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人在不再
偌大廳堂,桌椅東歪西倒,本應放滿珍品的木櫃,倒下的倒下,站着的搖擺,空空蕩蕩。
空氣中,是焦烤,是潮濕,是發臭,是荒廢腐敗的味道。
“這是……”綠水醒來便見熟悉又陌生的廳堂,眼眶一熱,轉身,深棕色的眼珠子望着主位之上的人。
張目結舌,不可置信。
麻蒼梨花還是那身一絲不茍的和服扮相,還是東瀛使者般端正地坐着,卻予人與麻蒼梨花完全不同的感覺。
眉宇間,就像五年前的司馬如珏。
只是比五年前,更成熟,那雙眸子,更看懂世态炎涼。
“你……怎麽?”綠水不能解釋眼前既似是麻蒼梨花又似是司馬如珏的女子,語塞。
“沒怎麽。”淺棕色的眼睛微眯,淺笑,下句卻教綠水得知她曲解疑問的真正含意,續道:“我有個樣板模彷,挺容易。”
綠水目不轉睛地凝看那張熟悉的臉容,閃過一絲憐憫,抿唇。
麻蒼梨花看着她,那絲憐憫,盡收眼底。
一深一淺的棕色眸子,凝視彼此。
淺棕瞳仁隐含笑意,深棕瞳仁卻沒有這份心思。
素來甚是藏得了心思的綠水,面對着麻蒼梨花也要慨嘆一句自愧不如。
“為什麽告訴我?”綠水看不透那雙眼睛,直白問道。
曾經有個人告訴她,遇到比自己強的人不要裝強,示弱,才是唯一取得一點話語權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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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簾半斂,麻蒼梨花沒有急着告訴綠水答案,反是輕撫主位木椅的手把,輕聲:“每當有人找他問他事情,他最喜歡摸摸這把手,再說話。”
玉手憐愛地撫摸每一分每一寸,極其輕柔,如一片鵝毛輕拂。
五指合攏,握緊手把,擡首,道:“如果是家務事,她就會在那邊握住那只手,笑得好不溫柔,就讓他都做決定。”淺棕色眼睛望着旁邊位置,柔情似水。
“那時候,就算有苦,也是甜的。”粉色軟唇,一顫一顫。薄薄水霧,眼眶蘊釀。清脆悅耳的女嗓,帶着輕淺的鼻音。
綠水看着眼前女子,咬唇。
這番說話,她能想像那時景象。
她在宮中雖不能親眼目睹實情,但她知道,失去愛人的滋味。
帶着往昔的甜蜜獨剩一人,是喜,更是悲。
“他,還在嗎?”麻蒼梨花望着綠水,身體不能自控地顫抖,問出這句話時,她都無法相信自個仍能保持冷靜,一動不動。
淚水盈滿眼眶,逼使自己睜大雙眼,迷濛之中,好好看着綠水的表情。
無法相信,無法自抑,麻蒼梨花就這樣直視綠水,停待,全憑僅剩意志。
“在。”
時間如同靜止的流水,萬物,失去聲音。
輕聲,融入一陣清風之中,麻蒼梨花卻因此而頓失支柱,畢直的身子彎曲,緊握着手把的手越發用力,另一只手緊握成拳,指骨發白。
眼淚似是決堤洪水,洶湧落下,一滴緊接一滴,彙集成河。
握成拳的手放在唇間,一口銀牙使勁咬在手腕處,腥甜的氣味,五年來第一次沒感到厭惡。
為自己仍感到痛、嘗到味,發自內心地高興。
“他知道嗎?”濃重的鼻音,哽咽。
難以描述的激動,五年來第一次提出白目的詢問。
“還沒到約定時間。” 相較麻蒼梨花,綠水顯得淡定。
她還沒見過他,自然無法得知他的想法。
聽見清冷的聲音,止住了哭泣,抹去淚痕。
綠水眼看着前後落差如此大的麻蒼梨花,琢磨不定。
深棕色的眼睛,更是留神地打量那張沒有半點破綻的臉容。
若是破綻,剛才崩潰地哭泣便是,但那事太重要,自五年一役,她知道世間變化實是太大太多,不再容許半點差錯。
綠水見麻蒼梨花沒有再言語,按捺不住心中不斷滾大疊加的困惑,問道:“你怎麽知道?”
“不是該問我怎麽逃出去?”挑眉,頗有興致望着綠水。
深棕色眼睛一緊,被殺了一個始料不及。
“你……怎知道……”還是那句,這次聲音虛弱,是被說中心事的無力。
麻蒼梨花手肘撐着手把,單手托着腦袋,指尖輕揣下巴,看着綠水那張被說破心中事的臉容,莞爾。
“如果是我也會如此。”嫣然一笑,一語,說出血親間的信任與相似。
遭逢巨變,凡事留一手,免得日後兩頭游。
這是世家長大的孩子,刻入骨子裏的直覺。
綠水不太明白麻蒼梨花的解釋,轉身望着那片荒土,問:“不怕嗎?”
“不是最安全嗎?”反問,美眸閃過一抹得意。
任誰沒料到,頂着東瀛使者名號、長着司馬如珏臉容的麻蒼梨花,膽子肥大得夜闖司馬府。
綠水聽着打更,眼珠子一轉,靜默下來。
麻蒼梨花盡收眼底,不語。
雖無茶水打發時間,但麻蒼梨花看着眼前一椅一桌,眸子靈動,饒有趣味。只是眼底深處的蒼涼,不是那點僞裝能掩蓋。
曾經極盡繁榮的宅第,曾經一夜火光沖天的門庭……
“稍加修飾還是像模像樣。”心中所想脫口而出,麻蒼梨花卻是雲淡風輕。
綠水瞳孔擴張,想起五年前那場大火,這裏一切理應盡數被燒毀。難以置信地望着麻蒼梨花,為她的膽大妄為而心驚。
麻蒼梨花見綠水飽受驚吓,道:“沒人能進來的。”
無人會想到,有人閑得一件件把壞家具混入司馬府。
綠水望着那雙翦水秋瞳,忽然發覺自己比想像中還不了解她。
“火是你放的。”顫抖的唇瓣,半分疑問,九分确定。
瞥了綠水一眼,沒否認,也沒承認。
只是那風騷的姿态,道盡她的任性。
一不做,二不休,是她,也是他的個性。
綠水看着那張容顏,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麻蒼梨花沒有半分出奇,颔首,似是早已預料她這句話。
站身,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塵。
“麻煩楊姐姐領路。”露齒一笑,天真爛漫。
綠水望着那記笑容,聽見那句說話,心中抽痛。
綠水,是太後娘娘賜予的名字。
她本是罪臣之後,是當年太後娘娘不厭她的出生,收容她,教導她,她才有未來……才有認識他的未來。
太後娘娘為了替她謀一個好婆家,刻意抹去她的過去。
知道的人仍存活至今,五個指頭便數清。
而楊姓,乃她本來的姓氏。
綠水眼睛閃過一絲狼狽,問道:“他告訴你的?”
他答應過她,一生一世也不會讓他人得知她的身世。
麻蒼梨花望着綠水,眼中不見半分憐惜,冷漠,無情,似看着無關要緊的人,在痛苦,在低吟,輾轉反側。
“重要嗎?”甜美的笑容,在綠水望着她時,重新挂上。
綠水心底裏一次又一次地咆哮,反複地叫嚷‘重要’、‘十分重要’。然而臉上,擺着一張可有可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