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這天易晖起得比以往早,下樓時看到江一芒已經在餐桌前坐着了,廚房裏有鍋碗瓢盆碰撞的動靜,江雪梅在裏面做飯。
江一芒比了個“OK”的手勢,表示媽媽現在狀态還不錯,不妨一試。易晖慢吞吞地挪到廚房門口,又拐了個彎回到餐桌前坐下,低頭把臉埋進臂彎裏。
江一芒把椅子拖到他身邊,湊過來小聲說:“別怕,反正總要說的。不說你過得去自己心裏這關嗎?”
易晖悶不吭聲地搖頭。
“那不就得了,還不如幹脆點。”江一芒其實也緊張,做了幾個深呼吸,接着勸道,“她是媽媽呀,怎麽會看不出來呢?越是假裝不知道,心裏才越難受吧。”
易晖不想媽媽難受,心裏再慌再沒底,還是咬牙進了廚房,鼓足勇氣剛要開口,被江雪梅搶了話。
“你進來幹什麽?”江雪梅在捏面疙瘩往燒開的鍋裏下,微笑着說,“出去等着吧,一會兒就能吃了。”
易晖不走,雙手搓着褲縫,一副小孩犯錯後的樣子:“媽,我……”
還是沒能說完,江雪梅放下手中的盤子推他出去:“走走走,這裏熱得很,快出去吹風扇。”
易晖挪了兩步,不肯走。勇氣來得不容易,再不說又不知要拖到什麽時候。
他扭着頭道:“媽,我有事要告訴你。”
江雪梅有點急了:“有什麽事不能吃過飯再說?快回去坐着。”
江一芒站起來幫腔:“媽你就聽他說吧。”
“啧,院子裏的衣服是不是還沒晾?”江雪梅拗不過兄妹倆,手在圍裙上随便擦了幾下,擡腳就要出去,“我先去把衣服晾了。”
“我去晾我去晾,媽你跟哥好好聊。”江一芒說完就飛奔出去。
活兒被搶了,江雪梅打算回房間:“我昨天從廠裏帶回來的東西還沒整理,我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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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
這一聲叫得響亮,江雪梅腳步頓住,一時忘了言語。
易晖走上前,去拉她的胳膊:“媽……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說出來之後,一陣輕松倏忽席卷而上,蓋過了心底的忐忑不安。最壞的結果也在他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有什麽不能說的呢?
鍋裏冒泡的沸水沒了竈火加熱,由咕嘟冒泡逐漸轉為平靜。時間走得很慢,足夠讓人把從前有意無意忽略的許多事情從記憶深處挖出來,然後攤開在陽光下重新審視。
易晖想起江雪梅曾不止一次看着他出神,被他發現便笑說自己年紀大了,動不動就走神發呆。想來他每一次吃甜食的時候、因為抄襲風波傷心落淚的時候、主動替家裏減輕負擔的時候……每次做出所有與從前的江一晖不同的選擇的時候,江雪梅的內心都在掙紮。
知子莫若母,兒子稍有一點變化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何況是換了個人呢?
易晖無法想象眼前的中年女人經歷了多少痛苦,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只好輕輕地又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哽咽地喚道:“媽……”
他有兩個媽媽,她們都很愛他,并且傾盡全部,把擁有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了他。
加起來不長不短的兩輩子,他一直在拼盡全力争取所謂的幸福,現在才知道真正的幸福根本不需要去追。擁有雙倍的愛的他,哪怕只是曾經擁有,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這回江雪梅主動上前一步,擡臂将易晖攬進懷裏。
“乖,別哭,媽媽在這兒呢。”她輕撫着易晖的頭發,說着讓他別哭,自己卻淚流滿面,“沒關系,媽媽不難過。無論變成什麽樣子,你都是媽媽的好孩子。”
這天周六,等到正午毒辣的日頭西斜,江家小院裏支起遮陽棚,一家三口背靠枇杷樹納涼。
易晖拿起擱置許久的那幅“家和萬事興”圖,盤腿坐在藤椅上專心致志地繡,江一芒在搗騰邱嬸剛剛送來的一把鳳仙花,說要用這個塗指甲。
“放入适量的鹽,和花瓣一起搗碎……”江一芒照着手機上的步驟念完,嘀咕道,“适量是多少啊?”
她從廚房裏挖了一大勺鹽,易晖看了心驚肉跳,忙把針插好去搶勺子:“我來放,邊搗邊放,差不多知道應該放多少了。”
他用手指捏鹽,一點一點往蒜臼子裏面加,搗了一會兒江一芒就興奮地跳起來:“出顏色了出顏色了,紅紅的好漂亮!”
捧着幾片洗幹淨的樹葉走出來的江雪梅笑她大驚小怪:“我們小時候都用這個當指甲油,不出顏色還得了?”
縱使易晖喜歡花,也第一次聽說花還有這麽個用途。見他滿臉好奇,江一芒抓住他的手就要給他塗:“我看差不多了,哥快來幫我們試個色!”
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丁,易晖自是不會拒絕妹妹的要求。他乖乖把手伸平,由着江一芒把剛搗好的敷料往他指甲上抹。
“手指好長啊。”江一芒邊抹邊羨慕,“你們畫畫的手都這麽漂亮嗎?”
江一晖的手繼承自去世的父親,白且修長。易晖知道江一芒口中的“你們”包含了上輩子的他,認真地回憶了下,說:“以前我的手很醜,手掌小,手指也挺短的。”
江一芒撇嘴:“我不信,別逼我去網上查你照片啊。”
易晖笑了笑:“那會兒我手上有疤,輕易不出門,應該找不到照片的。”
一不留神提到他的傷心事,江一芒機靈道:“我就是不信。你總是過分謙虛,以前還說自己畫畫不好,結果随便參加個比賽就拿了金獎。”
說的是剛來到這裏時去首都參加的那次現場繪畫比賽。
易晖道:“真的不好,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趁江雪梅不注意,江一芒附在易晖耳邊悄悄問:“那副畫……畫的是不是他啊?”
易晖知道“他”指的是周晉珩。既已坦白一切,就沒什麽隐瞞的必要,他點點頭:“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江一芒扼腕道:“虧了,虧大了。”
易晖不明所以:“虧什麽了?”
江一芒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一幅真跡值錢着呢,就白給他畫了?”
“談不上什麽‘真跡’。”易晖道哭笑不得,“也不是故意畫他的,嚴格算起來是我侵犯了他的肖像權。”
江一芒仍替他忿忿不平,塗了兩根手指,給包上樹葉,又忸怩地湊過來問:“那你……還喜歡他嗎?”
易晖愣了下,聚在繡布上的目光稍有失焦。
他沒有在心裏問過自己,順着本能回答:“不喜歡了。”
怎麽可能還喜歡?
早就不喜歡了。
江家母子三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裏消磨了整整一天半的時間。
周末下午約好了要去見劉醫生,出門前江一芒拿出口罩給易晖,左看右看還是覺得不妥,把壓箱底的墨鏡找了出來,踮腳往他臉上戴。
易晖覺得她緊張過頭了,摘下墨鏡放到玄關的桌子上:“這個就不用啦,戴了看不清路。”
他的本意是不想家人為他擔心,誰知出門一擡眼,就把某個人連同他臉上結痂後依舊猙獰的傷口瞧了個真切分明。
強忍住掉頭躲回家裏的沖動,易晖目不斜視地繞過周晉珩,徑直往路邊停着的面包車走去。
剛走兩步,就被一只手拽住。
“我有話要說,給我一點時間。”周晉珩道,“五分鐘就好。”
易晖深吸一口氣,扭頭示意江一芒和江雪梅不要摻和,讓他自己處理,随後把胳膊從周晉珩手中抽出來,轉身面向他:“說吧。”
周晉珩的手還維持着握住手腕時的姿勢,現下握到的只有一團空氣。他捏緊了另一只手心裏的戒指,也轉動身體,和易晖正面相對。
易晖注意到他還穿着前天的襯衫,下擺松垮地塞了一半在褲腰裏,引着人去看他不到兩天就瘦了一圈的身軀,加上面容憔悴唇色發白,像是生病了。
他低低開口道:“用其他身份接近你,是我的錯。”或許是因為病了,他的氣勢比平時削弱不少,那些咄咄逼人的鋒芒好像都收了起來,“我……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兩天兩夜,周晉珩又把這大半年的經歷重新回顧了一遍。不管從理智的角度還是感性的範疇,哪怕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還是會這麽做。
他的小傻子不讓他靠近,他只能這麽做。
周晉珩舔了一下幹裂的嘴唇:“如果你能接受他,不讨厭他,就把我當成他,好不好?把我當成他,一輩子也沒關系。”
易晖從未想過“一輩子”這個詞會從周晉珩口中說出來。可這假設太荒謬,比周晉珩為了一點渺茫的希望死死纏着他還要荒謬。
他不知道自己藏在口罩後面的表情是什麽樣子,有可能在笑,也有可能麻木不仁。他說:“你不是他。”
被易晖當成朋友的哆啦哼哼不是被他親手殺死的,而是從未存在過。
就算哆啦哼哼還在,也該知道他多麽痛恨欺騙,尤其是像這樣用他最渴望的東西誘惑他,又在他毫無防備之時殘忍撕開真相。
上輩子他被那未曾品嘗過的甜香誘惑,心甘情願地走進牢籠,匍匐在地被踩進泥裏,直到生命的盡頭才知道這甜蜜的牢籠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謊言堆砌的幻象。
但凡稍微了解他,就該知道他能忍受寂寞,能忍受疼痛,唯獨不能忍受欺騙。
周晉珩的臉色又灰敗了幾分,好似被掐滅了最後一抹生機。
易晖說完便要走,周晉珩像走進死胡同的人,把最後一點希望寄托在曾經的一句承諾上,急道:“你說過會跟我回家,你答應我的。”
随口的一句假設,哪裏算得上承諾。易晖想起那個風雨交加的臺風夜,在黑暗中那段隐秘的交心,當時心裏有多柔軟,現在就有多冷硬。
“可是,我不是他。”易晖擡手掀開口罩,讓整張面孔暴露在空氣中,迎着周晉珩鋒利得能将人刺穿的目光,木着臉,事不關己地質問道,“你好好看看,我是誰?”
剛入圈那會兒,為了磨練演技,周晉珩一個人做過許多無實物表演練習。
面包車開已經開走很遠,掀起的塵嚣都盡數落定,他才忽而發覺剛才自己就是在做一個無實物表演練習,從頭到尾只有他一個人情緒充沛,将懷揣希望到心如死灰這個過程表演得淋漓盡致。
然而沒有得到回應,他面對的是堪比空氣的毫無感情的人。
那個人用冷漠的聲音念着不屬于劇本上的臺詞,像個不願配合的旁觀者。
旁觀者……這個比喻讓周晉珩沒來由地慌亂。
如果那人是旁觀者,那麽本該和他待在故事中的另一個主角呢?
他的小傻子呢?那個會為他哭為他笑,說想一輩子和他在一起的小傻子呢?
S市的家裏空蕩蕩,本該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還在他手心,他的小傻子去哪兒了?
茫然環顧四周,周晉珩好像陷入一個幽深夢魇,又好像終于醒了。
都說人在面對足以威脅生命的困境時,會激發出前所未知的能力。周晉珩想,原來這是真的。
他劈開道路上的荊棘,踢走腳下的碎石,一心循着發光的方向奔跑,到頭來才發現那光是假的,是海市蜃樓,沿途那些被他忽略的、阻止他前行的障礙才是真實存在的。
被警燈照亮的荒山、人來人往的靈堂、白紙黑字的死亡證明、黑白照片上與那人無法完全重疊的面孔……
周晉珩慢慢蹲下,雙臂抱住腦袋,手指插進蓬亂的頭發裏,随着握拳的手掌松開,捏在手心的戒指從發絲間滑了下來。
仿佛松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第一堂表演課,老師就說過——演得好能騙別人,演不好只能騙自己。
他出道至今斬獲無數演技獎,還被譽為本世紀最年輕的影帝,可現在,他卻連自己都騙不了。
作者有話說:“演得好能騙別人,演不好只能騙自己。”——化用自蘇童《妻妾成群》喜歡BE的到這裏可以打住了,接下來的劇情會比較的狗血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