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玄亦從大殿走出來, 身邊遇到的小僧對着他點頭:“玄亦師兄。”
玄亦雙手合十, 與他們點頭, 轉身離開。
他出了大殿,繞開洛染的房間,從另一條小徑繞回自己的屋子中,拿了一本經書, 目光不移地看着經書,朝着後山走去, 這條路他已經走了很多遍,即使閉着眼也摸到路。
只是,這一次,好似有些不一樣。
這青靈寺香油絡繹不絕,後山自然也經常會有人, 只是,那些貴人應是都從另一邊長天階上山,那片有一片梅花,雖然這個時候未到花期,可是繞過那裏, 後面還有一片栀子花, 如今, 正是開的旺盛的時候。
不少貴人來了青靈寺,都會去那裏。
而他則是從另一邊上的後山,這裏只有一片竹林,往日裏最是清淨, 今日卻傳來些許的聲音。
琴聲似從不遠處傳來,彈琴人心情不可知,琴聲時而悲傷,時而歡快,玄亦擡了擡眼,知道今日的後山,應是被其他人占住了。
彈琴,又是在這個地方,應是那位上月住進寺中的洛施主了。
玄亦的步子頓了頓,他有些猶豫,他來後山不過是讨個清淨罷了,他思量片刻,最終還是邁開步子繼續向前走去,不過十步而已,輕風吹起碎碎竹葉,露出坐在青石上的女子,她穿着一身素衣,上面點着幾片白蓮,微垂着眼眸,有一撥沒一撥地挑動琴弦。
玄亦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下一瞬,便收回了目光,卻還是看見了她未着粉黛的臉頰,似粉似嫩,美人眉細蹙,似遇到了什麽困事。
玄亦收回的目光頓了一下,才重回經書上,他走到小徑的另一邊,這條小道上,不時有些石凳,再高一些的地方,有一處涼亭,玄亦尋了一個石凳,便心無旁骛地看起經書,琴聲撩撩繞耳,他卻未分一絲心神。
他坐下後,彈琴的女子才撩起眼皮,朝他看去,他背對了洛染,後背挺得筆直,口中默念着詩經,一副淡漠禁欲的模樣,洛染眉梢染上笑意。
她想着剛剛餘光看到的他的面貌,能讓女主一見傾心,自然是極好的,他因從小為僧,并無一絲頭發,他穿着寺廟中之中樸素的僧衣,可是眉眼太似畫,卻讓他多了一分淡泊的君子模樣。
又重新垂下眉眼,只是手下的琴聲變化了一下,換作一首輕柔的曲子,慢慢揚聲而去。
玄亦眉頭微擰,他見過的女子不在少數,也曾随師父去與過皇宮,更何況,他本就是侯府之子,他對琴聲并不陌生,甚至,他也算精通旋律,是當初師父看他日日悶于屋中,不知是聽了誰的話,讓他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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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皺眉的原因,不是在于女子彈得好與不好,更何況,她彈得是極好的,卻也只是好罷了,浮于表面,四處透着漫不經心,即使他背對她,也能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
翻着經書的手微頓,玄亦低着頭,終是被這琴聲打擾,回頭看向那女子,果然如他所想,她一手支着頭,一手輕輕拂動琴弦,眸光四處轉動,最後似乎看到他的目光,一驚,手下的節拍頓時混亂,她似也察覺到,驚慌地停了手。
她眉頭緊緊蹙起,似乎是愧疚極了,将琴放在一旁,一手拎着裙擺站起來,微垂着頭,似乎鼓起勇氣,多看了他兩眼,眼中露出往日那些女子看見他的驚豔神色,只是還未等他皺起眉頭,她便收了神色,眼底又是一片清澈。
玄亦眼中依舊淡漠,靜靜地看着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擡步向他走來,微低着頭,又似羞紅了臉,細聲細語地:
“大師,小女是否打擾到你了?”
玄亦拿着手中的經書站起來,世人對美人總有一兩分憐惜,縱使玄亦從小為僧,也依舊是凡人,他的目光落在她纖纖細指上,便是這雙手剛剛彈着琴弦,他垂眸,得出一個結論,這雙手是被嬌養着的。
下一刻,玄亦皺起眉頭,他似乎想太多了,所以心思不過都是一瞬間,看着眼前的女子微仰臉,眼中流露疑惑之色,玄亦雙手合十,淡淡而道:
“無,洛施主随意。”
洛染不知是信沒信,卻是眉眼彎彎地點着頭,又多看了他兩眼,細白的雙手頓時絞在一起,聲音軟軟糯糯地說:“大師,小女日後可以來這兒嗎?”
她似乎将這兒視作他的私人領域,如今提前請示他這個主人一樣,眸子中不自覺便帶上幾分請求,細眉微蹙,便讓這世人都順着她心意。
玄亦斂下眉眼,聲音清脆:“這兒并不是玄亦之地,洛施主自便便可。”
她只當他答應了,便笑彎了眼睫,又雙手合十地對他點頭,歡歡喜喜地回了她之前的位置,玄亦目光随着她而動,直到她坐下仰起臉向他看來,他才收回目光,視線不過落在經書一刻,那琴聲便又響起,只是這一次,似乎沒有之前那般令人煩心,反而,玄亦聽着琴聲,心神更投入佛經中。
如此,他不知看了多久,天色早已暗了下來,琴聲也已經消失,玄亦轉身向那處看去,目光微頓,她原不是走了,而是累了,素手放在琴身上,頭倚着手臂睡着了。
玄亦皺起眉頭,一時有些為難,他并不想與她有所交集,可如果自己就這般下了山,她于這兒遇到危險,他怕是會自愧于心,眼中神色不動,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洛染。
步子停下,他眼中的神色似有一瞬即波動,月光輕柔打在洛染的粉頰上,為她鋪上一層熒光,像極了他幼時曾看過的志怪話本中的勾人心神的妖精。
他回了心神,并沒有去觸碰她,只漠聲喊道:“洛施主。”
他的聲音并不小,洛染頓時顫着眼睫,就要醒來,她眼中隐着一分難受,似含了水光看向玄亦,怔了一會兒,她才清醒過來,瞬間睜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般睡着了一樣,立刻彈坐起來,羞紅了臉,支支吾吾地:
“大師,對不起,我……”
玄亦打斷她的話:“無事,你可能下山?”
洛染紅着臉,連連點頭:“大師,小女可以的。”
玄亦拿着經書背過身,不再看向她,說道:“既然如此,玄亦便先行下山了。”
洛染錯愕,沒想到他會這般說,再看着暗色的竹林,輕風吹起,“沙沙”的聲音響起,洛染頓時臉色一白,擡手拉住玄亦的衣袖,對上玄亦緊皺的眉頭,也沒有松開,而是可憐兮兮地,小聲說道:
“大師,大師,你先別走,我、”,她微低下頭,有些拘謹地說:“……我害怕。”
玄亦看着她吓得慘白的臉色,也知她所說不假,他目光下移,落在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指尖上,眸色微動,抽出了自己的衣袖,見她臉色又是一白,頓了頓,才說出口:
“玄亦送施主下山。”
洛染松了一口氣,感激地沖他笑了笑,咬着唇瓣,費力地抱起琴,跟在玄亦身後,玄亦見此,微皺了一下眉間,接過她手中的琴,又換來她眉眼彎彎的一笑,突覺得心中的不耐淡了一些。
轉身下山,他将她送入廂房,這還是她住進來之後,他第一次走到這裏。
玄亦将琴歸還于她,還未等洛染說聲“謝謝”,他便轉身離開,徒留洛染不知所措地站在原處,只能楞楞地揚聲喊了一句:
“謝謝玄亦大師。”
玄亦背對着她,皺起了眉頭,只覺得女子過于麻煩。
日後,後山便少去些吧。
這日之後,玄亦果真很少去後山了,洛染抱着琴,到後山半月有餘,除了第一日外,都未曾遇到過玄亦,她便知,玄亦這是躲着自己了。
七兒無聲無息地顯了身影,不知是何情緒說道:“倒是第一次見你吃癟。”
洛染挑起眉梢看他:“誰說的?不管他如今是何反應,最後都還是落入我網中。”
對于她這副自信,七兒從不懷疑,淡漠着神色,靠近了她些,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閉上眸子,看着她這副安靜的模樣,七兒眼底神色似柔了些。
洛染于八月即将結束的時候,在玄亦回房的小道上攔住了他,見他神色冷淡地站在那裏,淡淡地看着她,一言不發。
天氣悶熱,洛染身着白色衣裙,發髻上斜插着一支碧玉簪子,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想說什麽,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着急地緊緊蹙起眉頭,玄亦見她這副模樣,拿着經書的手緊了些,終于開口問道:
“洛施主攔着玄亦作何?”
洛染仰面看他,有些失落,也有些自責,問他:“玄亦大師,你是不是嫌我太過麻煩?”
玄亦清冷的目光看向她:“此話何解?”其實他隐約猜到她要說什麽了,只是,他不該去猜想的。
洛染咬着唇瓣兒,緊緊攥緊手帕,向前一步:“若不是這樣,你又怎麽不去後山了呢?”
玄亦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神色不變,收回看她的視線,投向後山:“你上後山是為了什麽?”
“我……”洛染抿着唇,有些說不出來。
洛染緊鎖着眉頭,思索片刻,最後有些遲疑地說道:“因為……清淨。”
玄亦點點頭:“既然如此,玄亦若是去了,豈不是擾了施主的清淨?”
“不、不是的!”洛染急忙擺手,解釋道:“沒有,你并沒有吵到我……”
她神色突然一頓,似乎是懂得了他意思,頓時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失落地說道:“原來是我擾了大師的清淨。”
玄亦一頓,雖然他不去後山,的确有這個原因在,可他剛剛的那話卻不是這個意思。
洛染擡眼去看他,勉強勾起嘴角,強顏歡笑道:“玄亦大師日後可以去後山了,我不去了便是。”
說完,她似是有些傷心,眼眶都紅了一圈,提起裙擺,不等玄亦再說話,便提步向自己的廂房跑去。
玄亦站在那裏,看着她的背影,皺起眉頭,良久沒動,他在想,也許自己的行為是否有些不對?或許當初他并不應該不去後山,畢竟她也未真的打擾自己。
當日,玄亦帶着經書上了後山,只是到後山的時候,他目光不由得一凝,那個說不會再來的人,的确沒有出現,玄亦低了低眉,坐在原先的那個地方,靜靜地看着經書,不過半刻,他便擡頭,看向之前洛染待着的那個地方。
心緒有些不凝,玄亦微微靠向身後的樹幹,口中默默念着佛經,希望自己收回心神,只是,他的目光還是不時地落在那個位置,因為,那個青石上,她的琴還在那裏,似乎被遺棄了一般。
天色還未暗,玄亦便站起了身,他準備離開,因為心思不在,去看經書,不過是對佛祖的一種亵渎而已。
他走了兩步,終還是回頭看了一眼那把琴,他眸中神色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去管那把琴,他本就不是多管閑事之人。
如此過了四天,玄亦每日都會去後山,只是那個人有真的如她所說,一次都未來過,那把琴也依舊擺在那裏,玄亦微擰着眉頭看着佛經,幾日下來,他心思早已沉澱下來。
即使他再看到那把琴,心緒也不會再如那日起伏不定,玄亦看着佛經,不知不覺天便黑了,只是突然,他覺得頭頂微涼,他凝眉擡頭,天空竟然飄起了細雨。
他臉色不變,将經書小心護好,怕弄濕了它,連忙起身,準備下山,只是他剛踏上小徑,餘光就瞥到那把琴,腳步不由得一頓,琴身是梧桐木做的,若是濕了雨水,怕是日後不能再用了吧。
他站在原地,眼中神色變化片刻,想起那日她紅着眼眶跑開的情景,終是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将琴抱起,快步下山,盡量護着琴身,不讓琴身沾到雨水。
雨越下越大,玄亦擡頭看了看灰沉沉的天空,皺起眉頭,繞着小道,到了洛染的廂房前,裏面點着一盞油燈,屋裏是一陣柔暗的燈光,玄亦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終是抿着唇,敲響了房門。
“吱呀——”房門從裏面被打開,洛染披着一層外衣打開房門,眼中微有迷茫,似從夢中剛醒過來。
玄亦看着她衣衫不整的樣子,微皺起眉頭,心中微有些不自然,後退一步,別開眼不去看她,這時響起她驚訝擔憂的聲音:
“玄亦大師?”
她緊蹙起眉頭,看着他被打濕的衣裳,眼裏是濃濃的擔憂,情急之下,她突然伸手拉住他,口中急忙說道:“你怎麽搞成這副樣子?快進來,躲躲雨!”
玄亦陡然神色一變,想拒絕,卻因着她毫不掩飾的擔憂神色一愣,錯然間,就被她拉着進了她的廂房,待着聞到一縷獨屬于眼前女子的清香,他才回過神來。
他神色一變,眼中神色冷凝一片,為了剛剛自己的失神,眼前的人兒,讓他坐下,急急忙忙跑去拿了一條幹淨的毛巾,素手輕顫地遞與他,似乎這個時候才想起來男女有別,如此暗夜,兩人待在一個房間,柔和的燈光下,她的臉頰紅了一片,卻還是擋不住她眼中的擔憂之色。
玄亦垂着眼簾,沒有接過那個毛巾,将手中的琴放在了桌子上,這時,眼前的女子才看到他手中的琴,不敢置信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咬着唇瓣兒,多了一絲難以言說的神色在裏,她細聲道:
“你是來給我送琴的?”
玄亦的神色比往日都冷了一些,他眼睛極似其母,一小官之女,一雙妖媚眼得侯爺歡心,受寵程度讓主母忌憚,可當沒有那份心機擔住這份榮譽的時候,反而會另人喪命。
他平日裏淡漠着神色,反而沒人過多直視與他,此時洛染一雙美眸凝着他,他下意識地移開視線,又覺得自己這樣太過失禮,應道:
“嗯。”
與其說他此時較往日更冷,不如說,他不知該如何應對此時情景,所以用這副神色僞裝。
洛染卻似不知他如何想,拿着那塊幹淨的布上前一步,舉着放在他眼前,引了他的注意後,方才輕聲說道:“玄亦大師,你且擦拭一下吧,莫要染了風寒。”
玄亦目光在那塊白布上頓了頓,卻是沒有接過,站起來,沒有去看她的神色,淡漠着說道:“洛施主不必如此,玄亦告辭。”
玄亦轉身便想離開,洛染卻是在背後叫住他:“等一下!”
玄亦停下,轉身過來看她,卻見她又如那次一樣,微紅了眼眶,甚是委屈地說:“玄亦大師便這般讨厭我嗎?”
玄亦微皺眉,不解她這是何故?自己早些離開她的房間,也是為了她考慮,一個姑娘家的名聲,又豈能毀在他這出家人的手中?他不懂她的心思,卻不妨礙他回答她的話:
“洛施主,玄亦并未讨厭你。”
洛染一急:“那你為何遇到我,便躲開?”
玄亦驚詫地擡眼看她,她似乎也察覺到自己此言不妥,臉色羞紅,卻依舊固執地看着他,玄亦嘆了一口氣說道:“玄亦并未讨厭施主,只是,如今天色已晚,玄亦不便呆在洛施主房間。”
他話說至此,洛染也懂了他話中的意思,當下因為自己的誤解感到不好意思,她咬着唇瓣兒,期盼地問他:“那、那你真的不讨厭我?”
玄亦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眼神這般亮,有些灼熱,惹得他避開眼神,低聲說道:“嗯。”
她突就彎着眉眼笑開,眼中攜着盈盈亮意看着他,又軟糯問道:“那我日後可以去後山嗎?”
玄亦看着她眼中的亮色,不知為何就想起,曾經他見過的螢火蟲,一點點的微亮,卻是很美,他的指尖顫了顫,斂着眉說道:
“自然可以。”
“那你不許再躲開我了!”她還記着之前的事,一定要他答應她,才罷休一樣。
玄亦挺喜歡她眼中的亮色,他很少喜歡一樣的東西,唯一喜歡的便是佛經,所以他看着她,應道:“好。”
他不知道他這一聲“好”意味着什麽,只知道她此時笑着很好看,沒有必要紅着眼眶,他心中微松了一口氣,這些日子那一絲說不清的煩悶,似乎就這樣消了去。
他沖着洛染點頭,轉身離開,洛染也沒有再挽留,笑着送他離開。
外面的雨還再下,他剛踏出一步,洛染臉色就微有變化,蹙着眉,急忙說道:“等一下!”
玄亦疑惑地轉身,不知她又有何事?就見她轉身朝屋內跑去,不消片刻,她拿着一把油紙傘走過來,臉頰透着粉色,微偏過頭,把傘遞與他,軟語道:
“玄亦,你拿着傘,莫要再淋雨了。”
她變了稱呼,不再喚他大師,他卻似乎沒有聽出來,接過她手中的傘,不經意間,碰到她的指尖,兩人都不由得一頓,洛染似是被電到一般,立刻收回手,紅着臉低下頭,一縷發絲散在她嘴角,使她面容過分柔和。
玄亦也沒有想到會這樣,面色有些不自然,多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打着傘離開。
他未回頭,自然不知道,他轉身之後,那個羞紅臉的女子,微靠在門欄上,勾着一抹笑,漫不經心地看着他的背影,煙雨下,他撐着一把油紙傘,身穿青色羅杉,如詩如畫。
小徑不再見他的身影,洛染終于退回房內,阖上房門,熄了油燈。
玄亦走了不到一刻,便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他院中有一顆棗子樹,樹枝微微垂下,下方有一石桌,擺着四個石凳,略過它,便是他的廂房,推開門,玄亦把傘合上,彎腰放在房檐下,可是還不等離手,便又重新拿起,向一旁走了兩步,将它擺放在窗上。
斂着眼中不知名的神色,目光在傘上頓了一下,才轉身進屋,關上房門,點上油燈,此時四下無人,不知何為,他突然覺得松了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他拿過自己一直握着的經書,目光突然一凝。
經書已經濕了一半。
他突然想起,他護着的那把琴,除了角落染上幾滴水漬,其餘之處,滴水未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