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3)
邊拿了毛巾替她擦臉擦頭發。
“我就說先洗洗吧,你還生氣。”
“合着你跟一神仙似的來無影去無蹤,我還只能受着,不能生氣?”
項林珠哪說得過他,習慣性的擡起眼珠瞪他,半濕的頭發還在他攥着毛巾的手下,亂糟糟的蓬起來,秀氣的眉毛微微擰着,紅潤飽滿的朱唇微微下撇,卻是一副鮮有的傲嬌作态。
譚稷明哪忍得住,當即捧着頭往她嘴邊湊過去。
又吸又咬的膩歪半天,車廂氛圍的某種因子火速飙升,眼瞧着那雙手已貼着蠻腰鑽進姑娘的衣衫下擺,可她怎會容他放肆,立即就連推帶踹把人攆開了。
倆人都被這猛然的意亂情迷弄得氣喘籲籲。
項林珠看着他:“不是說有味兒嗎,怎麽又不嫌棄了?”
他還朝她伸手,被她敏捷拍掉。
他便伸出指頭對着她點了點:“等着啊,敢勾引我,讓你吃不了好果子。”
說完便啓動汽車往路上開着。
“這是要去哪?”
“開房。”
“……”
先前船上那個搞科研的姐姐果然沒說錯,小別的确勝新婚,這二人的感情似乎較以前又深了幾分。
男人私下都有小孩兒心性,不同的大概是小孩兒情緒不佳需要吃的哄一哄,男人情緒不佳需要床上哄一哄,吃飽餍足後情緒也就漸漸回來了,感情自然升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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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二人感情雖好,日子卻不大太平。
譚稷明的公司因為符錢捅了婁子,一時半會兒找不見人,他只好先掏自己的腰包把當月的帳平了,再打去派出所報人口失蹤,是死是活總要先找着人再說。
符錢背地裏這幅德性的确讓他很意外,印象中他對人對事都十分客氣,從沒沖誰發過脾氣,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卻沒想到會掉進毒品這個萬劫不複的大染缸,真是人不可貌相。
譚稷明打算找着人後就起訴他,打着投資的幌子收斂毒資本就人品壞透了,還公私不分什麽錢都敢挪用,和這樣的人沒法兒繼續合作下去。
甭管他背後有多少個萬不得已,也不論他還有沒有錢、可不可憐,吸毒都是不對的。
再說說同樣水深火熱的項林珠。
他們實驗室背風,炎熱的夏季,淺色窗簾貼着窗臺紋絲不動。
他們工作枯燥,室內陳列更枯燥,除了各種儀器就是瓶瓶罐罐。
好在項林珠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加上近期任務繁多,她幾乎一刻也不閑着,比起譚稷明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天,她正耐心的進行标本胃含物分析,先是用卡尺進行外部形态測量,測出從吻端到尾鳍末端的直線長度,因着操作熟練,兩三下就從體長量至尾柄高,麻利得像菜市場的賣魚販。
趙國民正伏在器皿上取腸管,那是條背鳍像蝴蝶一樣的綠鳍魚。
他一邊解剖一邊贊嘆:“我去,腸胃膨脹,食物極飽滿,這條真有福,死前可是吃了個飽。”
說着,把內容物放在濾紙上,再往小天平一放。
接着贊嘆:“八十七點三克,快趕上二兩重了,真能吃啊。”
又伸出戴手套的手撥弄那塊屍體:“難怪這麽肥實。”
一旁的王飛正執筆記錄,頭也不擡笑着說:“你怎麽心情這麽好,一個人也能不停地說。”
項林珠也笑:“育苗的事情總算落實,他怎會不高興。”
“還是阿珠懂我。”趙國民道,“研究一個新項目不容易,尤其是我們這行,可要是成功了,那就相當于找着鐵飯碗,憑借成果到哪都不愁沒飯吃,我當然高興,你們不高興嗎?”
倆人異口同聲的連回他兩聲高興。
王飛又打趣項林珠:“我這個單身漢高興高興沒什麽,阿珠你高興什麽,你男朋友那麽會賺錢,你又不愁吃不上飯。”
“就是。”趙國民幫腔,“我們下個項目就找譚總投資,阿珠你就是老板娘,我們應該跟着你混。”
她腼腆地笑:“他就開了個小公司,哪有錢投資我們這個。”
趙國民搖頭:“謙虛了謙虛了……”
幾人一邊幹活一邊閑聊,正熱火朝天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咳嗽。
三人轉頭,齊齊叫了聲曹老師。
曹立德應着,走近實驗室轉了一圈兒,看了看他們的進展,最後走到項林珠身邊。
“你出來一下,我有事和你說。”
他站在她面前,似刻意放低了聲音。
他說完就率先走了出去,項林珠應了一聲,立即脫了手套去洗手。
一旁的趙國民和王飛齊齊朝她使眼色,那意思是有什麽機密回來報告。
她自然明白他們的意思,笑着和他們點了點頭。
走廊鋪着米色地鑽,那會兒的太陽正好,明亮的光照在雪白的牆壁,更顯露面簇新。
曹立德習慣性把雙手背在身後,斟酌片刻才開口。
“你交的那篇報告我看過了,有幾個地方不太嚴謹,我給你做了标注,回頭讓助理發給你。”
她恭敬地回:“謝謝老師。”
曹立德又說:“你跟着我以來,各方面表現挺好,雖然我不知道你和程家是什麽關系,先前也确實對你有看法,但我并不會只聽別人說,別人怎麽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會自己觀察,照目前來看,你還是很不錯的。”
她心中有些雀躍,當初的堅持果然是對的,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她勤勤懇懇的付出,回報總算來了。
曹立德頓了頓,又開口:“有件事情,我必須提前知會你,關于新育苗的研究,你恐怕不能參加了。”
她驚:“為什麽?”
曹立德斟酌兩秒問她:“你認識譚社會嗎?”
她霎時很意外,又很莫名,沒有立即回答。
曹立德看她那反應便明白了,接着說:“他是這個項目的投資人,點名了不能讓你參加。另外……我們簽了長約,近幾年內他會多方投資實驗室的工作,但是……都不能有你的署名。”又說,“非功利性研究拉贊助不容易,尤其新育苗這個項目,官方培育重點不在此,也不大願意出多少錢,有人願意出面我不可能拒絕。”頓了頓問她,“你是不是做了什麽事得罪他了?”
她沒有說話,震驚之餘感到太不可思議,譚社會竟對她下了這麽大一盤棋。
曹立德似不忍,補充一句:“或許我能想想辦法找別的老師帶帶你。”
竟然有人要她不得安寧,換哪個老師結果都一樣。
這個事實,她頃刻間就懂得。
也是那時,她才恍然間明白,世上的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視道德品行、教書育人為第一己任的曹立德,也會為了項目不息湮滅手無寸鐵的學生。
☆、56
陽光照在兩人身上, 項林珠後背冒出一層汗水。
曹立德說完事情後就走了, 沒走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着她。
“別的方面你有什麽事,都可以找我幫忙。”
項林珠看着他沒說話, 事到如今地步,還能說出什麽話。
等曹立德走遠,趙國民和王飛雀躍地圍過來, 她只看見他們張嘴說着什麽, 卻半晌都聽不實在二人說了什麽。
後來聽清育苗倆字兒後才道了句:“育苗的項目資金大概已經到位了,你們都有份。”
二人頓時更加高興。
趙國民提議:“晚上吃火鍋吧,我請客。”
王飛附議。
項林珠搖了搖頭:“我還有事, 先走了。”
她一個人去樓下走着,沒有目的,也不嫌熱。
譚社會這麽做的目的擱誰誰也能明白,他可真是心狠手辣, 捏人命脈,只出一招就讓項林珠奄奄一息。
付出再多,沒有署名的科研和論文對她來說就是一堆廢紙, 那是別人的成果,全部給她都沒有半毛錢價值。他們這專業就業範圍太窄, 本就以搞科研為主,若是整個研究生學涯沒有一星半點兒成果, 只憑畢業證根本進不了專業機構。
她思索半晌,掏出手機打給譚社會,可電話裏一直都是忙音轉接, 霎時心中沉甸甸似揣了團烏雲,不上不下壓得人喘不勻氣。
那天恰逢周三,譚稷明飛車趕來看她。
他到時約莫四五點的光景,項林珠已沿着廣場路過操場,跟小湖邊遛了大半天。
他把車停在路邊,朝她按了聲喇叭,她這才在斜陽下眯了眯眼睛,朝他走過去。
一上車譚稷明就皺眉。
“咱雖然皮膚白,但也不是這麽個曬法,前陣兒擱海上回來已經黑了一大圈,你還嫌不夠呢,非要弄成非洲小妞還怎麽着?”
她擡起兩只胳膊瞧了瞧:“沒有那麽黑吧。”又說,“黑點兒也不錯,健康。”
“什麽健康,沒病沒痛就是健康,今兒起給爺養回來啊,再往黑了曬爺可不要你了。”
她垂着手臂沒說話。
他騰出一只手捏她下巴:“怎麽,開個玩笑還當真了?”
她躲開他的手:“你怎麽老在開車時亂動。”
“誰叫你不理我。”
“……”
下車時二人手牽手進去小飯館吃飯,可等菜上齊了,卻誰也不先動筷子。
譚稷明因為公司的事兒鬧心,沒什麽胃口,夾了菜放項林珠碗裏。
“怎麽不吃?”
“不太餓。”
“少吃點兒。”
她也問:“你怎麽不吃?”
“我也不太餓。”他後靠着椅子,淡淡道,“符錢還沒找着,公司一堆爛攤子。”
她用筷子撥了撥碗裏的菜,勸他:“那也得吃飯啊,少吃點吧。”
他應着她,象征性地少吃了點兒,就那麽陪她坐着。
草草吃過飯後,二人牽着手在校園裏散步。
月明星稀,路燈照着綠樹紅花,越顯環境優雅寧靜。
譚稷明捏着她的手指在手心裏搓了搓。
“今兒怎麽沒精打采的,有心事?”
她頓了頓,在路燈下停住腳,擡眼看着他:“你爸出手了,他掌控我們實驗室的項目資金,明确要求這幾年所有項目都不能有我的名字。”
譚稷明愣了愣,随即露了個不在乎的笑:“這是什麽路數,你別中招啊。”
“導師已經找我談過話了。”她說,“就在今天下午。”
他随即收了笑容,皺了皺眉,捏着她的手說:“這事兒先緩緩,等處理完公司的事兒我再找他談。”又說,“名字沒有就沒有罷,你要是不樂意白幹活就先學別的,或者過了這段兒再接着學,他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各個專業都去贊助。”
她松軟着手任他握,半垂着眼睛說:“我沒想過學別的,也不可能過一陣再接着學,這又不是別的事,一放下就很難有機會再繼續。”
她若是願意換專業,早在落榜那會兒就已經聽了譚稷明的話服從調劑,且依譚稷明的性格,等她真放下了,再有學習的機會可就難上加難了,這一點她心中十分清楚。
他不太在乎道:“不如趁機別學了,反正我能養活你,和我爸沒什麽關系。時間一長有了孩子他不同意也得同意,遲早的事兒。”
這話和項林珠預想的相差無幾。
她默了默道:“我學了這麽多年,就是為了進入這個行業,我不會放棄。”
譚稷明有些上火:“他不了解你,對你有想法很正常,但只要我們一條心,甭管他搞什麽名堂都不可能拆散我們,他整這一出不就是攔着你不讓學習麽,不學就不學有什麽要緊,那什麽科研署名的有那麽重要?”
她聲音不大卻很肯定:“對我來說挺重要。”
他沒有立時吭聲,壓了壓怒火道:“那你什麽意思,讓我為了這事兒和他吵一架對着幹?”
“不是,我是想這事情你遲早會知道,我不想瞞着。”頓了頓,又補充,“我搞好學習和工作也是為了我們的事,這樣你們家也不至于小看我。”
“誰小看你,多心了不是。別犯軸啊,這事兒聽我的,緩一緩再說。”
她不說話也不動,臉色郁郁的僵持着。
譚稷明便繃不住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三番兩次為這事兒和我鬧,到底圖了什麽?”
她依舊不為所動。
他火氣完全上來:“你要繼續就自己想辦法,別指望我給你解決。”
她說:“我就是把這件事和你說清楚,本來也沒想通過你解決。”
“你什麽意思?”他皺眉看着她,“現在這情況和以前不一樣,有人一心想拆散我們,你倒好,為了一破研究死活跟我對着幹,在你眼裏,我還不如一實驗室是麽?”
“你根本不理解我,這個專業是我從小的夢想……”
“我不理解你?”
他幾乎暴跳如雷,覺得自己被冤枉。
“我不理解你我他媽早在你落榜那會兒就撂挑子不管你了,讓你換專業你不樂意,非要學那什麽海洋生物,學就學罷,還得工作,我說給你安排你不領情,非得跟沿海待着,我也由了你。你每次跟圖書館實驗室一待就是三四個鐘頭,我他媽跟一白癡似的杵樓底下沒完沒了的等着我說什麽了?你為搞你那研究,一聲不吭消失一個月,我跟一傻帽兒一樣提心吊膽一個月我怨過你嗎?”
他氣到面頰發紅,額上青筋暴露。
“我處處為你着想,到頭來你還說我不理解你,你倒是理解我,理解到出了岔子站我對面兒跟我對着幹!”
她在樹下抿着唇,半晌沒動靜。
譚稷明盯着她,霎時充滿怒火的眼睛湧上滲人的寒意。
“我算是明白了,跟你這兒掏心掏肺半點兒用沒有,我他媽對你就差沒把心掏出來,你卻只惦記你那什麽學習研究,這麽喜歡就跟它們過去吧。”
說完他就走了,坐進駕駛室開走汽車,毫不猶豫。
他氣壞了,怒氣從丹田湧至腦門,整個胸腔都快支撐不住。
換以前也就罷了,他大人不記小人過,男人不和女人計較,大小事兒不高興歸不高興,到底還是會讓着她。可今天這事兒他才感覺到,人壓根兒不像他愛她那麽多,他為這段愛情豁出命都沒覺得有什麽,她倒好,學習上受點兒波折就打退堂鼓。
像何曉穗之前說過的那樣,以她的出身背景,想倚靠學習自食其力的确是值得讓人理解的事兒,他也一直在改變着自己去适應她。可這節骨眼兒上,給他倆使絆子的人又是譚社會,他總不能拿起棒子揍人一頓完事兒,讓她稍微緩一緩都不願意,枉他拿出顆熱心貼她一張冷臉,真是白付出了這麽多,能不氣麽。
項林珠也委屈,本來她好端端的上着學、過着自己的日子,礙着他譚稷明什麽事兒了,是他非要死乞白賴貼上來,從他貼上來就沒什麽好事兒,害她上個學處處受挫。
她多麽簡單一願望,就是想好好念個書,出來找份對口的工作。先前的程書穎,現在的譚社會,不都是因為他才給她不痛快麽,他不念及這些,反倒一股腦怪她只想着學習不想着他。
如果不是因為和他在一起,她早就順風順水在學業上幹得熱火朝天,哪會有這些變故。
因此,她也生氣。
她氣鼓鼓的跟樹下站了一會兒,冷着一張臉回了宿舍。
那晚,飯是吃過了,她卻不大能看得進去書,半個小時才翻了三頁紙,更多時間都用在生氣和發呆上了。
後來實在坐不下去,她便跑去衛生間洗澡,等熱水淋在臉上時,腦子裏總是浮現譚稷明的臉。
怎麽辦呢,她想。曹立德那意思,事情根本不可能有轉機,不如複讀一年,考去別的學校或者機構,可誰能保證那時的譚社會會不會又出手幹預。
她心累極了,竟有些懷念從前沒有人愛的日子,那般心無雜念地打工上學,再苦也不覺得累。
這夜,項林珠因着心事重重睡得不太好。
隔天上午,她神色不佳去教室聽課,卻還沒走進教學樓,就在路口的拐角處,又碰上了從車裏出來的譚社會。
作者有話要說: 應榜單字數要求
今天明天雙更,第二更都為下午三點
後天停更,之後恢複正常
☆、57
譚社會穿着半袖襯衫和西裝褲, 略顯蒼老的面孔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麽兩樣。
“上車吧, 說幾句話就走。”
他打開車門,很紳士地邀請她。
項林珠也正好想和他談談, 于是沒有猶豫地鑽進車裏。
開了空調的車廂內溫度适宜,譚社會的西裝褲垂墜平展,皮鞋锃亮簡潔, 這番拾掇像他為人一樣利落。
他伸出幹瘦的手遞給她一份資料。
“這所學校的海洋生物專業在全球數一數二, 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你想什麽時候走都行,等過去之後再準備升學考試的事情, 以你的學習能力,我相信沒有太大問題。”
他面色平靜沉穩,繼續道:“不用擔心學費的事,有能力深造的學生, 我很樂意繼續資助。”
項林珠靜靜看着那份資料的藍色大海封皮,又擡眼看着譚社會。
“條件是和譚稷明分手嗎?”
譚社會說:“分不分手我不管你們,但你出去讀書的這幾年不能和他聯系, 這是我唯一的條件。當然,你也可以拒絕, 或者你們一起商量對策,反正你再在這裏待下去是不可能有收獲。”
頓了頓, 接着說:“憑他個人的能力,送你出國讀個書綽綽有餘,不過, 他願不願意這麽做是另外一回事。他既然足夠喜歡你,肯定不會介意你能不能上學、有沒有工作,這小子別的不誇,的确是個會掙錢的,他養活你不成問題,但你願不願意放棄一切待在他身邊也得另當別論,你說是嗎?”
知子莫若父,這譚社會雖天南海北到處飛,對自己的兒子卻還是十分了解。
自上回約談項林珠,觀察到她棄譚稷明的電話于不顧,反而生怕錯過導師的吩咐,他就已摸清這姑娘的弱點。譚社會是多麽擅于抓重點的人,僅第二次見面就把他們倆人的核心問題攤開來談。
項林珠倚着真皮沙發聽他說完,只覺寒意浸人。
半晌才張開幹涸的唇問到:“你不相信我對譚稷明沒有目的,是因為我的家庭條件還是因為我舅媽?”
“你是個好孩子,我相信你沒有什麽目的,但我們之間只能是資助和被資助的關系。”
話及至此,她才終于明白譚社會先前說懷疑她有目的只是搪塞,至始至終他都沒有考慮過她有沒有目的、有什麽目的,他只是純粹因為既定印象不願接納她罷了。
她清麗的眼眸眨了眨,像靜潭上蜻蜓扇動的翅膀。
譚社會面色平靜把資料塞到她手裏。
她抗拒着不收。
譚社會堅持塞給她:“你再琢磨琢磨,如果真不需要,再撕了它也不遲。”又說,“你是個很有想法的姑娘,到底什麽最适合你,你自己再掂量掂量。”
他敲了敲那份資料的封皮:“要是有機會去這裏讀書,可別忘了我先前的約定。”說完又看了看表,“我得去機場了,你也忙你的去吧。”
他說完就走了,項林珠站在太陽下看着他離開,手裏攥着那份資料,像握了把利刀。
彩印封皮被她攥出指甲印,緊巴巴的皺在一塊兒,她看也沒看一眼,随手扔進了垃圾桶。
那天上午,項林珠有史以來頭一回曠課,扔掉譚社會給的那份資料後,她返回宿舍拿出畢業證和幾份資料證明,匆匆出了校門。
她首站去的是海洋環境監測站,那辦公室主任摸不清她的來路,客客氣氣邀她坐在紅木辦公桌的對面。
她規矩坐下,一邊遞了資料一邊自我介紹。
那人聽她說着話,眼睛被紙上的名目吸引,贊了句:“成績挺好啊。”霎時便明白她的來意,接着道,“我們這裏的本科崗只招計算機或中文相關專業的畢業生,主要負責監測和辦公室管理這一部分,其他崗位必須是全日制碩士或者博士學歷。而且你來的地方不對,你得先報崗位,參加局裏的統一考試,筆試面試都過了才有機會進來。”
她問:“什麽時候考試?”
“每年開春吧,具體時間官網有通知。今年是不可能了,等明年吧。”那人說,“可你條件不夠啊,專業不對口,對口的專業學歷又不夠。”
她又說:“我正在讀研。”
“那你好好讀啊,找什麽工作。你畢業再來吧,帶着你在核心期刊發表的論文或者別的科研成果去局裏報名,他們審核很快的,你成績這麽好,考試應該不成問題。”
她頓了頓:“要是沒有論文或者科研成果,還能報名嗎?”
那人一哂:“開什麽玩笑,研究生幾年?幾年都沒有一篇論文那純粹是瞎混,尤其你們這個專業,有大把時間待在實驗室,怎麽可能沒有成果。這可是很重要的,是審核的一個标準。”看她一籌莫展,又勸她,“你還在讀書怕什麽,回去好好讀吧,理論科目這麽好卻不想搞研究,真不知你這個同學是怎麽想的。”
她霎時有些惘然,明知會是這結果,卻仍舊不撞南牆不回頭地想跑來試試。
譚社會捏住關鍵卡口,叫她繼續學習無用,出門尋路無果。他力氣都不帶使,卻逼迫她走投無路。
那天她連午飯都顧不上吃,汗流浃背穿梭在各個路口,繼監測站後又去了兩個實驗室,卻都以類似的原因被拒之門外。
她那顆沉在谷底的心愈漸冰冷麻木,卻孜孜不倦似不辭辛苦的馬,陀螺般的繼續奔走。
最後一站,去的是當地海洋館。
在主館場的側室,一間十平米的平房內,兩人面對面坐着辦公,中間隔着一張舊木桌。
那位戴着眼鏡的男人草草翻了她的資料後,張起迷蒙的眼睛看着她。
“你想做什麽,馴海豚還是海獅?”又打量她的身材,“或者當美人魚演員?不過這個崗位除了表演,還要負責打掃水池、清理垃圾,你能行嗎?”
她遲疑着開口:“你們招化驗員嗎?”
那人知她的目的,于是扶了扶厚重的鏡片道:“化驗員已經有了,我們這裏沒有和你對口的崗位,館裏碰上類似的需要都是去實驗室或者省局請專家,請一次結一次的錢,比招個專職的省錢多了,所以沒有這個崗。”
她緊繃住的一口氣漸漸從胸腔沉下去,禮貌性和人道別後從館裏走了出去。
那時的天空已經漸漸暗了,各行業的人陸續下班,穿梭在車水馬龍之間。
她在路邊站着,手裏捏着一沓紙張和文字堆成的材料,那是她多年來唯一真正擁有的東西。
她攢了這麽多年的成果,在關鍵時刻卻沒有任何用處。
剛從曹立德那兒聽說譚社會出手幹預時,她就明知提早就業也會四處碰壁,卻仍然不管不顧地跑了一整天,直到一無所獲,被淩遲的痛才終于從無形象的意識變為觸手可及的事實。
她終于明白,想憑己之力抵抗譚社會,無疑等同于蚍蜉撼大樹,太可笑了。
這天她再返回校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半,新校區地處內陸,四面無風,雖然時間已晚,熱氣卻絲毫未減。
她開了宿舍門時,舍友已經躺在床上。
那姑娘在黑暗裏問她:“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隔壁小王和你一樣的課,她說你上午翹課了,發生什麽事了你竟然會翹課?”
她開了書桌上的臺燈,從抽屜拿出一盒泡面。
“突發狀況,我去了一趟市裏。”
舍友問她:“沒吃晚飯嗎?”
“嗯,你吃嗎?”
“我不吃了。”舍友說,“這次出海的時間太長,我到現在都沒緩過來,還覺得在船上飄着呢,一趟床上就暈暈乎乎。”
她往面盒裏倒了開水,用課本蓋着封皮。
“多出幾次就好了,以後可能出去的機會更多。”
“是啊,這次回來後我們導師接了新項目,以後可有的忙了,你們呢,有新項目嗎?”
“有的吧。”她不太想聊這個,起身往衛生間走去,“我去洗個澡,時間不早了,你先睡吧。”
那姑娘雖應着她卻并未睡着,等她出來時還招呼她。
“你手機響了,肯定是男朋友找,哎,就不能少虐我們這種單身狗嗎,每天只聽你們講電話都能波及一千點傷害。”
她說:“放心睡吧,今天不吵你了。”
譚稷明可沒這麽快找她,每回賭氣,那次不是消停個三五天的。
她滑開手機一看,果然不是譚稷明,只是條垃圾短信。
那舍友聽出問題,問她:“你們吵架了嗎?”
她含糊着回應,正掀了蓋子準備吃面。
“阿珠,不是我說你,不管幹什麽事情你都需要多和人溝通,談戀愛也一樣,什麽事都悶在心裏不好。”
她咽下一口熱騰騰的面:“知道了,謝謝你。”
她雖不大愛與人交流,卻并非把大事藏心裏的主,尤其和譚稷明的事兒,她都是像昨天一樣直截了當告訴他。但結果很糟糕,那人要麽火冒三丈,要麽據理力争,且通常都是據理力争之後火冒三丈,然後一走了之。
昨天他雖然又發脾氣,可說的事兒并不是沒有道理。
項林珠也認可他的道理,卻始終無法退讓。
她坐在書桌前,臺燈照出泡面盒裏的隐隐油光。她頭發還濕着,肩上墊着毛巾,水汽不斷往裏浸。
她不動聲色吃着泡面,忽然覺得他們二人之間最大的阻礙其實是自己,就像頭對頭的利箭,雙方都明白彼此的需要,卻誰也不肯為誰讓步。
這樣的愛情,有什麽意思。
☆、58
隔天上完課, 滿腹心事的項林珠照舊去了實驗室。
踏進門檻時, 趙國民和王飛皆一震。
“阿珠,你這個模範竟然鬧消失, 昨天去哪了,一整天都沒見到你。”
“突然碰到些事,昨天出去辦事了。”
趙國民看她神色郁郁, 關切道:“辦完了嗎, 不要緊吧?”
“差不多吧。”她看了看案臺上的盤皿,“你們在幹嘛?”
趙國民笑:“消化系統解剖不是收尾了嘛,正在進行下一個項目, 培育青蟹育苗。”
王飛說:“什麽培育,八字還沒一撇呢,老曹頭說讓咱先觀察,要是這麽容易就培育出來, 還搞什麽研究。”
“遲早的事嘛。”
趙國民心情很好。
卻聞門口傳來一聲咳嗽,三人回頭,恭敬地和曹立德打招呼。
曹立德看見項林珠時有些意外, 但他極快恢複鎮靜。
“都觀察出什麽結果,說來聽聽。”
趙國民打頭, 端着盤皿鄭重其事道:“蟹頭橢圓,表面光滑, 中央隆起,分區不明顯。”
曹立德又朝王飛示意。
王飛湊近标本,扶了扶眼鏡:“胃區和心髒之間有凹痕, 前緣額齒似鋸齒,額具有突出的三角形齒。”
他說完後有短暫的沉默,二人皆轉頭看向項林珠。
她立即套了手套上前,将那标本翻了個個兒。
“胸板灰白,腹臍有七節,呈橢圓形,腹肢四對,分叉有細毛。”見那細毛挺長,她頓了頓道,“這是一只受精的雌蟹……”
她一本正經的口氣逗樂趙國民和王飛,二人咧嘴笑出聲。
曹立德依舊很嚴肅:“笑什麽,這是很正規的描述,你們已經是研究生了,又不是頭一回聽到專業術語,有這麽好笑嗎?”
二人立即收了笑,規矩地站好。
他吩咐王飛:“把觀察到的都記錄下來,從頭胸到腹肢,越詳細越好。”
又對趙國民說:“等外部觀察結束,就進行解剖觀察內部,各個結構和器官,要盡最大限度記錄詳盡。前幾年泉州有一海水養殖場中的青蟹大量死亡,由此展開了青蟹的組織病理學研究,研究表明死去的青蟹體內疑似存在杆狀病毒,但那也只是初步結論。海洋太遼闊,青蟹只是其中極其渺小的分支,況且還是淺海區的,更別說別的海洋生物,我們人類看似聰明,其實關于很多方面連門檻都沒邁進。病變還沒研究透徹,我們就展開育苗培育,這不是件容易的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們都要認真對待。”
幾人聽他這番說教,都很受用,不覺嚴肅起來。
“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繼續工作。”
他走前看了項林珠一眼,沒有說話。
隔天下午,項林珠依然去實驗室報到。
他們三人分工,趙國民一邊查資料一邊給他們普及。
“八十年代之前,青蟹的人工養殖主要以暫養和育紅為主,即把從海區捕到的性腺未成熟的雌蟹養成性腺飽滿的膏蟹……”
那邊王飛和項林珠正細致觀察。
項林珠負責口述,王飛負責記錄。
“粘膜層包括粘膜上皮和由致密結締組織形成的固有膜,粘膜下層為厚薄不一的疏松結締組織,粘膜層和粘膜下層向腔內突出,形成褶皺。”
王飛執筆書寫,筆帽來回起舞,快到即将飛起來。
“阿珠,咱慢點兒哈,太快了跟不上。”
“傻呀你。”趙國民說,“有電腦不用,敲字怎麽着也比寫字快吧。”
王飛也很敬業,一邊飛速記錄一邊回他:“我得觀察,只寫一堆文字哪有親眼觀察印象深刻。”又問,“你不過來看看嗎?”
“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