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物是人非
麻蒼梨花自皇宮處馬不停蹄趕到新羅驿站。
紫色馬車，炫目非常。
官道之上，有點眼力見的官員只要不太趕忙，紛紛讓路，卻也暗自留意對方所往方向。
如今最受注目的外臣，還頂着一張酷似一夜消失、犯了謀逆大罪的右相司馬家幼女司馬如珏的臉容。
猶以前未婚夫、太子李鳳溪甫登基，司馬府的陰霾更乎籠罩整個梁唐。
一大街的官員，看戲的絕非少數，心驚的更是大部分。
麻蒼梨花今日駕着馬車沖着趕路，若被有心人刻意營造，百口莫辯。
官道還是那條官道，百官還是那些百官。
馬車朝着的方向，不知情者茫然，知情者更是茫然中的茫然。
毫不理解車內人哪來的膽子。
只有馬車上的少女，心急如焚。
看似不顧旁人目光下，是一顆比誰都玲珑的心。
五年……
她一直以為世上再無司馬家，再無司馬家傳人。
她身分特殊，立誓一生不嫁。
哪怕她真在李家天下裏回複司馬家名聲，世上也再無司馬府，也要在她這代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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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今，就是有一個……
一個既可以讓司馬家回複昔日光采，又能擁有無數個往後的希冀。
他願意接觸她，提點她，說明他還是他。
之前綠水刺探，知而不見，怕有深意。
“小姐？”千穗坐在麻蒼梨花身畔，摸不着頭腦。
麻蒼梨花剛才悲痛欲絕，現在又隐有希望，反差之大，猶如兩人。
新羅驿館身在宮城，與後宮相差不遠，花不了多少時間，她們很快到達。
“沒事。”拍拍千穗肩膀，從容淺笑。
唯有淺眸之下，隐藏擔憂。
五年未見，她變了很多，不知他又如何……
任由驿館下人領到安靜小花園，轉身，讓千穗在外守候。
千穗見麻蒼梨花堅持，只得颔首。
墨綠湖泊佔據一隅，湖中心的蓮花尚未盛放，可花苞已在，含苞待放。
純白色倩影伫立在新羅驿站的小花園前，風吹，擾了一園春色，如同那朵蓮花，高雅地伫立在搖曳湖水之上，不出彩，卻獨有風韻。
淺棕色的眸子瞅看着那一池春風，墨綠的湖水，優悠的白鷺，閑适自然。
只是平靜的湖面下，是無法探測的深度。
冰冷溫度猶如昨天。
她無法相信……
無法說服……
那天的他是假的。
可将要見面之人，是他？還不是他？
直覺是他，感覺不是他。
等待的每刻鐘都是煎熬。
“麻蒼使者久等。”刺耳如破銅鑼敲打的聲音，美麗的背影一僵。
微細如風吹搖曳的紗衣，顫動，卻無風。
麻蒼梨花極緩極慢地轉身。
淺棕色眸子不染纖塵，水潤明亮，卻失去往昔那分靈動光采。一眨不眨緊盯墨綠的衣袍，半分也沒有往上瞧看。
她從沒幻想過這一天。
哪怕黃泉路上重逢，她也不敢奢望。
畢竟他們死時是含冤至死，是最美好而不染纖塵。而她，留在世上，壞事做盡，惡貫滿盈，是不配與他們碰面。
對襟的兩抹白色後，是上好絲綢所染的墨綠色長袍。往下看是一根細絲勾勒腰身，是墨綠中的一絲紅，卻如墨綠般陰沉。
是幹固的血色。
淺色眸子凝視那一抹色彩，壓下翻湧的悶意，問：“敢問閣下……是否今早到雙月客棧的……那位？”膠着在那抹白與綠之間，聲音斷斷續續。
是怕，也是激動。
那些人對她一眼認出，是因為她沒有刻意改變外貌和聲音。而他，在認出和認不出之間……必定是音容有損。
哪怕容貌是如小八喬裝成任何一人，或憑空想像之人，聲音的不同也非一般情況能更改。
只有損毀，是最快也是最永久的方法。
知道，确定，分別太大。
大得此刻的她，聽見那道聲音後，快站不住腳，抖動不已。
“不是。”幹脆的否認，聲音卻跟不上。
拉扯的吱啞聲，若說地獄有聲，此不為過。
其實他的聲音還沒破到聽不出一言一語，或沒有一個音準正确，只是習慣如天賴的雄厚低音，聽見急速不來的破音，比較之下，一天一地。
而他嗓子壞掉的原因，更讓她心寒。
身體發膚，受諸父母。
父母不在，家園盡毀。
是多麽的絕望，是多麽的別無他法，才能狠下此手？
毀掉……
他們僅剩的回憶。
他的一言一句，是對她的淩遲。
五年來她過得不易，但若比起他，實是太幸福。最少，她還有熟悉的人陪伴，還有相同目标的人一同努力。
只是她永遠不知道，他看着她，是如何悲喜交集，也不知道，他以何種身分看她。
“使者可知手下之人存有本國前朝餘孽。”幽冥裏生出的聲音，不帶半點起伏與人氣。而那人的語句并非詢問有否此人，而是有此人卻未知。
麻蒼梨花倒抽一口涼氣。
今天不是敘舊。
淺棕眸子回複平靜，蒼白的臉蛋揚起一抹清冷笑容，道：“未知閣下爾等身份質問？”不說話時的柔弱怯懦，在說話時一掃而空，一鳴驚人。
清脆女聲，如歌婉轉。
對方聽見麻蒼梨花的回答不怒反笑，咭咭有聲，應道：“使者認為？＂
麻蒼梨花終是擡頭，入目的卻是一張秀美得比女人還女人的臉龐。
不是猙獰，不是破相。
是與她截然的美态。
一颦一笑，顧朌生姿。
麻蒼梨花看着那張如花臉容，眸心浮動冷絕。
“你是誰？”脫口而出。
陌生。
淺色棕眸看進那潭褐色瞳仁裏，少女伫立在褐色眼睛，神色微妙，翻滾，激盪，久久不能平復。
有些熟人，一眼便能認出。
可麻蒼梨花看着眼前人，初見時的悸動，刻入骨子裏的熟稔，慢慢淡去，陌生感油然而生。
“在下新羅王下臣，毗牲。”
麻蒼梨花眼睛一眨不眨地凝看毗牲，彷要看出個所以然。
“皮繩？”淺笑，不解，眼中有笑，卻非真誠笑容。
毗牲看了眼麻蒼梨花，沒有絲毫不耐或厭惡，一再重複：“毗牲。”
淺色眸子微沉，臉上笑容卻是越發地如沐春風。
“沒聽過新羅貴族姓毗，望閣下見諒。”麻蒼梨花揚起一抹調皮微笑，好像聽見什麽趣怪的事兒，手指順了順發末，眼睛直勾勾看着對方，淺色眸子卻沒幾分歉意。
逗弄玩物似的，高高在上的獵人拿着捕獸器，在獵物面前耍弄。
毗牲沒有回答，點到即止。
相看無言的時間沒有多少，兩雙同樣漂亮得如明珠的眸子一眨，毗牲啓口：“未知使者可否回答在下剛才問題？”
“重要嗎？”毫不在乎反問。
毗牲看了眼麻蒼梨花，呆了一會，續淺笑起來，回答：“不重要。”
“對。”麻蒼梨花見毗牲接話，先發制人止住對方微張的嘴，順勢說道：“我們這邊并無貴國所謂的前朝餘孽，所以知或不知全不重要。”
分明是沒有任何用意的話，卻是故作深沉，引诿無知的人入局。
毗牲微不可見地挑眉，倒沒想到麻蒼梨花把事情推得這麽一幹二淨。
“使者手下人之多……”
不等毗牲說完，麻蒼梨花搶話：“我就知道他們不是。”如天上星辰的大眼，直勾勾看進那潭幽深的樹木色，毫不畏懼。
麻蒼梨花一口咬定，臉皮如此厚，毗牲倒是沒辦法。
“我們這邊有人見過……”
毗牲再次被打斷說話，清透的聲音如珠落玉盤，一字一句，清脆玲珑：“我們帶過來的每一人，父母健在。”
毗牲閉嘴，褐眸帶着幾絲玩味。
麻蒼梨花毫不示弱，大方回視。
四目交投，拼發出激烈的火花。
“你就不怕我有別的證據？”言之鑿鑿，彷彿下一刻便拿出證據，讓她啞口無言。
然而，麻蒼梨花就是知曉對方口中證據，并非針對和子。
漂亮的粉唇微勾，輕聲：“你說是證據，我還說誣陷。”麻蒼梨花此刻賴皮的模樣，讓人瞧不出半分“大和撫子”面目。
“你就不怕她背後反你？”毗牲見麻蒼梨花裝無知，興味地打量對方确鑿的态度，莞爾。
麻蒼梨花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就算反，也沒有閣下操心的分兒。”
毗牲聳肩，呼人，送客。
“毗大姐就沒話和我說？”麻蒼梨花見毗牲叫人來，不着痕跡以背向來人，淺笑詢問。
心中焦急，麻蒼梨花的說話語氣和肢體動作也有點沖撞。
毗牲眸子一沉，下巴微垂，道：“你知道什麽？”
麻蒼梨花聽此，眼睛幾不可察地閃過一層陰森，只是臉上仍維持雲淡風輕，不置可否。
“未知閣下有否兄弟姐妹？”毗牲心亂如麻，擡頭，急着說。
麻蒼梨花聽着毗牲的話，心被狠狠重擊一下，臉上的笑容越發老練，越發甜美。
“你太嫩了。”語畢，言盡。
麻蒼梨花笑着拍拍對方的肩，手滑過時，把纏腰紅繩一拼拉下。
看似不經意，卻讓毗牲伸手掩住。
轉身，背向着毗牲往新羅下人走去。
直至走過下人，走出新羅驿站，漂亮的臉蛋終見裂痕，完美的面具漸漸瓦解。
甜美得沒有一絲隔閡的笑容，泛上幾絲苦澀。
兩行清淚，滑過兩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