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徹底放手
寧王的屋子外,廊庑迂回,錯綜複雜,廊外長着翠竹,栽着忍冬,種着灌木。
一處寬闊的檐廊處置着石桌和石椅。
今日,天色極好,寧王卻坐在自己屋子外,哪裏也沒去。
手下領着趙風起到了面前,寧王喝下一口清茶,看到他,對手下人淡淡道:“你們都下去。”待只剩下趙風起時,道:“請坐。”
趙風起并未領情:“不必了,今日我只是來交還一樣東西。”說着,将懷中的一本賬本放在桌上。
寧王自然知道這本賬本有何用,拿着便可以號令群臣,可他看也沒看一眼。趙風起放下東西,要走卻被叫住:“等一下。”
他雖然停下,卻并未轉身。
寧王的語氣驟然變冷:“本王知道你想要什麽,本王可以幫趙家平反,但你必須要答應本王一件事。”
他微微轉身,問:“什麽事?”
……
蕭月在房間裏練着笛曲《采薇》,不知為何,總抓不住這個曲子的真意,明明一首極為哀傷的曲子,愣是被她吹成了歡樂之曲。
剛吹完一曲,侍女匆匆進來,遞給她一張紙條。
紙條是趙風起讓人交給她的,寫的是,約她中午于斷腸崖上決一死戰。
香草見她看完紙條,神色微恙,問:“小姐,趙公子寫了什麽?”
蕭月明白這場決戰代表了什麽,當初說好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沒想到這場決鬥會來的這麽快,本以為這些日子的相處能讓他忘記這一切,原來只是她想多了。
她勉強扯出一抹笑容:“香草,吩咐廚房備些好菜好酒,随我帶上斷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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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不敢不從,立馬下去布置。
斷腸崖,地處奇峰之巅,上去不易,好在崖邊設置了古棧道,蕭月要求一人上去,随從不敢跟從,連香草也被喝住,不能同去。
崖邊有個亭子,頗有些年頭,但裏面卻很幹淨,應該是有人早早地來打掃過,估摸應是趙風起找人來打掃的。此處風景獨好,是個陶冶身心的好地方。也許他常常到此處練劍賞景,也未可知。
将帶來的飯菜擺好,想着臨死前總得飽餐一頓,估計這世間,在死前還想着吃的人只有她一人罷!
剛想偷吃,擡頭便看見一個穿着玄衣的青年向她走來,身影甚是熟悉。
蕭月看他越走越近,嘿嘿笑道:“你不介意我在決鬥之前先飽餐一頓吧?”
趙風起沒說話,冷冷看她一眼,将帶來的劍放于桌上,在她對面坐下,随意地拿起了桌上的一個白瓷杯,自斟自飲起來。
蕭月笑道:“這是我為你準備的杜康酒,是從醉仙樓裏帶來的。”說着,拿起筷子要去夾菜。
說時遲那時快,趙風起用自己面前的筷子打落了她手中的筷子和剛夾起的菜肴。
眼睜睜看着筷子都落到地上,她撅起嘴來,問:“你做什麽?”
趙風起又喝了杯酒,站起身來,語氣不含一絲感情:“吃多了,還如何打?還是別浪費時間,我們現在就開始。”
蕭月将地上的筷子撿起,心情郁悶,道:“你讓我當個飽死鬼,不行嗎?”
趙風起道:“誰說你一定會死?”
“我武功不如你,這場決戰本就說好是死戰,不是我敗,難道還是你?”
“沒比過,怎知道結果?”
“好,我說不過你,我也知道我今日難逃一死,那麽我們就開始吧!”蕭月恢複冷靜,抓起了自己帶來的劍。
按理說,他本連劍都不必帶,她必敗無疑,想來他這麽做,大概是尊重她。她的武功在江湖上不算弱,但說強,要看在什麽人面前。
斷腸崖傷的确是個适合決戰的地方,蕭月想今日就算死在這裏,也算死得其所。
手中的劍鞘落地,她一劍向他刺去,速度極快,他卻穩若泰山,直到她的劍到了面前,才用手中劍打偏她的劍。她一個回旋,又将劍抵在他面前,直直逼得他不得不後退,他一腳踢開她的劍,一個閃身後,方打開劍鞘。
他道:“這個月來,你的武功長進了不少。”
蕭月淡淡一笑,立于一塊假石上,居高臨下道:“那是,我特意找了四位石叔叔教我練武,連無眉姐姐都對我指點了一二。”
他冷笑:“很好,十招之後,定将你拿下。”
蕭月還未反應過來,他一揮劍,她腳下的假石立刻分崩離析,她從石上飛落下來,手中劍招依舊不亂,兩把劍毫不留情地撞在一起。
殊死一戰,兩人的确沒必要留情。蕭月更加明白,她一不留神,他的劍說不定就抵到了她的胸口,再怎麽不濟,她都該讓自己多活一時片刻,如此方能體現她活在這個世上也并非如此不濟。
勉勉強強地接住他的十招,十招後,他一腳踢中她握劍的手,将她擊敗。她倒在地上,想重新拾起地上的劍,卻在快碰到劍柄的時候,只見一道寒光閃過,一把劍釘在她的劍前,那道可怕冷肅的寒光不禁讓她抽回了手。
趙風起将她的劍踢到崖下,執起自己直直釘在地上的劍,看也沒看蕭月一眼,冷漠道:“你輸了。”
蕭月奇怪為何他只是打敗她,卻沒動手殺她。難道是他念及她對他有恩,打算放過她?趙風起猜中了她的心思,道:“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何不殺你,因為我收回了當初對你做下的承諾,約你來此,是我知道如今朝堂上正發生着巨變,你現在若在寧府定會對我的計劃不利。”
蕭月起身,不明所以地問:“什麽?”
趙風起還未回答,侍女香草匆匆跑來,跪在她面前,急道:“小姐,不好了,王爺出事了,整個寧府都出事了。”
蕭月還沒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看了趙風起一眼,馬上問香草:“出了什麽事?”
香草恭敬道:“據從寧府趕來的侍從禀告,今日皇上揭開了十多年前轟動京城的一樁冤案,因主謀是王爺,皇上念及自己皇叔年邁,多年為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死罪雖免,但家底全部充公,王爺他……要一輩子被囚禁在寧府中,直到老死。”
蕭月聽完,身子一軟,差點癱倒,踉跄幾步,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她知道寧王犯的是誣陷忠良的大罪,死罪可免,可活罪難逃,想必皇上還賜了寧王幾十大板子吧!她爹年歲不輕,如何撐得住,寧王倒臺,寧府相應出事,府上的人應該是能疏散的都疏散了吧!以後寧府定相當寂寥,那麽誰來照顧她爹?寧王半生戎馬,功績顯赫,付出了許多,如今一切卻都盡付東流。
她看着趙風起一副冷漠無情的模樣,想到他口中的計劃,質問道:“是不是你做的?你不是答應我不再找我爹報仇嗎?為何你還這麽害他?”
趙風起的眼中含着殺氣:“你說誰才無辜,我不過為家父平反罷了,你爹不是還好好地活着嗎?可我家人呢?蕭月,你有什麽資格來譴責我,若你爹不做當年那樣的事,趙家人會死嗎?”
她眼中含淚:“可你答應過我,答應只要我與你決戰,你就不會找我爹報仇的,你答應我不會害他的。我寧可自己死,也不要爹這樣子。你知道嗎,爹這麽做,只是要為當今聖上保住江山而已,他并非關心名聲,只是想将自己所學造福百姓,可你這樣一做,完全斷了爹爹多年的心願……他再也不可能出府,再也不能施展抱負了……”
趙風起冷笑:“蕭月,你根本不明白你爹真正關心的是什麽。他不關心名聲,也并不是最關心江山,你扪心自問,到底是什麽?”
蕭月知道是她,寧王真正關心的是她。她道:“你利用了我,利用爹爹對我的關心,你趁我不在,拿我的命逼他在朝堂上說出真相,對不對?”
趙風起淡淡道:“沒錯,就是如此。”他走近蕭月,目光冰冷,語氣更加冷漠:“蕭月,該哭的不該是你,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蕭月這一次真的奔潰了,沒錯,這一切都怪她,若不是她傻傻地相信了趙風起的話,如今怎會釀成這樣的局面。他為父平反之心如此強烈,又怎會真的聽她的話,答應她的承諾。她不該信他的。
他一把扯落她臉上的白紗還有她故意做的胎記,怒道:“月明,你到底還要騙我到幾時?”
蕭月苦笑,清麗、不施粉黛的小臉上挂着兩道淚痕,眼神哀傷道:“原來你都知道了。”
“沒錯,很早就知道了。你應該知道,當你假死的那刻,我們的情誼便斷了。”
果然一切都是她的錯,如果她不選擇假死,她估計還和他、蒙蛏、李宣在武恒山上,無憂無慮的。可她最後選擇了父親,離開了他們,這一切的确是她的罪孽。她不再質問他,心如死灰道:“對,你沒有錯,一切都是我的錯。”
趙風起丢下手中的白紗,右手執劍,毫無表情地離開了斷腸崖。
斷腸崖,果如其名,令人斷腸。今日,寧王在廊中對他說的話,句句在耳,仿佛剛剛發生一般。
寧王對他說:“為了月兒,本王希望你永遠離開她。本王不能沒有月兒,希望你能明白本王作為人父的心情。本王可以失去一切,卻唯獨月兒不可。淩兒死後,本王一生最大的願望不是如何為侄子守住江山,而是要照顧好她和我們的孩子。若本王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保護不了,還談何治國守天下呢?本王只要月兒,請你離開她。”
趙風起沒有回頭,心裏是說不出的難受。
月明,你有這麽一個偉大的父親,我真心祝福你,請你不要再來找我。我給不了你從小缺失的父愛。從小我便沒了父親,知道沒有父親母親的痛苦,我不想你也這樣。月明,我走了,就這麽恨着我吧,如此,離開我,你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天空和陽光。
當每次月光灑滿大地時,我會想起你,記得你的。
蕭月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如何回府的,回到府中,府裏的丫鬟侍從能走的都被遣送走了。畢竟寧王丢了權利,失了俸祿,府裏沒有這麽多錢供養這群人。聽聞寧王挨了一百大板,還因此吐了血,她立即去看自己的爹爹。
寧王雖然臉色蒼白,但看見蕭月,嘴上立即揚起一抹笑,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月兒啊,快過來,沒事,快過來。”
蕭月見他原本清矍的臉竟好似蒼老了許多,心裏頗不好受,撲進他的懷裏,問:“爹,你哪裏痛,你告訴女兒。”
寧王輕揉她的頭:“不痛,爹哪裏也不痛,只要你在,一切都好。”
眼中好似有流不盡的眼淚,她問:“可府上的人都快走光了。”
寧王道:“府上的一切,無眉會打點妥當,沒事的。”
她微微擡頭問:“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和他決戰?”
寧王看着她,半晌後,點了點頭。
她将頭埋進他懷裏,哽咽道:“爹,都怪我,是我錯信了人。我不想的,我不想你變成這樣的。”她也不想離開武恒山,錯失了曾經的人,她本不想,可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寧王嘆了口氣:“你沒錯,你眼光很好,沒看錯人。”
蕭月不解他話裏的真意,以為他的意思是,她看錯了趙風起,卻沒有看錯爹爹。她爹這麽疼愛她,她怎能離開他。
夜裏,天上升起了一輪明月,像曾經一樣,皎潔的月光灑遍大地,點點滴滴,似水般流淌。
蕭月坐在屋頂上,拿出了新制成的湘妃竹笛,再次吹起了《采薇》之曲。
吹着吹着,她好像看見了曾經自己在诩山的開心日子。可是師父走了,他們三人也回不到過去了,再開心的往事竟都變成了傷心事。
當時,師父還在。她七歲,蒙蛏九歲,趙風起和李宣都是十二歲。師父第一次教她射箭,她連弓都拿不穩,第一次射,白羽箭沒射往靶子,卻射中了站在靶子旁——師父的酒葫蘆。酒葫蘆漏出酒來,他們三人見了個個向她豎起了大拇指。師父看着漏光的酒葫蘆,滿臉哀傷,心痛不已,知道以後定不能再站在靶子旁了,說不定哪天就是射中他了。
逍遙子之所以站在靶子旁,是趙李蒙三人都有射箭的天賦,想她估計也差不到哪裏去,遂放心地站在靶子旁,順便将射出的箭收回來。但自從她射中他的酒葫蘆後,他再不敢站在靶子旁,可就算他站的再遠,她都有辦法射中他的好酒。搞得每次她要射箭,師父必須要躲到射程外,這還不止,還需抱着自己的酒葫蘆,方可放心。
說實話,師父逍遙子雖是個天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古今,曉未來,知陰陽,卻是生活上的白癡。或許,天才都是帶着一股傻勁和韌勁,他們只知道自己感興趣的事,做着人人以為很傻的事,其他人都不肯做,結果這群傻子憑着韌勁,做成了人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便被人稱作了天才。在生活上,師父切菜能切到手指,生火能引起大火,劈木柴能砸傷腳,拿梯子能壓死自己……
她看見那樣子的師父,總會笑得半死,可在正經事上,師父比誰都正經,比誰都做的好,就是這樣子的師父,再也不在了。他離開了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世間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師父還在的一年,诩山的梨花盛開。她駕馭輕功,在梨花叢間飛舞,像只輕靈的黃莺。九歲的蒙蛏坐在一棵梨花樹下,玩着九連環。李宣在梨花叢中作畫,趙風起站在樹下看着她,生怕她摔了。她沖趙風起笑道:“哥,你看,我的輕功不錯吧!”
李宣剛畫好了一幅畫,聽見她如此得意的笑聲,拿狼毫筆蘸了濃密的墨汁,向她的方向一甩,她立即輕踏樹幹,縱身飛開,李宣的墨汁正打中她剛才抱着的那棵樹——她剛才所處的位置。不管她怎麽躲,李宣的墨汁總能立即打過去,她還來不及喘口氣,墨汁就又飛來,她立即大喊:“哥,你看李大哥,竟這麽對我。”
李宣笑道:“将你畫成大花貓才好。”
她在梨花間穿梭,突然面前的梨花開得太密,擋住了她的去路,眼見墨汁再次飛來,她一着急,一腳沒踩穩,直直地墜落下去。她立即喊:“哥,救我,哥,救我……”
趙風起上前,果然準确地接住了她。梨花飄揚,他抱着她從空中落下,花飛落了他們一身。當年,只要她喊一聲“救我”,趙風起肯定會出現。可現在,他徹底離開了,估計再也不想見到她。
她質問蒼天,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她到底做錯了什麽,是她不該喜歡他嗎?那麽,她可以永遠将這份感情藏在心底,不讓任何人知道,但是哥,只希望你不要怨我,也不要離開我……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曲子将盡,剛好吹到了最後幾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說的是,回想當初,楊柳依依,如今歸途,大雪紛飛。滿腔傷感,何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