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髒驟然停跳一拍,易晖瞪大眼睛,在令人眩暈的震動中飛奔向前,伸手去阻止。
可是來不及了,周晉珩估算過距離,知道這麽短的時間內易晖沒法跑到他面前。熱氣蒸騰中,他眼睜睜看着剔透水柱放浪形骸地噴湧、下墜,時間仿佛被無限放慢拉長,細致到每一縷袅繞白霧都清晰可見。
然而疼痛的程度卻遠遠沒有達到預期。
易晖狠狠推了下桌子,桌腿在地面劃出刺耳聲響。人在情急之下會爆發出巨大潛力,自打搬進來就未曾移動過的餐桌被他推得向牆邊歪去。
周晉珩在這撞擊下 身體一晃,沖出壺口的水偏離方向,原本正中掌心,現在只堪堪滑過掌側、掠過手腕部位,熱水嘩啦啦灑在地上,濺起幾滴在穿着拖鞋的腳背。
易晖沿着桌角沖過去,趁周晉珩發愣奪過他手中的壺,放回桌上時他的手正在不住地抖。放下一會兒又拿起來,生怕被周晉珩再搶過去,進廚房把壺裏的水倒幹淨,才返回原處,喘着氣道:“你發什麽瘋?”
恐懼之後便是憤怒。易晖冷靜不下來,想到剛才若是反應稍微慢那麽一點,周晉珩這只手可能已經廢了,他就頭皮發緊,吸入肺腑的空氣都變得刀割般刺喉。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燙傷是什麽滋味,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像上輩子那樣不懂自愛已經令易晖後悔不疊,弄傷自己這種做法,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
何況周晉珩是演員,更應該珍惜天賜的外表,這樣随便糟蹋,只會讓人覺得幼稚,甚至不齒。
還有一層被掩埋的憤怒原因易晖不願細究。
他告訴自己,無論看到誰這樣,他都不可能全然無感,更不可能袖手旁觀。
周晉珩站在那裏不動彈,也不說話,易晖抓着他燙傷的那只手拉到水池下沖洗,看見手側靠近腕骨處鼓起的水泡,松了口氣。
沒有傷到皮下組織,塗藥膏就行,運氣好的話連疤都不會留。
先前阿姨采購常用藥品時買了一管燙傷膏,如今正好派上用場。易晖找來一根針,用酒精棉簽反複消毒,戳刺前擡頭看了周晉珩一眼,他還是傻站着,所有的力氣似乎都在剛才耗盡了,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渙散無神,不知在想什麽。
手上也沒使勁,任由易晖處置,仿佛就算紮下的是毒針,他也不會躲閃。
面對這樣的周晉珩,易晖縱然有氣也撒不出來。等把水泡挑破後開始抹藥,意識到整串動作過分熟練的他覺得有些話還是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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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演員嗎?弄成這樣還怎麽拍戲?”易晖盡量把自己放在陌生人的位置,“就算要補償……也不該用這種方法。”
紗布在掌心包裹一圈,周晉珩終于有了反應。
“只有這個方法了。”他低聲說,“只剩下這一個方法了。”
易晖手上動作頓了下,随後恍若未聞地繼續幫他包紮。
包完後,确認紗布綁緊,近來經常跑醫院照顧媽媽的易晖習慣性地問一句“疼不疼”,出口兩個字便踩剎車般地收了聲。
周晉珩還是聽見了,沒有回答,反問道:“你呢,疼嗎?”
今晚用的全部都是第二人稱,步步緊逼,已然放棄掩飾。易晖表面不動聲色,內裏卻在拼命關緊存放着上輩子記憶的門。
這輩子的便不慎失守,他想起去年大雨被困山上,周晉珩小心翼翼地為他處理傷口,問他疼嗎,說疼的話可以掐他。
掐他有什麽用?自己身上的疼痛并不會因此緩解,傷痕也不會因此消除。
這讓易晖産生了一些類似物是人非的感觸,他怔忡片刻,剛要轉身離開,松開不到一秒的手被周晉珩飛快回握。
他用的是受傷的那只手,易晖怕碰到他的傷口,不敢妄動,瞪圓眼睛道:“你松開……下次再這樣,我不會再救你了。”
“不救好,不要再救我了。”周晉珩将易晖的手舉到下巴位置,颔首用唇輕蹭了下他光滑的手背。
上輩子這裏被燙傷大片,坑窪不平,是他輕賤小傻子的證據,也是小傻子恨他的緣由。他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他的小傻子還是不想他受傷,還是會救他、會耐心地為他包紮傷口。
迫切,倉皇,感動,自責,悔恨……無數種情緒彙成江河大海,在心裏肆虐洶湧,弄得周晉珩心跳鼓噪,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他伸開胳膊,把易晖帶入懷中,在易晖掙紮之前道:“一會兒,就讓我抱一會兒……協議上沒說不可以擁抱。”
不知是不是被後半句唬住了,懷中的人漸漸安靜下來。周晉珩閉上眼睛,用受傷的那只手緊握易晖的手,另一只手箍住他的腰,稍稍施力,像要把這一刻的感覺銘刻,又像在借着身體的貼近傳達着什麽。
傷口綿延不斷的刺痛沿着手臂直達心間,如果這就是感同身受,周晉珩想,今後所有的苦難,全都由我來承受。
這是他欠易晖的,也是能獲得解脫的唯一途徑。
他會愛他,守護着他,哪怕再也得不到原諒,哪怕像這樣抱着他都是奢望。
再次在微博刷到周晉珩的負面新聞,易晖坐在公交車上,颠簸搖晃間竟覺得有些适應了,也信了江一芒口中的“熱搜也不全都是買的,主要還是看夠不夠紅”這個說法。
畢竟連手上多了塊紗布都能上熱搜,“自殘博眼球”的說法已經過時,大家腦洞大開地懷疑他招惹上黑道,整天不是這裏傷就是那裏見血,不然就是犯了哪方太歲。前者沒有證據,後者更是天方夜譚,熱衷于給明星算命的營銷號被頂到評論熱門,許多粉絲跟風覺得有道理,艾特周晉珩讓他去拜佛驅邪。
這讓易晖想起上次在路邊遇到的那個算命的老婆婆,也說周晉珩将遇大難。
周晉珩本人自是不信,看他當時聽笑話般的輕松表情就知道。而比起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推測,易晖覺得心理狀态更重要。
他給劉醫生打了個電話。離開小鎮之前,他的當期療程還沒結束,劉醫生評判他的狀況已經可以獨立生活,讓他有問題随時電話溝通。
接到電話的劉醫生有些意外,聽他咨詢別人的心理問題更驚訝,易晖不好意思道:“實在不知道該問誰,冒昧打擾您了。”
“不打擾。”那頭的劉醫生道,“看你恢複得好,我高興還來不及。”
易晖隐去姓名,把周晉珩的情況大致說了,劉醫生思考片刻,道:“自殘行為往往是為了斷絕信心流失的來源、緩解焦慮和痛苦,或者賭氣發誓,又或者尋找一些另類的快感……非要用理論分析的話,我覺得這位先生傾向于第一種。”
易晖忙問:“那他以後還會不會再做這種事?”
劉醫生道:“你先別緊張,我剛才說的只是理論。通過你的描述,這位先生從前沒有過類似舉動,代表這是在高壓情況下形成的一種反常現象……好比彈簧,崩得太緊,總有折斷的一天。”
易晖更慌了:“那該怎麽辦?吃什麽藥可以治療?”
“藥物也只能起到輔助作用,就像當年我給你開過好幾種安撫寧神方面的藥,其實藥物作用所占的比例很小,你之所以覺得有效果,還是因為你自己想通,自己願意跨出第一步。”
易晖聽到這裏不禁有些茫然。
劉醫生盡職地答疑解惑:“經我分析,你所說的那位先生的自殘舉動,大概率出于兩種情況,一種是孤注一擲,一種是自我懲罰,也可能兩種都有。如果你非要插手,解決的辦法說來也簡單,一是告訴他你原諒他了,不僅要用說的,還要用行動傳達,告訴他‘沒關系都過去了,你不要再折磨自己’。”
這便意味着必須直面過往,不能再消極逃避。易晖深吸一口氣:“還有其他辦法嗎?”
“有,你可以不聞不問,不管他的死活,讓他絕望到底。結果可能是徹底擺脫,重獲新生,也可能在悔恨的泥潭裏越陷越深,直到再也看不見天亮。”
車在山腳下停穩,原本只打算在半山腰找個安靜的地方寫生,易晖跟随人群爬着爬着,沒來由地生出了去山頂寺廟看一看的念頭。
據說每座山上都有寺廟,有的是從古至今世代綿延,有的是為了吸引游客近些年才新建起來。這座山上的廟屬于哪種易晖無從得知,只覺得遠遠看去與別的寺廟無異,香火缭繞,寧靜安詳。
易晖跟着隊伍在門口買了三柱香。周末山上人多,混在一群中老年人當中的他有些羞赧,垂着腦袋低調地站在隊伍中,還是被幾位好事的阿姨嬸嬸圍着調笑了一番。
在不知道第幾次擺手回答不是來求姻緣的,終于排到他。把香插進碩大的香爐裏,再走流程般地進去殿內祈福,易晖跪在蒲團上,擡首望着慈眉善目的佛像,在腦中搜尋一圈,竟沒有什麽特別想求的。
天意難測,事在人為,求神明保佑就跟吃安神藥一樣,多的是尋求內心的安寧。
可是他腦中亂作一團,需要他思考決斷的事情太多,每一件都牽扯衆多,關系重大,神仙顯靈也幫不了他。
于是他什麽都沒求,叩了三叩,剛要起身把位置讓給後面的人,旁邊突然傳來一聲驚喜的“晖晖”,接着肩膀被拍了一下,回頭正對上葉欽明媚的笑臉。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你信佛嗎?”寺廟裏面的素食餐廳,葉欽夾起一只素餃子咬了一口,皺了下眉,然後夾了塊棗糕放到易晖面前的盤子裏,“這個應該是甜的,你快嘗嘗。”
易晖搖頭:“我只是路過,順便上柱香。”想了想,禮貌回問,“你……我是說您,信佛?”
“別您啊您的,多生分啊,我跟你一樣大。”說到一半想起什麽,葉欽改口道,“我是說你看着跟我弟弟一樣大,應該跟我也差不多大嘛。”
易晖“嗯”了一聲,心虛地垂下頭。
飯店是葉欽硬拉着易晖來的,說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喝茶第二次吃飯,等到第三次見面就是至交好友了。易晖記得自己這位大嫂從前就是開朗活潑的性子,聽他這麽說只覺得親切,不覺得奇怪。
葉欽一邊艱難地吃菜一邊說:“你哥……我說我弟弟的親哥,就是上回你見到的那個,他說這個飯店素餐也能做出肉的香味,我還真信了,啧,香是香了,本質還是豆腐加菜葉啊,只有他傻乎乎的吃不出來。”
這是易晖第一次聽嫂子吐槽哥哥,抿唇笑起來。對面的葉欽用勺子敲了敲碗,故作嚴肅地警告:“不準告訴他哦,不然以後不帶你出去玩了。”
易晖本想告訴他“哥哥準是不想你挑食才這麽說的”,礙于身份立場,終是忍住了沒說。
他聽得出來,葉欽對他的身份還是有所懷疑,時不時言語試探。他本該打起精神應對,盡量回避與從前相關的話題以免露餡,可不知怎麽了,他不想再為此費心思。
“孤注一擲”和“自我懲罰”兩個詞在腦中來回盤旋,距離那通電話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他還是不明白自己區區一個渺小的人,如何能對周遭的人造成那麽大的影響?
大到仿佛他的生死都捏在自己手心裏,攥緊一點,他就可以活,松開一些,他可能就會死。
易晖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葉欽聊天。問到程非池去哪兒了,葉欽不滿道:“忙工作呗,把我弄過來不管我了,虧我調了一個月的大假,結果一個人在S市瞎逛。”
易晖說:“等哥……等他忙完了,一定會帶你去玩的。”
葉欽眉開眼笑:“那倒是,他從來沒有騙過我。”
一個“騙”字無預兆地戳動易晖心底的某根弦。
易晖人際關系簡單,感情經驗匮乏,此刻最需要過來人為他指點迷津,從前跟他交流頗多的嫂子葉欽便成了最佳對象。
茶過三巡後,兩人越發熟絡,在漫無邊際地聊人生時,易晖适時問道:“如果你很親的人騙了你……你會原諒嗎?”
葉欽愣了下,放下筷子單手托腮,思索後有些為難地說:“怎麽辦,他沒騙過我,是我騙他欸。”
易晖只知道現在如膠似漆的哥嫂當年曾經分開五年之久。時間對他來說彌足珍貴,五個月都算漫長,五年……他根本沒法想象。
葉欽的坦誠也讓他暗自驚愕,他以為哥嫂分開是因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沒想到也是因為欺騙。
或許時過境遷,再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終能放下,葉欽笑眯眯地說:“抱歉幫不上忙,這你得問他。”
話音剛落,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葉欽不避旁人直接按免提接聽,電話那頭傳來程非池低沉穩重的聲音。葉欽說在跟弟弟一塊兒吃飯,程非池立刻知道是誰,還在電話裏跟易晖打招呼:“多吃點,素食不占肚子,你們到山下再找個飯店吃一頓。”
哥哥還跟從前一樣待他溫厚,易晖聽得心裏發暖,小聲應了,葉欽接回電話不滿道:“我們在你眼裏是豬嗎?吃完一頓立馬接着下一頓?”
程非池在電話那頭笑,說:“機會難得,不如你們倆一起再去一趟迪士尼。”
葉欽無意識露出撒嬌的憨态,噘嘴道:“算了算了,還是等你忙完了吧,說好的我們三個一起去,少一個都不行。”
挂電話前,葉欽捂着話筒扭身說了句什麽,易晖聽見了,是甜膩的一句“哥哥拜拜”。
回過頭來清了清嗓子,又正襟危坐,繼續剛才的話題。
“其實也不用問,他早就原諒我了。”葉欽說着,剛壓下去的笑容重又浮現在嘴角,“不然我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裏跟你吃這盤口味奇特的素餃子了,說不定正躲在哪兒哭呢。”
易晖聽得雲裏霧裏。
哭?為什麽哭?跟周晉珩一樣,因為後悔,因為痛苦嗎?
嫂子這麽好的人,怎麽會做錯事?
“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可人都是會犯錯的啊。”葉欽說着擡了擡下巴,“只有他不一樣,連我這個大騙子都能原諒,他是最最最最最好的那一個。”
葉欽用了好幾個“最”,見易晖更迷糊了,湊近眨了下眼睛,半誘惑半威脅地說:“所以趕緊把他認回去吧,再不認……他就是我一個人的哥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