏除了一張工作證,一張暫住證,一張身份證之外,別無他物。
“小哥,這是?”吳邪不解的看着手中的證件,不明白張起靈的意思。
拿起吳邪手中的那三張證件,張起靈淡淡的說道,“它們說,我是張起靈。”
天邊的火燒雲已經完全燃燒殆盡,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鉛灰色塗滿天際。落日的餘輝已經沒有力氣在從樓層的縫隙中照亮這筒子樓,小小的房間在涼風陣陣中,迅速的變得幽暗起來。
曾經有科學家說過,人的記憶是從他出生以後印象最深刻的第一件事情開始。而對于張起靈來說,這個理論明顯不适用。
當兩年前的某個清晨張起靈被後腦的鈍痛驚醒時,他印象最深刻的第一件事情,是三個字。又或者說,是一種如同無藥可解的劇毒一般絕望的心情。
“我是誰?”
扶着牆壁勉強站起身,張起靈這才發現自己倒在了一扇紅色漆木門前。試探着把顫抖的手伸進口袋,掏出一串冰涼而堅硬的鑰匙,一把把的□鎖眼,終于在試了第三次後,門應聲而開。
環視着這間不到四十平米的屋子,除了一張床兩把椅子和一個櫥櫃,張起靈不知道自己該去問誰,又可以問誰。
瘋了一般的翻開了所有抽屜和櫃子,盡管張起靈已經想不起來這裏面有沒有現金或者貴重物品,但是至少呈現在自己眼前的,只剩下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衣物,還有被随意丢棄在地上的幾張證件。
證件上的人長着和自己一樣的容貌,照片的邊上,印着姓名和出生日期還有性別以及戶口所在地。
反複的比對着三張證件的照片和自己的臉,張起靈終于可以确定,自己就是證件上所說的‘張起靈’。
就像是溺水的人終于找到了那根救命稻草一般,張起靈死死攥着這三張證件,直到掌心被硌出深深的痕跡都不敢放手。
雖然戶口的所在地是廣西一個叫巴乃的小鎮子,可是暫住證上印着的是杭州市公安局的公章。張起靈按着自己的後腦走到窗邊,清晨的陽光帶着些清冷的涼意,露水還沒有散去,空氣中滿是潮濕的味道。
樓下是一條狹窄的巷弄,錯綜複雜的電線像是盤根錯節的樹根一般延伸到遠方。時間似乎還早,并沒有什麽人過往。偶爾有一兩只流浪喵一邊喵嗚的叫着,一邊迅速的蹿進更狹小的牆縫中。
張起靈用了一天的時間,弄明白了自己确實身處杭州,工作的地點是在離這條巷子不遠的一所大學,而自己來到這裏的時間,似乎是一年前。
陌生的看着學校門衛處裏的原本應該熟悉的同事們,張起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他不知道自己在失去記憶之前是怎樣的性格,也不知道自己在這之前與誰交好,更不知道之前的自己,為什麽會找這樣的一份工作。
靜靜的聽着那個似乎是處長的人訓斥着自己昨天的曠工,張起靈一言不發的盯着地面,臉上的表情像是和之前的記憶一同消失,不再出現。
張起靈就這樣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繼續留在了這座城市。同事們雖然對他現在的狀态有些疑惑,卻也沒有多打聽什麽。仿佛張起靈從前,就是這樣一個不愛說話,沒什麽表情的人。
盡管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失去記憶倒在樓道裏,可是從屋子裏所有的錢財都不翼而飛上,張起靈大致的推論出自己是或許是因為在下班回家途中,撞破正在行竊的小偷,才會被擊打導致失憶的結論。
排班表告訴自己,失憶的前一天,自己上的是中班,下班時間是淩晨兩點。
張起靈曾經試圖聯系自己戶口所在地的地址,如果自己來自那裏,也許還有知道自己過往的親人。可是當一封又一封不知如何敘述稱謂的家書全部石沉大海後,張起靈明白,自己和這個世界,似乎已經沒有任何的聯系了。
所以,除了繼續留在杭州,身無分文而又失去了全部記憶的張起靈無處可去。而張起靈也始終有種隐隐約約的感覺,只要自己繼續保持着現在的生活狀态,或許總有一天,自己能找回那些丢失的記憶。
然而漸漸地,張起靈才發現,自己丢失的不僅僅是記憶,還有名為喜怒哀樂的情緒。
因為不知道這些錯綜的人際關系,所以張起靈選擇了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因為不知道當今的社會風潮,所以張起靈選擇了對所有事情都淡然處之。而且正因為失去了記憶,張起靈整個人變成了一張白紙。為了避免在恢複記憶後出現紊亂的情況,張起靈認為最好的方法,就是用沉默将自己全副武裝起來。
有了這層保護色,或許這張白紙,就不會那麽容易輕易地被染黑。
只不過張起靈沒有想到的是,有些時候,面具戴久了,就會變成皮膚。而這層皮膚帶給自己的,除了自己想要的保護,還有比恐懼更深刻的寂寞。
一個人在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穿行着,一個人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生活着。如果不是因為有這三張薄薄的證件作為身份的證明,張起靈甚至要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否是一件不具備任何意義的事情。
即便有朝一日自己無聲無息的消失,或許都不會有人發現,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張起靈這個人存在過一樣。
沉默不語的看着手中的三張證件,吳邪的眉頭已經緊緊的鎖成了11點。張起靈言簡意赅的告訴了自己,他在兩年前因為盜竊案失去了全部記憶,而這幾張證件就是能證明他所有的全部。所以,張起靈根本不能給出自己任何想要的答案。
證件上顯示出生的年份只比自己大了兩年,照片上的人在照照片的時候或許還不到十六歲,頭發軟軟的搭在額前,嘴角是一抹清淺的微笑。
原來張起靈不面癱的時候,也可以笑得這麽好看。吳邪有些出神的看着那張照片,又不知道開始在胡思亂想起什麽來。
不動聲色的拿走吳邪手中的證件,張起靈面無表情的把它們又放回鐵盒子裏,小心的蓋好之後收進了櫥櫃。走到門口按亮了日光燈,閃了兩下之後,細長的燈管慘白的照亮了整間屋子。
吳邪有些尴尬的看着站在門口不動的張起靈,明白他這是在趕自己走了。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吳邪不知道該怎麽打破這種窒息的沉默。猶豫了片刻,還是張口問道,“小哥,你為什麽會把失憶的事情告訴我。你不是,誰都沒有說麽?”
風聲像是在有人站在窗口嗚咽,涼飕飕的聲音讓吳邪不由得又往張起靈跟前靠了靠。說來也奇怪,明明是個看上去和冰山沒兩樣的人,卻意外的讓人有安心的感覺。
面無表情的看着吳邪一臉糾結的樣子,張起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把這些事情告訴他。或許是因為他的那句‘快要被恐懼折磨瘋了’,像極了兩年前自己剛剛失憶時,茫然無助而又恐慌至極的心情。更何況,當吳邪知道自己并不能給他那些事情的答案後,應該就會知趣的不再來找自己了。
靠在門框上沉默了半晌,張起靈這才淡淡的說道,“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吳邪倒是沒想到張起靈會這麽文绉绉的回答自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清秀的眉眼在這完全放松的笑容裏,變得越發柔和美好。
皺着眉頭看着吳邪越笑越開心,張起靈瞬間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在哪裏的看到的,但是剛才那個剎那,張起靈腦海中卻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這句話,仿佛,仿佛多年以前,自己曾經聽誰說過一般。
捂着笑得都有些疼了的肚子,吳邪看着面前依舊沒什麽表情的人,毫不吝啬的繼續奉上一枚陽光燦爛的笑臉。“小哥,走吧,我們去吃飯。”
張起靈像是有些感嘆吳邪的冥頑不靈,無可奈何的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吳邪,我沒辦法回答你的那些疑問。”
“小哥,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诶?”聽着那兩個音節用張起靈清淡低沉的嗓音喚着,吳邪笑着說道,“我知道,可是難道小哥你就不好奇,為什麽我遇見的這些事情,都與你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麽?”
“聯系?”張起靈輕聲重複着這個詞,心裏的某個角落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
“對啊,難道你不想找回之前的記憶麽?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家人或許已經在滿世界的找你了呢?”吳邪循循善誘着,就算自己解不開這些事情的謎底,若是能幫助張起靈想起些什麽,倒也算是給自己積德了。
回想起那些泥牛入海的書信,張起靈搖了搖頭說道,“我和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聯系。”
“那就從我開始吧,”吳邪笑着拍了拍張起靈的肩膀,“讓我來做你和這個世界的第一個聯系。”
“吳邪。”側過頭看着緊緊握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背,張起靈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麽。盡管知道吳邪的這些話或許仍舊帶着強烈的目的性,但是張起靈也不得不承認,或許他真的是解開自己失憶謎題的鑰匙。
“小哥,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覺得我是想要利用你才會和你套近乎,”吳邪雖然有些時候天真,但并不傻。自嘲的笑了笑接着說道,“我承認我前幾天确實是這麽想才接近了你,但是現在我是認真的,想要交你這個朋友。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憐,只是覺得,小哥,如果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沒人記得你了,至少還有我在。”
吳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表達清楚心裏的意思,雖然張起靈只是寥寥幾句描述了這兩年的生活概況,但是吳邪能想象到,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孤獨和寂寞,還有失去記憶的恐懼。既然自己誤打誤撞的闖進了張起靈的生活,那在彼此的生活都重新回到正軌之前,多賴一會兒應該也不要緊。更何況,吳邪始終堅信,張起靈絕對是那把能解開這些謎團的鑰匙。
有些緊張的看着依舊沉默的張起靈,白色的燈光在他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陰影。薄薄的嘴唇輕輕地抿着,修長的眉毛也微微的着,漆黑的眸子裏滿是閃亮的光。
“吳邪。”沉默了像是一個世紀那麽久,張起靈終于開口了。
“嗯,小哥我在。”
“走吧,去吃飯。”不等吳邪跟上,張起靈便拉開門率先走了出去,只留給吳邪一道微微弓着的背影,在昏暗的樓道中漸行漸遠。
吳邪愣了愣,随即便手忙腳亂的立馬關上門跟了上去。“诶,小哥你等等我啊!我沒你家的鑰匙怎麽鎖門啊?!”
清亮的聲音和兩個人腳步混合在一起,在這狹窄的樓道中來回碰撞,點亮了一盞盞昏黃幽微的聲控燈,這幽暗的光線,卻不知能否将兩人共同的前路照亮。
而在四樓的某個房間裏,那個站在窗口穿着白色襯衫的人影,在吳邪不經意的向一片漆黑的樓上望了一眼的瞬間,再度悄無聲息的湮滅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