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南方的午後炎熱非常,即使窗戶緊閉,蟬鳴聲還是吵得人心浮氣躁。
易晖昨天晚上幾乎沒睡,本想吃過飯躺一會兒,閉上眼睛心髒仍跳得忽快忽慢,眼皮也跳得厲害,翻身換了幾次姿勢毫無好轉,他幹脆起身下床,走到桌邊坐下。
擡眼望去,便能感覺屋子裏空曠了許多。意識到是因為收拾掉太多東西,易晖揉了揉額角,随後打開抽屜,把先前為給那些東西騰地方收起來的筆筒、紙巾盒之類的擺件都拿出來,将空位逐一填滿。
趴在桌上休息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中易晖伸手去床邊摸他拼了一半的哆啦A夢拼圖,摸了半天什麽都沒摸到,萦繞在鼻間的恬淡香氣也消失了,易晖猛然睜開眼睛,徹底清醒過來。
下樓的時候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江雪梅和江一芒都在自己的房間裏,院子中的枇杷樹獨自矗立,偶有風吹動樹葉,也只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一切都靜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進到畫室裏,面對立在窗邊的畫板,易晖竟覺得有點陌生。
自從開始用數位板,他便很少到這裏來畫畫。就算手繪,他也寧願在院子裏,因為可以聽到來往行人的歡聲笑語,可以第一個捕捉到家人回來的腳步聲。
這場夢做得太久了,久到他差點以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根本沒有什麽哆啦哼哼,那麽好的媽媽和妹妹也不屬于他。上輩子他就該吃夠教訓,卻到現在才弄明白“癡心妄想”幾個字怎麽寫。
江一芒下午去上學時沒跟易晖打招呼,他在畫室裏聽見鐵門關上的聲音,本想跟出去看看,又怕那人還沒走,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确定江一芒走遠了,才返回屋裏。
午飯前,易晖把所有的一切向她和盤托出,包括他占據這具身體之前發生的事,包括江一晖的死。
任江一芒平時再爽快活潑,聽到着如同天方夜譚般的故事也不免震驚。易晖這邊講到一半,她就擡手示意他停下:“等等,先等等……也就是說,你明知道這是別人的身體,什麽都不告訴我們,心安理得地霸占了大半年?”
她說得很對,易晖無言辯解,只能說:“對不起。”
細細想來,他這樣的行為和那人披着馬甲接近他的舉動并無區別,不管出于善意還是為了自保,橫豎都是欺騙。
如果能把身體還給江一晖,就算現在讓他立刻還,他也絕無二話。
他原本就不該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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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能做點什麽的時候,他選擇畫畫。
到了半下午,易晖調了色正要拿筆去蘸,手機突然一振。
是江一芒發來的消息:你告訴媽了嗎?
“哥”也不叫了,算算時間,糾結了整整兩節課。易晖嘆了口氣,回複道:還沒有
江一芒:趁早告訴她
緊接着又發來一條:如果媽媽沒意見,我也能接受
易晖有點轉不過彎來,不敢确定她這句話的意思。剛要問,江一芒調轉話題道:你說的那些,就是跟周晉珩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易晖不知道她能信自己幾分,不抱希望地回答:真的,除了隐瞞身份沒告訴你們,其他全部都是真的
江一芒就回了個“好”字。
見不到她人,易晖心裏沒底,盯着時鐘忐忑等待。
眼看又到課間,他打算發消息再說點什麽,又讓江一芒搶了先:中午那會兒一時不能接受,有點兇了,還有之前不明情況就亂牽紅線……抱歉
易晖盯着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沒想到會這麽快得到妹妹的諒解,還反過來收到她的道歉。
他手足無措地打了幾個字,江一芒似乎沒打算等他回複,只管把自己想說的說了:我就說你病了一場怎麽好像換了個人,原來不是我多心,是真換了個人
易晖還蒙着,理智告訴他江一芒已經想通接受了,感情上他還是覺得自己罪無可恕:你不恨我嗎?
江一芒:為什麽恨你?這種事老天爺安排,又不是你想的,再說你對我和媽媽這麽好,我又不瞎……這些日子謝謝你了
易晖把這條消息來回讀了好幾遍,直到眼淚婆娑,屏幕上的字都看不清。
淚流着流着又笑起來,覺得自己傻,幾個小時前還想把命還回去,這會兒又對這個世界、這個家眷戀得要命,二十好幾的人了,口是心非,好不可笑。
這天江一芒比江雪梅早回來,到家放下書包第一件事不是到處找東西吃也不是開電腦上網,她把那幅快繡完的十字繡拿了出來,攤放在院子裏的小木桌上,然後到處找打火機。
家裏唯一的打火機是易晖買來點香薰用的,兩人在屋裏找了半天,才想起上午跟那堆東西一起丢出去了。
江一芒拿了零錢就往外跑,易晖擔心地跟到門口,江一芒一手搭在門把上,将要打開時突然回頭:“答應我別出門,還有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準開門。”
易晖愣愣地點頭,見江一芒拉開鐵門後先左張右望再出去,遲鈍地想起那人可能還在這裏。
小賣部就在路對面不到兩百米處,江一芒卻去了十五分鐘之久。回來的時候紅着眼睛,鼻子一抽一抽的,好像哭過。
易晖問她怎麽了,她嘴巴一扁又要哭:“我不想理他,不想跟他說話的……他怎麽這麽煩啊!虧我那麽喜歡他,虧我那麽相信他,以為你們只是鬧別扭,虧我還想着給他拿傷藥,呸,疼死他算了……”
罵了一會兒便放開了,好似終于找到哭的理由,江一芒哭得涕淚橫流,毫無形象地繼續罵:“你今天怎麽不扔重點,幹脆把他砸傻算了啊?混蛋,男人都是混蛋!”
易晖手忙腳亂地遞紙巾,磕巴着解釋,“我不是故意砸他的……我、我也是男的啊。”
“就是混蛋,都是混蛋!”江一芒像個被渣男傷透了心的女人,一面狠狠擦眼淚一面胡言亂語,“周晉珩是混蛋,江一晖也是混蛋,活着的時候成天板臭臉,對我不好,對媽媽也不好,誰允許他一聲不吭地走了?我從小到大叫他那麽多聲‘哥’,都白叫了嗎?便宜都給他占了,他還沒盡過當哥哥的義務呢,誰準他走了?”
聽得易晖心中酸澀不已。
坦白真相前他就知道她們會受傷,可他沒辦法再隐瞞下去了。白天尚且可以借着樹蔭的遮擋稀裏糊塗度日,一旦太陽落山,午夜夢回時分,他總是會被強烈的負罪感包圍,夢裏都是黑壓壓的人,指着他的鼻子罵他鸠占鵲巢,罵他茍且偷生。
重生并非他所願,但他确實占據了這具身體,享受了原本不屬于他的關愛。他有義務将事實告訴她們,出于公平,她們也應該獲知真相。
江一芒的眼淚不僅說來就來,而且一旦開閘就收不住。
易晖不知道怎麽哄,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被哭得抽抽噎噎的江一芒瞪了一眼:“你對不起什麽呀,是他對不起你……你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一個字也不告訴他,看我不氣死他!”
對于讓江一芒“粉轉黑”這一點,易晖并沒有提前預料到。他的想法悲觀,認為能得到原諒就很好了,江一芒認識那人的時間比認識自己的還要長,就算當時聽了生氣,回過頭來多半還是會舍不得。
畢竟他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演員,作為演員他敬業且優秀,沒人會不喜歡他。
孰料江一芒眼中非黑即白,說不愛就不愛了,把那些照片海報周邊連同那幅十字繡在院子裏堆成小山準備點火時,易晖攔住她勸她再考慮考慮,她手一揮,點燃一張卷起的白紙潇灑地扔下去:“愛豆什麽的哪有哥哥重要,拜拜了您內!”
結果沒能燒起來,梅雨天氣候潮濕,火燃了一小會兒就被風吹滅了。
兩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地破涕為笑。
沉重的氣氛被這一笑緩解,江一芒在易晖的勸說下放棄焚燒這種極其不環保的做法,找來一個塑料袋把那些東西一股腦兒裝進去,邊裝邊叮囑易晖:“媽媽待會兒回來,可別告訴她我在院子裏燒東西啊。”
提到媽媽,易晖的心情頓時又變得憂郁:“好,不告訴。”
江一芒用胳膊肘碰他一下:“你是不是怕媽媽傷心啊?”
易晖低低“嗯”了一聲。
江一芒迅速收拾完地上的東西,單手托下巴發呆,似乎在糾結該怎麽說。
“其實也不用太擔心。”末了,她開口道,“據我觀察,媽媽可能早就知道了。”
一場動蕩在夜幕降臨時歸于平靜。
目送江雪梅走進家門,周晉珩倚靠牆壁站了許久。等到廚房和餐廳的燈滅了,樓上的燈亮起,他才得空移開目光,剛一低頭便咳嗽起來。
一整天滴水未沾,嗓子幹得厲害,去年有江一芒偷摸給他傳遞消息順便給他帶點吃的喝的,這下連粉絲都得罪了,說不定要餓死在這裏。
心裏不着四六地開玩笑,面上卻笑不出來。周晉珩也不知道自己守在這裏有什麽意義,他只是不想走,怕自己一旦離開,再回來就找不到人了。
也不敢敲門,因為知道就算門開了,也會再被轟出來。
這會兒臉頰的傷口開始隐隐犯疼,周晉珩心想自己可能跟這個地方不對盤,每次來都受傷挂彩。
不過這點疼算不得什麽,再疼也沒有心裏疼。
他看着那些物件被扔出來,尚且覺得這麽疼,把這些平日裏當寶貝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收進箱子裏,再一件一件地扔到門外,他的小傻子該有多疼啊。
自己是活該,小傻子又做錯了什麽呢?無非是上輩子眼神不好,看上了自己,不得善終也就罷了,這輩子又要被自己纏上,難怪不想看見他,難怪要砸他,難怪不想跟他回家。
擡手摸了摸臉頰的傷口,周晉珩苦中作樂地想,還是得盡快養好,小傻子是個顏控,雖然嘴上不承認,“長得帥”分明就是他的首要擇偶标準。
晚一點楊成軒來電話,周晉珩讓他如果要過來的話幫忙帶支傷藥,楊成軒驚道:“他打你了?”
“沒有,不小心碰的。”
楊成軒不信:“說了多少次那不是易晖,你找替身也就罷了,玩着玩着把自己搭進去了算怎麽回事?”
“我沒在玩。”周晉珩說,“他也不是替身。”
楊成軒這回沒跳腳,冷笑一聲道:“我看你是真被下了降頭了。等着,老子帶幾樣好東西過去給你醒醒神。”
挂掉電話,因着打算在這裏過夜,周晉珩屈腿在牆根處坐了下來。
落魄到如此境地,他還不忘把衣服下擺抹平。易晖總要出門的,明天說不定又能見到面,總不能看着太狼狽。
好不容易見上一面,總得留點好印象。
這麽想着的時候,周晉珩的神智已經初顯昏聩。十幾個小時的舟車勞頓加上傷口未及時處理,半夜燥熱散去氣溫降低,他反而發起燒來。
腦袋昏昏沉沉,他睡過去了以為自己還醒着,醒着又以為在做夢。
夢裏他的小傻子右手抱着哆啦A夢玩偶,左手攤開伸向他,笑着讓他帶他回家。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落在身上,睜開眼看到的不是夢裏的人,周晉珩自鼻間呼出一縷灼燙的氣息,感覺到身體上的不适,皺着眉啞聲道:“你怎麽來了?”
楊成軒撈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起來,兇道:“我再不來你就死這兒了!”
被扶坐到車上,周晉珩擡手按了按太陽穴:“沒事,死不了。”
楊成軒沒上車,雙手叉腰在原地走了幾圈,自我排解掉部分躁怒,返回來面對周晉珩時仍然沒好氣:“我從前怎麽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情種呢?為愛蹲大門是吧?還有什麽我沒見過的招,不如一次性都使出來讓我現場觀賞?”
周晉珩在後座摸到瓶裝水,擰開咕嘟咕嘟灌了幾大口:“都使過了,幫我想想還有沒有別的招。”
“屁招,早知道幫你會讓你把自己搞成這樣,我就該跟你絕交!”
“現在還來得及。”周晉珩伸腿想下車,四肢發軟沒能站起來,他閉了閉眼睛,扯開嘴角幹笑,“看在曾經是朋友的份上,讓我緩一會兒,我馬上就下去。”
“趕我是吧?行,我走。”楊成軒見他這副樣子,氣得真不想管他了,伸手到靠近駕駛座的窗戶裏面,拿出一個巴掌大的手包,轉頭丢進周晉珩懷裏,“那也請你看在曾經是朋友的份上,瞧一眼這東西。我為你千辛萬苦弄來的,回頭腦子正常了別怪我沒在你發瘋的時候把你打醒。”
周晉珩以為包裏裝的傷藥,手伸進去摸到一沓紙,展開第一頁的擡頭就是碩大的“死亡醫學證明”幾個黑字,下一行的死者姓名裏赫然寫着易晖的名。
一張薄薄的紙,每一欄都帶一個“死”字,死亡日期,死亡地點,死亡原因,通篇寫的都是讓人看不懂的東西。
周晉珩一目十行地掃過,飛快地翻頁,下一張是火化證明,死者姓名欄裏同樣寫着易晖的名字。
“你給我這個幹什麽?”
周晉珩聲音冷靜,手卻顫得連紙都拿不穩。匆忙把幾張紙疊回去時,有一張夾在裏面的照片滑落到他膝上,黑白照片,上面的人笑得天真爛漫,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和在靈堂遠遠看到的一模一樣。
“幹什麽?用鐵一般的事實告訴你人已經死了。”楊成軒說着指不遠處的江家小院,又轉回來戳了戳照片上的人,嗤笑道,“裏面那個到底是誰啊?周晉珩你多大了,不會還相信借屍還魂這麽扯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