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聞不如見
冬至祭祀,太子登基,無一不是梁唐舉足輕重的大事。
李雁和林允兒站在右方,一身正裝以湛藍綢緞繡龍鳳雲紋;李鳳溪和郭雲儀站在左方,同樣的刺繡卻一紅一黃,各綻光彩。
雖然郭雲儀在李鳳溪身旁,也是李鳳溪基登大典裏他唯一的妃嫔,但郭容襄的臉上色彩不甚好看。
每當他瞥見隔壁的那抹大紅色時,臉上更是陰郁幾分。
麻蒼梨花以外臣身份首次參與大典,理應列在後席。然如今與東瀛皇太子一同站得梁唐權力颠峰,在最前方見證盛大而華麗的典禮。
如非今日特殊,他們此刻的位置便是梁唐太子及太子妃的站處。而那個位置,論身分、論地位遠遠不是外臣所能企望。
郭容襄控制不住眼睛飄向麻蒼梨花,很是隔應。
淺棕色的眸子目不斜視,乖巧正經地把整個冗長而沉悶的儀式看完,站姿神态無一不是優雅而賞心悅目。
麻蒼梨花對旁側郭容襄那炙熱得過火視線視而不見,彷如未覺。
只有她知道,不見、不知,不可能。
祭祀的太子妃位置,曾經屬于她,又不再屬于她。
輾轉曲折,最後還是站回那個起點,那個她生來便屬于的位置。
只是……
不再是那人之妻。
“他怎麽回事?”德懿見儀式完結,只剩下李鳳溪接過李雁交付玉玺往祭祀高臺走,肘子輕撞麻蒼梨花,低聲問道。
典禮仍在舉行中,衆臣還是不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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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眸,搖首。
麻蒼梨花精心雕琢妝點的臉容,分明明豔照人,卻又生出幾分旁人見着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憂郁陰霾。
不願回答,不能回答,也是內心對外界的拒絕。
他能無視梁唐冬至祭典,她不能。
他能視梁唐祭典如笑話,她不能。
事關梁唐興衰,百姓安危,她必需以最虔誠的心,參與大典。
哪怕此時此刻……
光是伫立此處,已花光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氣。
“使者未見過此等場面吧?”郭容襄出奇地與麻蒼梨花搭話。
淺色的眼睛輕眨,眼簾半斂,也斂去眼眶內濕意。
依舊搖首,不語。
雖然她從沒想過自己終有一天,以這樣的姿态站在這個位置,但她還是梁唐人,對梁唐天子百官可以恨可以怨,卻不能遷怒于其他無辜的梁唐人。
天子可以推翻,天,卻不能。
德懿抿唇,穿過麻蒼梨花睨郭容襄一眼,低頭沉思。然後,偷偷擡頭打量白淨小臉,心裏一遍又一遍描繪精致五官,再配以東瀛天後宮裝的模樣。
他聽不懂郭容襄的話,不代表感受不到麻蒼梨花故意築起的隔閡,不代表他不知郭容襄的敵意。
只待他幻想中的景象漸漸泛現,白嫩的臉頰微紅,漸漸加深,蔓延至耳尖。
“吾李鳳溪茹素沐浴七七四十九晝夜,潔淨之軀祈求神靈……”李鳳溪把手中盤子高高擡起,磁性聲音雄厚瞭亮。
深邃的墨眸不經意掃過麻蒼梨花的方向,如午後橘紅的深海,溫暖柔細。
麻蒼梨花本就凝神靜看李鳳溪。
不小心的四目交投,心漏跳一拍,人像被勾魂般。若不是尖細的指甲深深陷入膚肉之中,她還真怕再一次堕進那一腔柔情。
只怕,她再沒有上次花海裏的理智。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最後八字,清晰滾落。
眼前穩重成熟的男人與記憶中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重疊,淺棕眸子漸漸放空,粉嫩軟唇情不自禁随之閉合,重複,無聲呢喃。
那些思念,那些感情。
那時期盼,那時衷情。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曾經無數個日與夜,仰望青空,仰視群星,一同期許。
小小人兒,一雙男女,是王與後的祝禱。
伴随她和他的記憶,是她自小必需習得皇後禮儀,也是她刻入骨子裏也難忘的态度。
“天子之妻郭氏,向天祝禱,今後梁唐,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另一道剛強而不失女性柔媚的聲音,驀地響起。
一記悶頭棒喝,喚醒昏沉記憶的人。
麻蒼梨花震驚張大雙眼,深吸口氣,方驚覺自個失儀。小心環顧四周察看,那驚鴻一現的失态,無人捕捉到,包括上位諸位。
郭容襄理應聽到,卻因愛女以後之名,向天禱告,錯失把麻蒼梨花抓個現行的機會。
李鳳溪和郭雲儀分別把東西獻上後,一同轉身,看望外使內臣,文武百官。
背光而立,臉龐陰暗,身後發着耀眼光茫。
麻蒼梨花看着那道熟悉身影,心中抽緊,全身力氣加快被抽空似的,只有不斷深吸口氣,使勁握拳,方忍住雙腿發軟,倒在地上。
淚水,溢滿眼眶。
“吾皇萬歲萬萬歲。”
滿朝文武,跪地俯首。
麻蒼梨花随即下跪,使得她的異樣不被他人發現。
只是在祭壇上自轉身起,從始至終獨獨注視她的李鳳溪,把一切看在眼內。
眼睛微垂,逼使自己身體維持自然的柔軟度,假裝沒有任何異樣。
郭雲儀是感覺不了李鳳溪身體有繃緊的跡象。
然眼角餘光瞥見壇下那抹鮮豔色彩,睨了眼李雁自登基儀式完結後回去方向,心裏冷笑,臉上還是不驚不怒,喜怒不形于色。
李鳳溪初為天子,許多事還不是他說了算。
而且以他對司馬如珏的愛,絕不會把她推上風口浪尖。
儀式結束。
衆臣有條不紊地緊跟李鳳溪到後方的慶典,麻蒼梨花因是籌備之人,與已為梁唐天子的李鳳溪及皇後郭雲儀一同走進去。
“傳言使者天生麗質,美得不可方物。”郭雲儀與麻蒼梨花并肩落在李鳳溪身後一步之遙,聲音不鹹不淡。
最後看着麻蒼梨花,那記眼神猶如正妻主母般高傲視人。
淺淺的笑意,不達眼底,輕說:“今日一見,使者穿起梁唐宮裝果然美豔動人,聞名不如見面。”
麻蒼梨花本裝聾作啞,以人多吵雜聽不見作罷。但郭雲儀輕輕握住她的手臂,逼使她不得不虛與委蛇幾句。
“皇後深居簡出,梨花未曾了解,今一見,當世難得。”話裏之外,就是說她這個當皇後的沒半分名聲,無人得知。
她不參與後宮,不代表是軟杮子。
她的目标,更深、更遠。
麻蒼梨花和郭雲儀并立。
若不是郭雲儀站在右方,頭上簪起鳳釵,光論姿容氣度,旁人定以為麻蒼梨花方是當今皇後。哪怕有鳳釵為憑,她不是皇後,也是一個足夠出色、能淩駕皇後的貴妃。
郭雲儀聽見麻蒼梨花毫不留情的嘲諷,不以為然一笑,應了幾句。
只是那雙眼睛深處,閃過一絲狠辣。
一些沒眼力又懂得幾句漢語的外臣站在身後,看見她們笑着較勁,為之側目,小聲議論:“那位貴人是陛下妃子?”
另一位沒眼力的外臣應道:“是吧?看她衣着談吐,怕是貴妃。”
“看她扮相,似是比皇後還得寵。”一位和麻蒼梨花打過照面的外臣點頭稱是,眼睛注視着側顏,皺眉,喃喃自語:“我好像見過那位貴人……”
外臣,特別是男的,不得見後宮任何妃嫔。
而她們作為梁唐儲君的妃子,更沒可能招搖過市被外臣瞧見。是以,就算有人聽見那位外臣的話也無人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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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唐天子才基登,後宮就不得了了。”看戲之人陰恻恻微笑。
外使是一群不厭事大,最好梁唐鬧得雞犬不寧腥風血雨的人。
畢竟梁唐好,他們受壓;梁唐不好,他們群反。
“聽說皇後父親是左相……”
身後外臣持續竊竊私語,互相交流收到消息,而那些鄰近小國本是一源。從搬弄是非起便說回同一種語言,什麽語言隔閡全然無礙。
“對了,你知道那天太極殿的事嗎?”第一位對麻蒼梨花身份提出疑問的外臣又說起另一件勁爆的事,眼睛左瞟右看,陰陽怪氣。
一群聊得熱火朝天的外臣突然風雲色變,臉色刷白,聲音低啞。
麻蒼梨花站在最前與郭雲儀鬥法,而後方不斷興風作浪的外使就是小八所扮。
不斷散播謠言,為恐天下不亂。
這些天她在梁唐裏裏外外用不同身份繪影繪聲描述太極殿一事。
離間這一招,她實在太喜歡!
幸好麻蒼梨花想通,願意讓她回到造謠者的身分。
說着說着,她不禁越發興奮,聲音壓得更低、更低,說着更多梁唐秘辛。
主仆二人游走在喜氣洋洋的慶典間,竭力激起內外憤恨。
郭雲儀也不知怎麽一回事。
一場慶典裏,變着花樣找麻蒼梨花麻煩。
美其名好好了解臣國和宮外的天下,實在找準機會向麻蒼梨花使手段。
麻蒼梨花不是茹素之人,不時四兩撥千斤耍過去,還隐隐嘲笑郭雲儀好幾次。
一夜,很快過去。
麻蒼梨花斜躺貴妃椅上,一襲朱紅色宮裝歪歪斜斜挂在繡上百花刺繡的屏風架子上,眉眼如絲,兩頰酡紅。
淺棕色的眼珠子盈盈投向變回原貌的小八,淺笑呢喃:“你啊……”真壞。
只是麻蒼梨花沒說後半句,伏在椅背,淺淺打呼。
太極殿針對麻蒼梨花為刺客的事,如今變成郭容襄不小心在女兒床上,把二人私通抓個正着的戲碼。
外面對麻蒼梨花和李鳳溪關系的謠言,已是比生離死別的一見鐘情還誇張。
“你說人家為你抛發妻怎辨?”麻蒼梨花突然清醒一刻,打着呵欠,擡手,纖指指向小八,卻指向小八身後人高銅鏡。
銅鏡內的女子美豔動人,臉蛋酡紅,淡去幾分眉宇間幾分冷峻英氣。
她不太記得離開宮城的事。
小八什麽時候回來?
她又什麽時候回來?
麻蒼梨花雖酒量不淺不易醉倒,但也經不起衆外臣輪番敬酒,喝了好幾呈烈酒果酒,柔情的聲音更是比酒醉人,暗啞柔媚。
淺眸迷離,與鏡中女子靜靜對視,卻如水中觀月,霧裏看花,若隐若現。
人高銅鏡不好找,卻是司馬如珏當年在太後院中贊美銅鏡漂亮後所獲賞賜。
後來麻蒼梨花親手找來,重建司馬府一磚一瓦,方知當年福分之深。
興許年少那分福氣太多太濃,興許年少那分情誼太深太厚,只得短暫歡愉。過後,更害司馬府什麽不剩……
思及司馬府,銅鏡女子那絲媚态變得迷惘悵然。
“呸呸呸,才不是!”小八不客氣地坐在圓椅,唾沫星兒濺得麻蒼梨花一臉皆是。
此不是卻是郭雲儀不是糟糠。
雖然她們都知道郭雲儀是李鳳溪明媒正娶的第一位妻子,但司馬如珏确實是與李鳳溪有婚約。
畢竟司馬府是一個不能言明的家族,李雁當初沒有解除二人婚約,李鳳溪又曾當衆表明态度,今生只視司馬如珏為結發妻。
若認真來說,伊人已逝,婚約仍在。
面對一個未入門卻有婚約的“死人”,打着小算盤,郭雲儀還真不是明正言順的糟糠。
麻蒼梨花厭棄抹了把臉,忽略小八那句,道:“髒死。”
“你看看,你看看你!”小八不但酒量比麻蒼梨花差,酒品更是惡劣。搖搖晃晃地站起半軟身子,坐在貴妃椅上。
“人家比你差都坐上那位子,那些外臣還都瞧不起郭雲儀!”小八使勁拍在貴妃椅處,大吼大叫:“你各方面都比那女人像皇後呢!為什麽!”
為什麽郭雲儀登上後位。
為什麽他們得躲躲藏藏。
小八不問憑什麽,因為她們都知道,郭雲儀憑藉的便是未死的身份,現今梁唐最出色且在世的官家嫡長女。
小八如願站在李鳳溪的登基大典,親眼目睹從小期待已久的太子登基及立後儀式。
只是後位之人,不再是她心中期許。
幸而冬至和登基,讓立後儀式從簡。
小八一想到郭雲儀那憋屈表情,一生都不再擁有正經的立後儀式,甚是風涼。
想到的話也一股腦說出。
畢竟發酒瘋的人沒有道理可言。
麻蒼梨花聽着小八發自內心,毫不收斂的坦露。幾分的混混沌沌,也被時而怒目、時而傻笑的小八,沖散不小。
“我們在……”
小八迅雷不及掩耳轉頭,然太急回首,眼冒金星,重重倒在柔軟嬌軀,也因此聽不見麻蒼梨花後續的話。
“沒出色。”小八打了個飽嗝,認定麻蒼梨花所謂之奪是為後位。小腳踢了踢,鞋子啪嗒一聲撞在牆上。
麻蒼梨花看着身上的小八,淺眸別有深意。
擡頭遠眺客棧的假山流水,心裏卻道梁唐巍巍河山。
“後位。”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