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接下徐靜書幫忙帶來的那封手書信函後,趙荞既不願打開看,卻也舍不得扔,只能火着俏臉回房去,将那可憐的信函重重扔到床褥上。
背對着床榻叉腰站了半晌後,她又轉回身去,扁扁嘴将那信函撿起來捏在手裏。
躊躇再三,她咬咬牙,同誰置氣似地将蠟封扯了,抽出信紙來抖開。
然後,愣住了。
信紙上無字,是一副只有線條輪廓的細筆畫。
廿一那日在暗室裏對他說的話他放在心上了,這讓趙荞那股心火慢慢消退下去,眼眶微微酸澀。
萬沒料到,賀淵給自己的致歉手書竟會是用畫的。
以往賀淵曾同她講過,因小時有段在戰亂中颠沛流離、東躲西藏的歲月,許多不直接關乎生死存亡的華麗技藝,例如音律、丹青、賞香、鬥茶這類,他根本沒機會好好學。
十五歲那年進京後,他為着這些事承受過不少微妙眼神,偶爾甚至會被當面嘲笑。
之後他便咬牙發了狠,在人後勤學苦練。
趙荞看着手裏那張信紙,有點想笑,又有點心疼。
賀淵天資不差,又慣能狠得下心自律克己,幾年下來雖談不上多精通,但絕對可稱是樣樣拿得出手。
可他還是不喜歡畫畫。也不喜歡什麽音律賞香品茗鬥茶。
年少時因為這些事而承受了來自別人的莫名惡意,即便時隔多年,那種難堪與忐忑依舊陰影猶存的。
如今為了向不識字的她致歉,他還是認認真真提起細筆,做了件平常不願做的事。
“雖不記得我了,卻還是明白我不會嘲笑你,是吧?”趙荞使勁眨去眼中水霧,認真端詳着信紙上的小畫,唇角揚起。
畫面上,一只神氣活現的小狐貍坐在寶座上,驕傲地擡着下巴,茸茸大尾巴高高豎起,威風得宛如戰旗。
座前一個沒有旁的五官,只有眉毛的圓臉小人兒,恭恭敬敬彎着腰,身子折得快成老三畫圖紙用的那種曲尺。
良久後,趙荞認真将信紙折好裝回信封裏,屈指在信封上一彈:“哼,你個只有眉毛的無臉小人。”
*****
待趙荞沐浴換衫後,天色已暮。
小五兒趙蕊在門外蹦蹦跳着喊道:“二姐你快些啊!水趣園那頭已經架好篝火了,小六兒拉着大嫂跟着三哥四哥跑得飛快,就咱倆落在後頭了!三哥說我倆得快些,不然吃肉都趕不上熱的!”
半大小姑娘的嗓音本就脆甜清亮,加之趙蕊師從鐘離瑛大将軍,武藝上是穩紮穩打的路子,氣息自弱不了。
這歡快雀躍一揚聲,字字似珠玉破窗,叮叮咣咣跌進房中,打破了內裏那份別扭的沉寂。
正坐在銅鏡前煩悶出神的趙荞忍俊不禁,笑道:“這小五兒,清早練武被老三失手掀翻滾出老遠,氣得包着淚花喊‘這三哥我不要了,這輩子若再叫一聲三哥,我就是小狗’。這才幾個時辰,她就開始過她的下一輩子了。”
正替她梳頭的阮結香也彎了眉眼:“十來歲的小姑娘,氣頭上口不擇言發兩句脾氣而已,哪能真記仇啊。”
收拾停當出來後,趙荞眼神複雜地瞥了妹妹一眼:“走吧。”
趙蕊跟上她的步子,頻頻扭頭看她:“二姐,你為什麽這樣看着我?笑得還很奇怪。”
“早上你不是說那三哥你不要了麽?”趙荞逗她,“怎麽方才我聽你一口一個三哥叫得脆響。”
趙蕊想起自己早上當衆撂下的豪言,頓時小臉通紅,邊走邊蹦:“那,那他後來向我道歉了啊!他,他都低頭求和了,我就大度些将原本不要的三哥又撿回來了!”
“好咧。”趙荞悶悶聲笑得肩膀直抖。
“二姐你你你,我不是……诶呀!他是我三哥嘛,我喜歡他的,自然要讓着他點。吶吶吶,就好像我也喜歡二姐你,若你不小心欺負了我又道歉求和,那我也會讓着你的呀!”
“咱們小五兒是個大氣的小姑娘,”見她起急,趙荞也收起調侃之心,揉揉她茸軟的發頂,“我真羨慕你。”
被順毛的紅臉小姑娘立刻不跳了,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你是大人,羨慕小孩子做什麽?”
“羨慕你活得沒心沒肺,卻有滋有味,”趙荞噙笑遠目,看着天邊暮色下的山巒輪廓,“若我還是像你這般年歲就好了,沒那麽多煩惱。”
簡簡單單,嬉笑怒罵。說翻臉就翻臉,想反悔就反悔。
沒什麽瞻前顧後拉不下面子的彎彎繞繞。
長大了,可真沒意思啊。
*****
是夜無月,天似墨藍穹隆,溫柔罩住滿城氤氲影綽的靜谧心事。
賀淵負手站在中庭廊下,目光朝着京郊泉山的方向,滿腹沒來由的百結愁腸。
希望“她”看到那致歉手書後,能氣消些吧。
今日十二月廿七,上回趙荞說過,她生辰就在廿七。就算家中有規矩不能大肆慶賀,至少應當開懷些才好。
賀淵根據衆人這些日子陸陸續續告訴他的訊息來推算,若他沒有在鄰水出意外,原本這時他與趙荞應當已經議親了。
大家都說,原本趙荞也是該在十一月初随聖駕出京的,可她染了風寒遲遲不好,便只能留在京中養病。
京中誰不知,她自來就是個“野腳關不住”的姑娘。
可她在十一月初到十二月上旬他被送回京其間,似乎就出過兩三次門,顯然是很乖在養病。
幾乎一個半月足不出戶,這樣的事在她身上大概算很難得了。
她乖順遵醫囑地專心養病,應該是因為,在等他回來。
等她的心上人回來,在她正當最好年紀時,鄭重地與她締定此生百年之約。
雖這些都是賀淵根據旁人的話拼湊兼之推測的,他腦子裏對此其實仍舊一片空白。
可是,想到趙荞的熱切的等待與期盼盡數落空,今夜不知會以何種心情去迎接十七歲的來臨,他心裏就莫名疼得厲害。
那種疼說不出算個什麽滋味。
不是劍挑刀砍那種疼,也不是火燎毒辣那種疼。
更像有成千上百根針沒歇沒停地拼命在他心上戳,不致命,卻是細細密密,連綿不絕地疼。
這太奇怪了。賀淵閉了閉眼,大掌徐徐按住自己的心口。
“七爺,您這是怎麽了?”中慶上來扶,卻被他側身躲開了。
“我也不知道,”賀淵極力忽略心中那種千百根針拼命紮的痛感,“或許是夜風太涼吧。”
他舉步走回主院寝房的途中,目光又不受制地瞟往泉山的方向。
不知她幾時才會回城?
“我去送致歉禮那日,信王妃殿下說過,預計是年後才回城的。雖沒講具體日期,想來再早也得下月上旬才回吧。七爺,您這是突然惦記起趙二姑娘了嗎?”
随行在側的中慶突然發問,賀淵才明白自己竟将心裏的嘀咕給說出了口,頓時狼狽到頭頂快冒煙。
“什麽突然?什麽惦記?”賀淵雖語氣冷硬,實則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麽,“我就是想知道,兇巴巴到底有沒有将銀票塞回冷冰冰嘴裏。”
明明是個貪玩好鮮的性子,做什麽要在泉山待那麽久?那裏又沒什麽好玩的。
*****
原本趙荞一行确實如中慶所料,預計是在泉山玩到一月初十左右才回城。
初三這日,他們去漣滄寺吃了新年齋,又跟着武僧們喊山祈福後,高高興興回到自家別業時,才知陛下派來的傳令官已等了他們兩個半時辰了。
傳令官帶來兩個消息。
一個是昭寧帝給趙荞與趙渭的口谕:“陛下與帝君将于初七到初十,率宗親臣屬接待外邦來使,着令信王府二姑娘趙荞、三公子趙渭列席。”
趙荞想了想:“是鴻胪寺歲行舟大人他們之前從沅城迎回的那個外海使團麽?”
“回二姑娘,正是。”
另一個消息則是替都禦史府主官紀君正轉達給徐靜書的:“紀君正大人請徐禦史盡快回城,都禦史府臨時有緊急公務需全員共商。”
這下就沒得玩了。
長嫂得回城處理緊急公務,二姐三哥也需早些回城做準備,剩下幾個小的自不會被敞放在這山上瞎野,只能眼巴巴跟着回了。
信王府的馬車趕在城門下鑰之前回到城中。
趙荞才回到涵雲殿的主院,才喝了半盞茶,還沒來得及吩咐沐浴更衣,結香就來禀:“二姑娘,歸音堂祁紅小當家派人過來遞話,說您明日若得閑,請過柳條巷一趟,有急事需請您定奪。”
趙荞想了想,點點頭:“那你叫瓶子帶人替我準備初七要用的衣飾行頭之類。畢竟屆時是随駕接待外邦使團,哪怕只是作陪也不能有半點差錯的,這關乎朝廷體面的大事,萬不能出半點纰漏,只幾日時間了,警醒着些。”
“是,”阮結香應下後,又道,“還有,賀大人那邊也派人來,說若您近日抽得出空,煩請過府一敘。”
欸?趙荞非常意外地使勁眨了眨眼:“咱們歸音堂吃的就是消息這碗飯,我一回城祁紅就派人來,這很說得通。賀淵的人怎麽也來得這麽及時?”
難不成他也特地撒了人在城門口戳着,專程蹲她回城的消息?
“來人有沒有說,他找我過去要談什麽?”趙荞心中驀地砰砰砰跳了起來。
以賀淵目前那種“與趙荞不熟”的狀态,應該打死也不會主動請她過府敘話的,甚至該巴不得她別去,以免雙方尴尬。
他這樣,是不是想起什麽了?又或者,他雖什麽也沒想起,卻還是想她了?
會是這樣的嗎?
她那頗有點期待的眼神讓阮結香垂下了頭顱,盯着巨大壓力小聲回:“說是,賀大人想請教您……兇巴巴最後到底有沒有将銀票塞回冷冰冰嘴裏。”
兜頭一盆冷水将趙荞砰砰跳的心澆得一動不動。怪她沉不住氣,自作做情了。
良久,她板着臉道:“你讓人去他那邊回個話,我忙着呢,不得空過去。但兇巴巴和冷冰冰的後話很簡單,就一句:兇巴巴當場拔刀将冷冰冰捅死了!”
害她白高興一場的混蛋,雖然不能打他一頓出口惡氣,但可以說“死”他一次來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