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瘋言瘋語
知道趙風起很快就要離開,她哪裏還有心思繼續練劍,整日待在房間裏看書學笛,實際卻什麽也學不進去。
其間,聽手下人說,趙風起出去過一趟,見的是一個長得白白嫩嫩、十分清秀的少年。據說,這白嫩少年還是京城裏有名的混混頭,手邊有一群能打的混混,個個都重情重義,很喜歡打抱不平。她估摸那白嫩少年應該就是蒙蛏,在她眼裏,他是個粗人,可他模樣俊俏,很多人都被他的外表騙了。其實他真就是個混混。
原來她不在的這段日子,蒙蛏竟成了混混頭領,真是忒有才了!
因手下人跟得遠,沒聽見趙風起和蒙蛏的對話,但她對此并不太在意。她只想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就好。
唯一一件讓她耿耿于懷的事是,宰相的千金秦妍竟主動找了趙風起,也不知她是如何認識趙風起的,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麽,但手下人說根據他們多年的經驗,他們覺得這秦妍肯定對趙風起有意,對着他說起話來眉開眼笑的,哪有女子會對一個陌生男子這樣笑,如果有,就只有一個可能。好在,趙風起對她一直冷淡,自始至終,未露出一抹笑容。
蕭月想,這的确像是趙風起的作風。曾經,有姑娘找上他,主動問他是否已有心儀的姑娘,他始終冷着臉,說了句“有”活活傷了人家姑娘的芳心。她當時還是他的妹妹,曾追問趙風起誰是他心儀的姑娘,他卻始終不肯說出口,後來才發現那其實是他騙其他姑娘離開的說辭罷了。
這日,她總算覺得待在屋子裏悶得慌,出門才發現紅梅林裏的花都要謝了。時間過得真快,趙風起的身體估計快全好了,的确是不必再留在寧府了。
蕭月走到湖邊,本想靜靜。前方卻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好像是群侍從和侍女圍着一個人,擋住了那人的前路。這群侍從們正事不做,竟圍在這裏,擾人清靜不說,還有損寧府的形象。要知道,寧府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很有可能都是達官貴人。
他們這樣擋着路,成何體統。
蕭月走上前去,正想提醒他們幾句,這群侍從中竟突然鑽出一個頭發淩亂灰白的老婦,老婦身上穿着綢緞,不像是個沒錢的,身子異常的瘦,好似就是一層皮包着骨頭,臉上皺紋密布,皮膚卻異常的白。
老婦像個猿猴般跑到蕭月身前,兩只枯瘦的手牢牢地抓住她的雙臂,蕭月想推開她,卻不曾想她的力氣竟會這麽大,似乎比男人的力氣還大,她怎麽也推不開。侍女侍從立即抓住老婦,想将她拉住,道:“大夫人……大夫人……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該回去了……”衆人想将老婦拉走,可老婦卻始終不肯放手,嘴裏喃喃着像是夢呓,又更像是瘋話:“唔……哈哈……中毒……嘔血……治不好……哈哈……”
蕭月想從她的話中總結出什麽,但她的話毫無邏輯可言,簡直就是個瘋子會說的話,誰會信一個瘋子的話。在衆人的拉扯下,總算将老婦從蕭月身邊拉開。老婦被拉開時,仍說着:“姓羅的……賤蹄子……治不好……死……死……無藥可解……死……”
老婦被人帶走,漸漸淡出她的視線,蕭月耳畔卻似乎還能響起那個刻骨銘心的“死”字。寧府上有誰是因中了無藥可解的毒而死呢?蕭月問身旁的香草:“她是誰?”
香草恭敬回道:“回小姐,那是王爺娶的第一任夫人。”
蕭月吃了一驚,問:“她怎麽變成現在這樣?”怎麽也想不到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婦其實只有四十幾歲。
香草道:“據奴婢所知,大夫人這麽多年來都被囚于芙蓉園,不曾出過園子。今日也不知怎的,竟逃了出來。大夫人在被囚禁的這段日子裏,終日不見陽光,端進的食物只吃一點,人愈發的瘦,頭發也漸漸白了,在長久的禁閉中,奴婢們雖是好生地伺候,大夫人卻還是發了瘋,整日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弄得大家都有些害怕。所以小姐,你可千萬別将她的話放在心上啊!”
Advertisement
蕭月想原來她就是大夫人榮素心,曾經害自己母親差點流産的人。因父親謀反,本該株連九族,但寧王念及舊情,在打敗榮将軍後,冒死替她求了一命,以致終生被囚禁于芙蓉園中。
香草又道:“小姐,王爺有令,府上除了給大夫人送飯的,一律皆不得靠近大夫人,以免大夫人發瘋誤傷了人。奴婢知道小姐好奇心強,莫為了今日的事,而去……”
蕭月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寬心:“香草,你怕什麽,我才沒将今日的事情放在心上呢!”
香草松了口氣:“嗯,王爺對大夫人之事管得特別嚴,若讓王爺知道今日大夫人跑出來了,估計是要震怒的。”
蕭月心想:不就是一個夫人逃了出來麽,事情有這麽嚴重麽,難道這大夫人被關還另有隐情?
蕭月向前走去,想去看看寧王,不知這件事落入寧王耳中,是不是就像香草所說,寧王會震怒呢?
待蕭月離開,花園中的一棵老杉樹後走出一個白衣女子,女子看着蕭月離去的背影,眼中露出一絲狠厲,嘴角微微揚起,帶着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這時,她的背後卻揚起一陣聲響。
男子說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女子微微一驚,卻立即恢複平常的神态,轉身對趙風起道:“剛好路過,看到了我從不曾見過的姨母。”
趙風起深邃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們的家事,與我無關。”說着,轉身離開。
蕭錦嫣然一笑,臉上盡是得意之色。
如蕭月所料,寧王果然在六角亭裏閱讀《戰國策》。她到時,寧王問她:“怎麽過來了,是打算來陪爹爹下棋的嗎?”
蕭月努了努嘴,笑道:“我棋藝不精,不過爹爹你可以教我。”
話罷,寧王便命人擺棋盤,拿棋子。擺好後,寧王讓了蕭月幾子,正要落子,管家老邢跑來,對寧王道:“王爺,不好了,今日大夫人從芙蓉園裏跑出來了。”
寧王手中的棋子不禁從手上滑落,在玉質的棋盤上發出響亮的“蹦”的一聲。老刑又道:“不過王爺莫急,現在人已經關回芙蓉園了。”
過了許久,寧王才回過神來,看到身邊的蕭月,又看了眼自己因失态落下的棋子,嘆了口氣,對蕭月像哄小孩地說道:“月兒,今日爹不想下棋了,你還是找其他事去做吧,下次爹爹再陪你。”
蕭月點了點頭,退了下去。
從剛才寧王的态度上,她發現這大夫人被關肯定另有隐情,否則一個無權無勢的大夫人逃出來大可讓下人再關進去,爹爹為何要把它當成一件大事,不讓她聽見呢?
她下定決心,定要尋個時機,去見一見那個大夫人。她可是有武功的人,怎會被大夫人所傷?香草的擔心完全多餘。好久不曾動用自己的本事了,今夜,或許可以拿出來溜溜。
寧王仍坐在六角亭內,淡淡地吩咐管家:“你下去幫本王将顧源堂的堂主顧源找來,就說本王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
管家老邢低頭應是,匆忙退下。
寧王用手撫着眼簾,難掩哀傷,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以為自己可以忘記那件事,可那卻像個夢魇始終纏繞着他,質問他:羅淩當年到底是因何而死,真的只是難産嗎?可惜這個夢魇并沒有因羅淩的去世而終了,從上一代竟跟随到了下一代。
他一生從未懼怕過什麽,沖鋒陷陣,帶兵打仗,官場周旋,權利之争,哪一個不是拿命在争在搶,冒着死亡的危險,可這件事,卻比死亡更加可怕。他對此第一次畏懼了,本以為囚禁大夫人能逼問出大夫人曾經下在羅淩身上的毒的解藥,但哪裏知道,大夫人竟因自己父親的事而受了太多打擊,以致發了瘋,再怎麽逼問,都問不出解藥。羅淩已死,本留着她沒有用,但這毒當初是下在懷有身孕的羅淩身上,很可能連孩子都沾染了毒。禦醫當年對他說的話,他一直都記得。禦醫說:“王妃這毒,會随着骨血流入孩子體內,孩子不可能不中此毒。”若非如此,他當年又何以舍命讓父皇留下榮素心一命。
過了許久,寧王還是這副模樣,近侍冷無眉看不下去,走至身側,道:“寧王無需多慮,郡主身體一向安康,應該不會……”說到一半,一身穿青衫的男子走了過來。
顧源上前道:“拜見寧王。”
寧王道:“請起。顧源,你過來坐到本王旁邊。當年你說淩兒是被下了一種叫做‘麒麟散’的毒,這正和禦醫們診斷的結果一樣。這種毒會使人越加虛弱,慢慢地毒入骨髓,最終致人死亡,還會随着母體流進嬰兒體內。那麽,本王想問除了下藥之人真的無人可解了嗎?”
顧源坐到寧王面前,道:“這話,寧王您問了我十幾遍有餘。這‘麒麟散’之毒,是由八十種慢性毒物制成,若沒有具體的用量,藥物的制作順序,便制不出解藥。當年,王妃中毒,我沒見過她的具體症狀,實在是有心無力。但是我一直在按照寧王您的命令,制作着麒麟散的解藥。”
寧王欣然,心裏卻仍十分沉重,問道:“那麽你看,月兒有沒有中毒呢?”
顧源淡笑:“若寧王信的過我,我敢保證,郡主貴人之軀,并未中此毒。”
寧王不可思議道:“那麽……”
顧源道:“據我來日裏的觀察,直到今日寧王您問我,我才敢說,郡主的确沒有中毒,但是我發現有一個人卻一直深受‘麒麟散’之毒的迫害。”
“誰?”
“趙風起。”
夜裏,蕭月穿上一身夜行衣,小心翼翼地避開衆人耳目,悄無聲息地翻進了芙蓉園。園子裏的植株沒人打理,草都長得與人齊高,在一間透着亮光的屋子外,她透過窗子的縫隙,看見屋子裏坐着的正是今日在湖邊看見的大夫人。
她的模樣在燈光下顯得更加可怖,活像一個女鬼,頭發披散,皮膚皺巴,估計活不了多久了。榮素心對着燈下自己的影子,突然發笑:“哈哈……你看……我比你活的久,活的長……你呢……不得好死……比我好命嗎?好命嗎……哈哈……死……死……”
蕭月搖頭,果然這大夫人瘋得不輕,嘴裏除了死,好似就不會說其他話,來找她定會被她的樣子吓個半死。這時,草叢邊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蕭月立馬轉身躲入牆壁後,微微探出腦袋,只見一個灰衣侍從端着食盒而來,他将食盒中的飯菜一盤盤地從門上的一扇小門遞進去,放好飯菜,人就離開了。
蕭月看着屋裏地面上的飯菜,心想:這種方法不是很像喂狗嗎?
榮素心似乎是餓瘋了,聞到菜香,根據人的本能去拿飯菜,無視筷子,直接用手抓着飯菜吃。蕭月看到她用手抓着飯菜一口一口地扒着吃,身上嘴上全是落下的飯粒菜渣,飯菜掉在地上,她還撿着吃,不禁要嘔吐,立馬避開眼緩了緩。待她再次回頭,卻發現榮素心癱在地上,竟不動了。她奇怪,立即撞開窗子,跳了進去,裏面的一幕卻令她震驚。
榮素心的鼻孔流出黑色的血水來,口吐白沫,身子痙攣,是中毒之兆。有人想毒害她,蕭月跑到身邊,想看看她還有沒有的救,她卻拼盡全力,抓住了蕭月的手,哈哈笑道:“無藥可解……不得好死……死……”
蕭月瞬間覺得她十分可怕,奮力抽出自己的手,她的手勁漸漸弱了下去,蕭月擺脫了她,低頭見她倒在地上,不再動彈,竟是死了。
蕭月驚魂未定,左手卻又被一人拉住。她全身顫了一顫,身後人道:“跟我走。”
他的聲音十分熟悉,蕭月這才緩過神來,跟着來人,關上窗子,飛出了芙蓉園。飛出園子時,她明顯看見冷無眉站在園外跟剛才送飯菜的侍從說着什麽,竟還拿錢打賞了那個侍從。
難道是冷無眉要殺了大夫人?
趙風起拉着她,坐在寧府最高的屋頂上。就着涼風,吹醒了她原本一團漿糊的腦袋。
她說:“為何無眉姐姐要殺了大夫人?”
趙風起看着月色,淡淡道:“自然是寧王的命令。”
“不可能。大夫人的命是爹爹向皇上求來的,爹爹怎會一邊要救她,一邊又要殺她?”
“很簡單,因為現在的她已經沒有活着的價值了。”
聽到這話,蕭月的眼神不禁黯淡了下來。爹爹對其他人真的夠淡薄的,否則怎麽會将趙家所有人都殺光,一個不留。這件事上,爹爹真的錯的徹底。
蕭月将頭埋在膝蓋上,小聲道:“我都不知道她之前到底還有什麽價值,她說的話都很混亂,我還沒明白過來,她就已經死了。”
“其實,就算知道,那定也不是什麽好事。”
“你怎麽知道?”
“猜的罷了。”
蕭月無語,過了許久才道:“我覺得做人就該快快樂樂的活,不該想太多不好的事。”
“真是沒心沒肺。”
“沒心沒肺的活,難道不好嗎?”
“有時好,有時不好。”
蕭月思索了會兒,伸手為他撫了撫眉頭,笑道:“趙大哥,如果你能夠沒心沒肺地活着,你的眉頭就不會每天這樣皺在一起了。”
趙風起看着她的笑容不禁一怔,那樣子真像月明。就算之前蒙蛏沒有告訴他缥缈亭邊的地道通向的是寧府的方向,他也早已知道她是月明無疑。月明擅長易容,現在她臉上的胎記自然是易容的罷了!
其實,他的內心一直有個秘密未告訴過她。
那就是小時候的她極其虛弱,他們被逍遙子救了之後,她的身子竟越來越弱,弱得都快沒了脈搏。幸好逍遙子見多識廣,知她中的是麒麟散的毒。因苦于沒有解藥,她差點便丢了性命。為了救她,當年僅有五歲的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竟讓逍遙子将毒逼到他的身上。本以為自己是她唯一的親人,是救她的最好人選,哪知毒素雖成功地逼到他的身上,卻讓逍遙子發現了趙月明并非趙風起親妹妹的秘密。因為麒麟散完全可以在親人血脈随意轉移,但為趙月明轉移麒麟散到趙風起的過程卻頗不容易,耗費了逍遙子大半的功力。
剛将毒轉移到自身身上的時候,他差點痛暈過去,但好在逍遙子将毒逼到了他的眼睛上。人們一直以為他的眼睛是被煙熏的,但被煙熏又怎麽會有如此奇怪的病症。那其實是他中了麒麟散的毒,而李宣給他的藥則是為了抑制麒麟散之毒,否則他的這雙眼睛早已失明了。而麒麟散雖是種慢性毒*藥,卻總是要人性命的。若非他的內力深厚,他估計控制不住麒麟散的毒性。之前走火入魔,忘了麒麟散,差點便要毒發了,好在走火入魔的日子尚淺,現在他倒也克制得住。只是這毒潛伏在他體內十六年之久,雖能暫時壓制,卻也不知什麽時候會真的發作。
但若能換得她幸福安康,似乎一切都值了。
趙風起并沒有阻止她的手在他眉間輕輕撫摸,待她放下手,才道:“大夫人被囚多年,即使窗子沒有鎖也不會逃跑,很明顯,她已經喪失了逃跑的能力。今日,她逃出來,定是有人故意為之。你日後小心為妙!”
蕭月曾經聽過一個故事,訓象人用鐵鏈鎖住小象,無論小象怎麽掙紮也掙脫不了,漸漸地,小象習慣了不再掙紮,直到長成大象,即使能夠掙脫鏈子,它也不掙紮了。也許大夫人也是如此,曾經一直被困在屋子裏,逃不出去,後來将窗子和門上的栓子打開,她本可以很輕易地出來,卻也不會出來。這次竟能自己逃出來,怎能不奇怪呢?
對了,他剛才說什麽?讓她小心,蕭月詫異地道:“你這話是在關心我嗎?”
趙風起沒有否認,嘴上卻道:“我只是擔心到時缺了個決鬥的人。”
蕭月不禁失落,沒想到他還想着要她的命,她的語氣弱了下來,道:“你覺得那人會是誰?他為什麽這麽做?”
趙風起微皺眉頭:“應是府上的人,具體是誰……無法确定,有可能是想引起府裏人的恐慌。”
蕭月努了努嘴:“但他失敗了,大夫人死了,不可能再造成恐慌。”
趙風起心想,也許那人已經成功了也未可知。這人或許就是想引得寧王的不安,而府上和府外的人都可能将大夫人放出來。寧王是賢王,在朝堂上剛正不阿,得罪的奸佞之徒并不算少,若這些人見寧王被關禁閉,借機發難的話,也有可能。
她見他不再說話,便也閉上了嘴巴,突然想到為何他會出現在這。遂擡頭,看着他的側臉,嗫嚅道:“你剛才為什麽也會進芙蓉園?”
趙風起聽到這話,将手握拳放于唇邊,幹咳了幾聲,只簡單地道了句“路過”。
這話騙小孩子或許有用,但她早已不是小孩。她噘嘴道:“你說謊。”
“随你怎麽想。”
蕭月的第一個念頭,自然是他跟着她進入園子,可他又為何要跟着她。難道他一直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這麽想來,想是自己太自戀了,她立即搖頭,覺得也許真如他所說的,僅是路過而已。
不過這路過,未免也太巧了,芙蓉園地處偏僻之地,一般人不會走過,與鹣鲽院更是相差十萬八千裏,但他萬一心血來潮,偏偏走了這個偏僻之地,也未嘗不可。
趙風起看她正因他是否路過的問題而想破腦袋,嘴角微微噙着一絲笑意,眼中的冰冷不知不覺融化成了一池春水。但她并未看見,他也并未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