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晚上回去,易晖對着手機通訊錄裏新增的號碼不知所措,想依約打過去,又怕出現什麽始料未及的狀況。
嫂子牙尖嘴利,一個不留神就進了他設下的語言圈套。
從吃晚飯猶豫到洗完澡,把“我吃過了”改成“我要睡了”又改成“我到家了”,還想再糾結一會兒,一個不留神按了發送,還沒來得及撤回,對方就回複過來:這麽慢?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去玩兒了?
易晖急忙回複:沒有沒有的事
葉欽:雙重否定表肯定
易晖:真的沒有,洗了個澡,耽誤了一點時間
葉欽:哦,洗完澡才想起我咯
易晖快哭了:真不是……
葉欽發了一串哈哈哈過來,接着道:罰你後天陪我去片場!
易晖蒙了:啊?不是說有一個月大假嗎?
葉欽:臨時工作沒辦法,拍幾張照片,半天就好,完事了帶你去個好地方
想着還欠他一頓飯,易晖答應了。
也确實想見他。江一芒只請了一周的假,這會兒回去上課去了,江雪梅在醫院有護工照顧着,唐文熙不知道在忙什麽這陣子也不來找他,想待在家裏跟阿姨說說話,又怕周晉珩突然回來。
在同一屋檐下待了三個月,兩人的關系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更尴尬了。
或許用微妙這個詞更合适。
晚上周晉珩回來得晚,在家裏翻箱倒櫃找東西。
Advertisement
易晖還沒睡,聽見動靜下樓,周晉珩左手的紗布已經拆了,正把傷口放在水龍頭下猛沖。
“你找藥箱?”易晖問。
周晉珩聞聲回頭:“吵到你了?”
易晖搖頭,看向他的手:“還很疼嗎?”
周晉珩關掉水龍頭:“不疼,清洗一下傷口。”
等易晖拿了藥箱過來,發現燙傷膏沒被動過,驚道:“你沒有自己抹藥?”
“沒找到藥箱。”周晉珩道,“不抹也沒事。”
看着他手側一大片凸起的紅腫,易晖忍不住道:“沒找到不會自己買一支嗎?路邊到處都是藥店。”
興許是太久沒聽到易晖用帶感情的語氣同自己說話,周晉珩先愣了一會兒,随後解釋道:“拍攝地點在郊區,周圍沒有藥店。兩天而已,沒事的。”
被反過來安慰的易晖心情并不好,想到網上那些不明真相群衆的胡亂猜測和調侃,心裏更不是滋味。
“自己的身體自己保重。”他邊把黏膩的藥膏小心地抹在傷口上,邊敲打周晉珩,“這麽大個人了,還等着別人照顧?”
易晖怎麽想的就怎麽說了,沒意識到話語中的隐隐責怪,也沒想到會把周晉珩弄笑。
不是嘲笑,是覺得有趣的那種笑。
上輩子易晖見過很多次他這樣笑,那會兒只覺得好看,此刻帶着探究的心思,也看不出其中的戲谑,唇角向上彎起,眼睛也跟着微眯,确實是因為高興才笑的。
易晖忽然想起,他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笑了。
整天對着自己的冷臉,确實笑不出來。易晖不由得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分,劉醫生都說那種行為是繃到極點後的反常行為,如果周晉珩真有個三長兩短,他也難辭其咎。
是不是多讓他這樣笑一笑,就沒事了?
易晖暗自思考着,全然忘了要管他死活的原因。可能是一種天性,或者本能,促使他略過動機,直接投入行動。
想得入神,不慎又被周晉珩牽起手親了一下手背。
眼中浸染笑意的周晉珩看起來比平時更耀眼,連眼下那道傷疤都淡化許多。
“謝謝。”周晉珩看着易晖,神情專注得像在發誓,“我會照顧好自己。”
隔天下午,前往郊區的路上,易晖望着灑進車內的陽光,冷不丁想起前天晚上的事,又開始琢磨自己的舉動是不是傳達了什麽錯誤信息。
不過周晉珩不發瘋了,還說會照顧好自己,這讓易晖安心不少。
到地方,身穿寬袍長袖的葉欽親自出來接,讓他在休息室吃點零食等一會兒,馬上就能走。
誰知這一“馬上”就是一個多小時,中途易晖還幫往來的工作人員扛了幾波衣架,服裝組小姐姐為表達感謝塞了一把堅果到他口袋裏,易晖拿了顆開心果剝開吃,殼沒處丢,轉了一圈才找到垃圾桶,扔完之後轉身,站在岔路口,竟找不到回去的的路了。
這個室內攝影棚占地面積頗大,裏面被分成大大小小數個隔間。經過其中一個寬敞的拍攝間時,易晖原想找個人問路,剛要開口就被門口的工作人員往外轟:“清場了清場了啊,無關人等退到黃線外,切記不要發出聲音。”
易晖沒辦法,無頭蒼蠅一樣又沿着走廊朝一個方向走,到一個人更多的棚,見有不少女生圍觀,他以為葉欽在裏面,站在人群後踮起腳尖張望,裏面穿着一襲黑色禮服在拍照的居然是周晉珩。
即便是閱星無數的影棚工作人員,對周晉珩的外形條件和專業素養也贊不絕口。
旁邊兩位女性工作人員的聊天圍繞着“他本人比照片還要帥”展開,聊着聊着說到網上那些花邊新聞,其中一個感嘆他英年早婚,另一個說弄不好只是鬧着玩,他年輕有錢長得又帥,這樣的男人最沒定性。
這話聽到易晖耳朵裏,讓他莫名緊張。他縮縮脖子打算退出人群低調離開,沒承想被視線掃過來的周晉珩看了個正着。
周晉珩大步走到門口,一把抓住易晖的胳膊:“你怎麽來了?”
易晖不敢說是跟葉欽來的,這等同于招認“我就是易晖”這件事,只好支支吾吾地說碰巧路過。
周晉珩愣了下,然後笑着說:“等我一下,馬上好。”
他口中的“馬上”是真的“馬上”,不到五分鐘,攝影師那邊宣布今天的拍攝任務結束,周遭的工作人員四散離去,本想裝樣子等個十分鐘就找借口走的易晖呆立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倒是葉欽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兒。周晉珩就在旁邊,易晖不能說迷路,幹巴巴地說遇到了個熟人。
電話那頭的葉欽沉吟片刻,說:“這附近有棵樹很靈,本來想帶你去那兒轉轉。”
易晖着急脫身,剛想說我要去,葉欽又道:“我剛才想了下,那種地方我們倆去沒什麽意思……再給你十秒的思考時間,是跟我去呢,還是跟別人?”
十分鐘後,易晖揣着一兜堅果,跟在周晉珩後面,由他帶着往南面起伏的土坡方向去。
周晉珩走得很慢,時而回頭看看易晖有沒有跟上,頻率高得過分,弄得易晖想吃堅果都找不到合适時機。
又走了一段,忽而想起“走慢一點,步子邁小一點”是他告訴那個叫哆啦哼哼的網友的,現下卻被周晉珩嚴格貫徹執行,易晖心亂如麻,堅果也不想吃了,埋頭一聲不吭地走路。
眼下的情況并非他所願,葉欽讓他選擇的時候語氣意味深長,易晖生怕露餡,磕巴着說都行,葉欽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了,那我們改天再約吧。”
易晖參不透這裏的“我知道了”是什麽意思,就像他悟不出周晉珩拿起熱水壺之前說的“我知道了”是什麽意思一樣。
他們總愛說些他聽不懂的話,還期待着得到他的回答。
可他太笨了,還膽小得要命,不知該怎麽回答,也不敢輕易給出答案。
距離那土坡還有百來米,易晖就看見光禿禿的坡頂上那顆傳聞中的神樹。
已是秋天,樹葉非但沒發黃,還枝繁葉茂,綠意盎然。路邊有小攤販在買許願用的木牌,見他們倆是一起的,直接遞過來一塊大的,上面印着兩顆疊在一起的愛心。
易晖剛要出聲,周晉珩在他之前道:“要兩塊分開的。”
錢也是周晉珩付的,拿着木牌回到路上,易晖要把錢給他,周晉珩道:“是我邀請你來的。”
易晖就沒話說了。他覺得腦袋抽筋接受邀請的自己才是這場矛盾的源頭,然而已經答應了,東西也買了,行至半途說要走,好像不是這麽個道理。
兩人依舊一前一後地龜速前行。硬着頭皮走到山坡頂,易晖本想找支筆寫完挂上就走,誰知那千年老樹上挂得太滿,邊上的圍欄也沒空了,工作人員正架着梯子在整理疊在一塊兒打結的木牌,讓後來的游客先等一等。
旁邊一對趕時間的小情侶道:“我們就随便許個願,就讓我們先挂呗?”
站在梯子上抱着樹幹的工作人員笑着說:“別急,咱們的任務就是讓所有人下次來都能找到自己許的願望,無論大小。”
易晖對工作人員的話存有疑惑。木牌都長得一樣,黑筆寫出來的字也差不多,別說下回了,他這會兒挂上去,眨一下眼睛可能就找不到了。
心裏這麽想着,寫願望的時候還是很謹慎,胳膊圈着不讓別人看,有點兒風吹草動就把頭擡起來打量四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懷裏藏了個寶貝。
周晉珩是重點防備對象。他性子急,寫得很快,不到半分鐘就放下筆,坐着無所事事地看風景,當一只攤開的手伸到眼前時,易晖吓了一大跳,還以為他要偷自己的木牌。
等意識到周晉珩是在問自己要吃的,易晖的臉霎時紅了一片,一手蓋木牌,一手伸進口袋,把剩下的堅果統統掏出來遞給他。
這下可算安穩了。易晖寫一個字就偷瞄一眼,見周晉珩果真開始專心致志剝松子,放心地把願望寫完。
把筆還回去之後,易晖返回樹旁的石桌,周晉珩正在跟碧根果十分堅硬的殼對峙,易晖剛要出聲提醒,只聽清脆的咔嚓一聲,果殼被他一個大力掰裂成好幾瓣,鋒利的殼尖差點戳到手側未愈的傷口。
易晖看得心驚肉跳:“你、你慢一點啊。”
周晉珩“嗯”了一聲,手上卻沒停下。又是咔嚓一聲,他一掌拍碎了四五顆開心果,然後仔細地把果仁剔出來,放在一邊的手帕上。
待到滿滿一把去殼的堅果遞到易晖面前時,易晖又懵了,瞪大眼睛指自己:“給我的?”
“嗯。”周晉珩點頭,面上露出一絲罕見的赧然,“剛才吓到你了,對不起。”
易晖聽周晉珩說過無數次對不起,眼下就事論事,他不認為這有什麽值得道歉的。
他只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立場收下這堆好不容易剝出來的果仁,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往他手上瞟,落在盛放堅果的容器上。
圖案差不多的素色手帕,連說的話都與當時如出一轍。
易晖沒吭聲,別開腦袋,下巴微微擡高,覺得天上的雲比來時更稀疏、更模糊了,睜大眼睛也看不清。
花了整整三年時間都沒讓他想起來,沒想到會在離開一年多後,終于等來一句“我記得”。
剝好的堅果最後還是進了易晖的肚子。
開車回去的路上,周晉珩以手帕沒地方放為理由強行塞到易晖手裏,又說再不吃就壞了趕緊丢掉吧,這輩子剛養成勤儉節約的好習慣的易晖舍不得,還是細嚼慢咽地在到家之前把它們解決掉了。
阿姨已經把晚飯準備好,見他們倆一起回來,高興道:“出去約會啦?天氣不冷不熱,最适合手牽着手出去走走了。”
周晉珩貌似心情不錯,告訴阿姨他們去看了市郊那刻據說很靈的樹,阿姨一拍手道:“你們許了什麽願?那棵樹是真的靈,我上個月去那兒幫我兒子求姻緣,這不,剛給我打電話說周末要帶女朋友回家。”
周晉珩大方地給她批了周末兩天假,還是帶薪的,阿姨笑得見牙不見眼,扭頭又鑽廚房裏去了,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必須再做一道菜慶祝。
唯有易晖心不在焉,一直在思考自己在木牌上寫的內容是不是被周晉珩看到了。
不過就算看到也不打緊,他寫的是“希望媽媽身體健康”,給其他親朋好友們的祝福都藏在心裏沒寫出來。
最後在末尾私心加了一句與自己有關的,很細很小一行字,周晉珩最是沒耐心,肯定不會注意到。
這樣安慰着自己,晚上躺在床上,回想下午發生的種種,易晖還是莫名地心慌意亂,剛醞釀出的一點睡意也折騰沒了。
于是他清晰地捕捉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因着周晉珩平時還算守規矩,找他抹藥都會先敲門,易晖近來放松戒備,晚上經常忘記反鎖。
聽着腳步踏在地毯上的悶響,他閉上眼睛,屏住呼吸,放在枕頭下的手慢慢握拳。
還沒握緊,就被走到床邊的周晉珩捏着手腕抽了出來,接着五根手指被挨個溫柔地展開,拇指指腹蹭到周晉珩手側坑窪不平的燙傷時,易晖哆嗦了下,剛伸開不久的手指也跟着蜷縮。
幸而屋裏沒開燈,天太黑,周晉珩沒發現。他像之前做過許多次的那樣,低頭親了親易晖的手背,唇角貼着凸出的指節,感受着皮膚下血液的脈脈流動。
易晖聽見他低聲說:“如果不想做易晖,那就不做了……只要你活着,怎樣都好。”
随着腳步聲漸遠,門“咔嗒”一聲關上,自走廊落在臉上的一道光線隐去,易晖睜開眼睛,再次握緊還殘留着他人溫度的手。
果然還是看到了。
木牌是量産的,每一塊都長得一模一樣,挂上去之後想再找出來的确難如登天。
除非足夠特別,足夠令人在意。
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看着早就寫完的周晉珩彎腰把木牌挂在圍欄邊,然後趁四下無人,在自己那塊上添了一行小字:不要再重蹈覆轍。
寫完拿去挂,一眼從成千上萬塊毫無區別的木牌中将那一塊找出來的瞬間,他就知道剛才的願望白許了。
周晉珩的字跟他本人一樣張揚潇灑,偌大一塊空白,旁人都恨不得把畢生所求一股腦兒全都寫上去,他只寫了簡簡單單的一個——
希望晖晖的每個願望都能實現。
作者有話說:手帕出自第7章兩人的初見,翻窗進畫室的小周以為自己吓到晖晖了;“希望你的每個願望都能實現”出自15章兩人坐摩天輪時易晖為周晉珩許的願,忘了的可以回頭翻一下。你們不記得沒關系,反正徒手劈堅果的暴力小周都記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