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夏日的南方雨水充沛,在第三個因為天氣原因沒出去放鵝的傍晚,易晖和妹妹兩個人各搬一張小凳子,坐在門廊下低頭刷微博。
江一芒見易晖又在逐條回複評論,過來人般地勸道:“哎呀好歹是個大大了,就別每條評論都回複啦,沒事也去廣場轉轉嘛,關心一下國家大事。”
易晖依言去刷,國家大事沒見着,擡頭就瞧見“周晉珩訂戒指疑似将結婚”的熱門頭條。
江一芒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地湊過來看,誇張道:“哇,戒指欸,一定超漂亮!”
易晖沒點進去看,手指滑動界面往下翻,邊浏覽邊問:“偶像要結婚,你不是應該難過嗎?”
“啊?我難過什麽。”江一芒雙手捂心,神情向往,“我是事業粉,生活上他幸福我就跟着幸福……我還等着做伴娘呢!”
自打那行字進入視線,易晖的思緒就如生鏽的機器般卡了殼,心不在焉地翻完熱門微博後,又一個人在門口呆坐了半個小時。
變聰明之後,他明白的第一個道理就是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公平的,也不是付出就能獲得回報。那些他窮盡一生都沒能争取到的東西,總會有別人不費吹灰之力握在手心。
雨滴敲打在屋頂,順着磚紅色的瓦片滑落而下,被夏日高溫蒸出的水汽在空氣中分散成絲縷綿延的薄霧,順着毛孔鑽進皮肉時已經沒了溫度。
易晖打了個寒噤,裹緊身上的外套。
難怪無論天氣多麽悶熱,他總是覺得冷。
小雨轉暴雨,暴雨伴随狂風。
翌日下午,鎮政府拉響紅色警報,由熱帶氣旋卷起的臺風以每秒近四十米的速度逼近寧靜的小鎮。
易晖沒有親身經歷過這種南方臨海地區獨有的氣候,一面好奇地用手機查閱資料,一面跟着母親一起加固門窗。
江家住的房子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經歷數十年風吹雨打仍然挺立如初。按理說堅固性方面經得住考驗,奈何這次的臺風不是擦肩而過也不是尾巴一掃,氣象臺預測路徑後确定風眼周圍的雲牆區将直接穿過小鎮,威力不容小觑。
祖上幾代都住在鎮上的隔壁邱嬸也一反常态提高警惕,自己家布置完後來江家幫忙,連遠在市裏的劉醫生也打電話來提醒易晖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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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齊心協力一頓忙活,把樓上樓下每塊窗戶玻璃都用膠帶貼了米字型。
貼完,易晖想起他悉心照料的那盆鐵茉莉,順便把院子裏的幾盆花一起往屋裏挪,邱嬸見了又不厭其煩地唠叨一遍:“人身安全比什麽都重要,小晖你到時候聽到點動靜可別着急往外跑啊,那風大到能把你人吹跑。”
易晖一聽,又開始擔心他的鵝。人都能飛起來了,鵝豈不是要被吹沒影了?
頂着大雨趕到邱嬸家,幫着邱叔把圍欄加高加固,還給每只鵝腿上都栓了繩子。回去的路上風更大了,傘都打不住,易晖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差點撞電線杆上,到家先洗了個澡沒顧上看手機,回到房間時看見滿屏新消息,都是哆啦哼哼發的。
易晖吐着舌頭回複:我來啦,剛才吃飯洗澡去了,外面雨那麽大,我怎麽可能出去[哆啦A夢微笑]
哆啦哼哼不太相信:真沒出去?
易晖坐到床上,拉過毯子把身體包住,心虛地小聲發語音:“其實出去了,不過就一會會兒,你別這麽兇嘛……”
兩人認識這麽久,除了能從字裏行間判斷出哆啦哼哼的情緒狀态,易晖還逐漸掌握了能讓對方消氣的技能。
比方說現在,他明顯能察覺到對方本想先質問再說他兩句,因為他這句服軟的話,不僅直接避免被比自己年紀小的人教育,還收獲一句貼心安慰。
哆啦哼哼先發一串省略號,随後說:算了。外面天氣不好,在家待着別出去了。害怕的話就給我發消息,我陪你。
易晖被“我陪你”三個字熨得心暖,道:“你不是剛出差回家很累嗎?天黑啦你先睡吧,我不怕的。”
話雖這麽說,緊張還是在所難免。
懷着對大自然的敬畏和不可言說的幾分好奇,易晖保持清醒一直到深夜。風力最強的時候,他親耳聽着風聲嘶吼怒號,親眼看着窗外臺風所到之處摧枯拉朽,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一覽無遺。
院外挂着的小燈被吹得東搖西晃,最後仍是經不住折騰摔碎在地,賴以視物的最後一點光源消失,趴在窗邊的易晖一個哆嗦,随後立刻躺下把毯子扯高到鼻尖,強迫自己入睡。
然而過了平時的睡點,易晖此刻精神抖擻,渾身上下所有感官都在敬職工作。窗戶被風吹動的咔咔聲即将趕上他的心跳速度,各種從電視上看來的自然災害畫面在腦中輪番上演,他覺得自己再死的話肯定是被自己吓死的。
枕邊的手機突然一振,易晖把它拿到被窩裏看,還是哆啦哼哼:現在風有點大,把你的哆啦A夢抱在懷裏,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結束了。
易晖有種被看穿的窘迫,懼怕倒是消散了幾分:“我沒、沒害怕啊……對了,你怎麽知道我有個哆啦A夢玩偶?”
哆啦哼哼:因為我是哆啦A夢的哥哥。
易晖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怪不得這麽厲害,什麽都知道。”
玩偶是江一芒前兩天送的,易晖這陣子都抱着它睡覺。把放在床尾的毛茸玩偶卷進懷裏,易晖換了個姿勢,背對窗戶側身躺着發語音:“那你知道為什麽要給臺風取名字嗎?”
哆啦哼哼:名字就是個代號,為了方便區分吧。
“可是我們的名字是出生的時候父母給取的啊,都包含了不同的寓意和期盼。”易晖擡起手,用手指在空氣中寫了個“晖”字,“被賦予了名字,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哆啦哼哼:比如小晖俠?
易晖又笑起來:“別這麽叫我,感覺好奇怪。”
哆啦哼哼:那叫你什麽?
易晖捧着手機想了想,按住語音鍵鄭重道:“叫我晖晖吧。”
晖光的晖,不是灰色的灰。
既然提到父母,兩人順勢聊起平時幾乎沒交流過的與母親有關的話題。
易晖連猜帶蒙:“哼哼的媽媽一定很漂亮吧?”
哆啦哼哼:你怎麽知道?
易晖道:“我看過你照片啊,兩張呢,從你的手型和輪廓可以看出你是個帥哥,帥哥的媽媽肯定也是美人!”
哆啦哼哼似是被這套邏輯說服了:厲害。[贊]
易晖得意之餘又有些遺憾:“唉,上次去S市沒能見到你,失去了一個親眼看帥哥的機會。”
哆啦哼哼:長得帥是你的擇偶标準?
“不是啊,順眼就行。”易晖嚴肅道,“我媽讓我別找那麽好看的,長得好看的人容易濫情,我有個朋友最近交了個男朋友,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實花心得要命。”
哆啦哼哼:……也不一定。
“是啊,也不一定。”易晖又換了個姿勢,仰面躺在床上,看頭頂的斑駁天花板,“我就見過一個長得特別好看的,還特別專情。”
只可惜不是對我專情。
兩人拉東扯西地聊了大半個小時,聊到易晖漸漸忘卻恐懼,眯着眼睛開始打瞌睡:“你怎麽還不睡啊……是不是也怕臺風?”
哆啦哼哼:臺風沒到S市。
易晖彎着嘴角嘿嘿笑:“不是照樣吓到你了嗎?這麽晚都睡不着。”
哆啦哼哼又發一串省略號,道:我是怕你睡不着。
易晖把玩偶抱在懷裏揉來揉去,甕聲甕氣地說:“哼哼的媽媽除了漂亮,一定也很溫柔。”
對方又理不通這個邏輯,他主動解釋道:“哼哼就很溫柔呀,對我都這麽溫柔,對男朋友肯定更好啦……你這麽好,他怎麽舍得走啊?”
哆啦哼哼沉默許久,在易晖快要睡着的時候才發來回複:我以前對他不好。
易晖打了個哈欠,咕哝道:“那現在開始對他好吧,把他帶回家,好好對他。”
哆啦哼哼:如果是你,會願意跟我回家嗎?
外面刮着臺風,下着暴雨,易晖卻溺在一個由名叫哆啦哼哼的人編織的溫柔鄉裏,似夢非醒間,心中竟生出了類似羨慕的情緒。
“會吧,”他暫且放下那些刻骨銘心的傷痛,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幻想,“應該會吧……”
誰不想待在屬于自己的家裏,被心上人這樣陪伴着呢?
哪怕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仍在想,如果那人現在推開門進來,他就立刻忘記受過的凄寒風雨,跟他回家。
可惜那扇門直到最後也沒打開,嚴寒鑽進骨頭縫裏,浸透骨髓的每一寸,就再也暖不起來了。
臺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早上醒來天朗氣清,不肯散去的幾片雲徒勞地遮擋着太陽,卻擋不住穿透雲層的光。
上個月小鎮修了一條貫穿全鎮的柏油路,路邊新栽的樹苗一夜過後被吹倒幾根,易晖拿上鏟子,跟鄰居們一起把歪倒的樹苗重新栽回去。
邱嬸家的籬笆也被吹倒一大片,易晖種完樹前去幫忙,騎車去鎮中心的五金行買工具,順便了解了下竹籬笆怎麽搭,需要哪些材料。
江雪梅最近想在院子裏辟一塊地種菜,于是邱嬸家這邊修好之後,易晖就馬不停蹄地趕往鎮南,在路人的指示下找到賣竹子的商販,按尺寸談妥價錢約好時間就先回家了,明天再來取貨。
易晖打算自己學着做,既省錢又多學一門手藝。晚上嘚瑟地把這事兒告訴哆啦哼哼,對方的重點跟他完全相反:用竹子做?動刀嗎?安全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易晖信心十足道,“再說我還請了外援,肯定沒問題。”
哆啦哼哼:那晖晖加油!
好久沒聽人叫他小名的易晖臉一熱,禮尚往來道:“哼哼也加油!”
為了趕早取竹子,易晖這晚睡得很早,孰料那賣竹子的老板熱情似火,次日一大早就主動把竹子送來了。
昨天談的價格裏并不包含手工費,易晖本打算請邱叔來幫個忙,誰知這家老板老板娘非但送貨上門,還帶了全套工具,說幫他弄好籬笆再走。
易晖受寵若驚,道過謝之後含淚發了條“世上還是好人多”的微博,忙踩着自行車出門去,準備買兩個西瓜冰着,給兩位解解暑。
大清早賣水果的不多,挑西瓜又費了些時間,回到家時日頭已經升高。易晖走後門順便把水桶拎了來,一腳剛邁進院子,隐約聽見老板夫妻倆在說話。
“抓緊幹,幹完就走,昨天價開高了,可不能真讓他把錢給了。”
“你眼睛裏是不是只看得見錢?已經談好的活兒,回頭又答應別人,還得保密,我看你待會兒怎麽跟人解釋。”
“這還不簡單,就說今天心情好白送一單,免費的東西誰不樂意要?”
“也是……說起來那人可真是奇怪,從沒見過提這種要求的。”
“嗐,管他呢,人家做好事不留名呗,反正咱們拿到錢就行了。”
……
聊到一半發現易晖從後門進來了,兩人立刻收聲,表情都讪讪的,你推我搡地埋頭做事去了。
不到中午,竹籬笆就圍好了。
忙活半天的夫妻倆西瓜都沒來得及吃一口,說還有下家要趕,火急火燎地開着電動三輪離開了。
把人送走後,易晖回到院子裏盯着那新圍的籬笆看了半晌,回想起之前被他忽略的的種種怪事,心中遲來的疑慮愈演愈烈。
雖說鎮上居民普遍淳樸熱情,但真有這麽無私這麽好,好到寧願不顧自身利益也要幫他的地步?
下午江一芒放學回來,易晖跟到她房間,原打算問問她最近有沒有察覺到什麽古怪,她卻因為約了同學一起去看電影沒空聽,把書包放下就又要出門:“哥我出去買飲料,晚上不回來吃飯,你記得幫我跟媽說一聲。”
說完馬尾辮一甩,溜了。
易晖沒辦法,只好改天再問。走到門口聽見江一芒的手機發出低電量警報,心想小姑娘晚上出門手機沒電不安全,返回去拿起手機幫她插電源充電。
好不容易在淩亂的書桌上找到充電頭,插上的瞬間手機一抖,原以為是充電的振動反饋,無意間瞟了一眼屏幕,有一條新消息進來。
哥夫:寄了新包裹,是驅蚊液,你一瓶你哥一瓶,提醒他出門寫生的時候帶。
簡單的一行字,易晖竟從署名到內容都看不明白。他無意窺探妹妹的隐私,只是屏幕變暗前他還沒看懂,下意識用拇指碰了一下,就自動解鎖了。
正好停留在聊天界面,熟悉的微博私信聊天。
在看到熟悉的哆啦A夢頭像的那一刻,煩擾易晖一整天的事等來一把斬斷亂麻的鋒刀,終于迎刃而解。
只是還不太肯定,抱着确認一下的想法,易晖抖着手點開那個頭像,跟江一芒聊天的人确實叫哆啦哼哼,“哥夫”是江一芒給他添的備注。
最近的一段對話發生在昨天晚上。
-東西都是你送的啊,說實話我每次都有一種在欺騙我哥的感覺……這個驚喜的醞釀周期也太長了,我快憋不住了!
-再等等,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嗯。
-你以前到底把我哥怎麽了啊,做到這個地步了都不敢透露身份?也就我哥傻,完全沒懷疑,要是換了別人……
接下來的內容易晖沒看,也看不下去。
至少有半分鐘的時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好似靈魂脫殼,連呼吸都忘了,唯餘耳邊一陣刺耳的嗡鳴。
等到稍微回過神恢複一點意識,“騙”這個字仿佛被無限複制,繼而連成一條冗長可怕的咒語,不由分說将他的手腳捆綁束縛,把他困在一方四面緊閉狹窄空間裏。
易晖頭暈得厲害,眼前陣陣發黑,天地混沌為漆黑一片,堪比臺風過境。
不,比臺風還要殘忍百倍,所經之處盡皆夷為平地,寸草不留。
他以為換了副軀體、換了個身份,就能夠擺脫過去,重新開始。
可他忘了自己有多蠢,上輩子因為一句虛情假意的“喜歡”,被騙得身亡心死,這輩子以為重獲新生,實則還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繞來繞去,他竟再次走回了那個人用謊言編織的世界裏。
也有可能從來沒有走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