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月華缭亂
群盜得志,彌橫恣為推埋,鮮衣怒馬,以游俠為稱,其魁名朱國臣者,初亦宰夫也。—明.沈德符
烏漆抹黑的畫布永無止盡,淺棕明眸望着夜色下的浮華美景。凹凸石壁,流水自上方傾瀉而下,淙淙流水,小泉從竹子緩緩流出,嗒嗒搖擺。
從高山採集的原石純水,移植回來的種子嫩芽,參天大樹,不是景象,是警示。
聲聲的竹子擺動,不是勾起回憶,是六十六口的呼喊。
天下之大,不再有她立足之地。
她,早已是個死人。
“這是什麽樹,總結不出果實?”嬌嫩聲音在牆後幽幽響起。
二震驚望着麻蒼梨花,正要詢問如何處置牆後之人,卻見她面無表情呆坐,彷如未聞。
沉吟半響,如清風般的男聲回答:“蘋果樹。”
淺棕眸子一緊,雪白貝齒咬緊唇瓣。
“蘋果樹沒有果實嗎?”女人嬌媚的聲音,不解。
悅耳的男聲,猥瑣的回答:“待你種出果實,它就有了。”
麻蒼梨花在他們發出更大聲響前,彈指,半點驚呼聲也沒有。
二深深望着麻蒼梨花,烏黑眸子不甚贊同。
麻蒼梨花無視二的眼神,腦內的男女交談聲卻越發響亮,蹙眉,胸臆的堵塞越發明瞭,闔眼,還是擋不去那分不斷膨脹的郁悶。
“為什麽這樹結不出果實?”司馬如珏獨有的清靈聲音,不帶半分陰霾,悠揚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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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蒼梨花更使勁呼吸,肺葉的空氣卻越發難以填滿,賣力握拳,回憶卻是暴發的山洪,一發不可收拾。
“這樹得有另一樹作伴才能結果。” 李鳳溪的聲音,戲谑中帶點惋惜;李鳳溪的姿容,狡黠中帶點哀怨。
麻蒼梨花用力甩頭,甩掉腦中的胡思亂想。然而,李鳳溪的一切,怎也甩不出去,根深蒂固。
本來司馬如珏看不懂的慨嘆,麻蒼梨花卻看得一清二楚。
“你!你說什麽!”流氓二字司馬如珏已說不出口,也不足以形容,兩朵紅暈,染上粉頰。
那時的司馬如珏,當真以為李鳳溪只是要嘴上佔她便宜。
“真的,只有它大概一輩子都不能結果。”真誠,深邃的墨瞳卻越發悲涼。
李鳳溪的表情帶着玩世不恭的壞笑,如墨般漆黑的眼睛,好不複雜。
貝齒暗暗緊咬唇瓣,腥甜血味在口腔蔓延、擴散。
血腥味似是引爆火藥的引線,直達麻蒼梨花的心髒。
二那雙烏黑的眼睛望着麻蒼梨花,周身分明沒有防守,卻讓她不敢靠近。
那份遺世獨立的孤寂,是旁人不能觸碰的逆麟。
水霧所托,月華映襯,麻蒼梨花似是九重天下來的天仙。
輕輕合上眼簾,是為生靈祈願,是為萬物慨嘆,更是二所看不懂的情緒。
生于繁榮,長于秀麗,卻錯誤降生。
就如在他方引來的植物流水,從最原始的起點,已是一個錯誤。
“二。”麻蒼梨花手托香腮,聲音輕輕軟軟,眉頭還是化不開的憂郁,依舊是那副悵然若失,那幅如詩如畫的悲天憫人。
相彷的景致,相同的人兒,教二啞口無言,也教二浮現許多不該再現的往事……
“贏二。”聲音冷淡,融入秋天稍冷的空氣裏,化作氤氲。
寧谧靜好的晚空,繁星被烏雲遮蔽,唯有那輪皎潔圓月高高挂在天上,散發淡淡柔光,吐露那美好的遐思旖旎。
贏二站了一整天銀杏樹,司馬如珏坐了一整天石椅。然而那雙烏黑清澈的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觀察着,生怕有個纰漏。
她不是聾子,但那聲輕喚确沒引來她的注意。
鵝黃輕紗無懼深夜秋風刮過,一支白玉簪子梳起三千煩惱絲,松松垮垮。
不是司馬如珏的聲音出狀況,而是贏二沒想像過從她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
司馬如珏單手支着腦袋,棕眸斜睨地上影子,粉嫩軟唇輕合:“贏二。”
樹葉無風而動,地上影子多出一個。
長年躲在陰影處,贏二本就白晢的肌膚更是蒼白得毫無血色。然而,她此刻浮現不自然的紅暈。
司馬如珏幽幽輕嘆。
寂靜無風的午夜,啪嗒啪嗒的竹聲,淙淙不止的流水聲,格外清晰。
淺棕眸子停駐在眼前的假山流水,贏二卻按捺不住,畢恭畢敬地喊了句:“少主。”
司馬如珏眉也懶得挑,平靜地道:“你可知道我何時發現你?”
沉默,彷無休止。
司馬如珏淺嘆,張嘴欲言。
贏二卻是先她一步,說:“不知。” 平板的語調,洩露着心虛。
司馬如珏單手撐着腦袋,意興闌珊,淺棕色的眼睛望着那片假山流水,甚是疲倦。
“第一次,我在池裏看到你。”聲音不大不小,清晰幹脆,另一手指向左方的魚池,收回,續道:“我在看魚,看着就看到你的倒影。”
贏二心驚,身子一僵。
“第二次,我在這銀杏樹下見到你。”
這次不用司馬如珏解釋,贏二知曉是影子出賣了她。
然而司馬如珏不會說,那是她特地在外吹了一整天冷風才發現。
贏二雙膝下跪,叩了個響頭,道:“贏二萬死不辭,求少主降罪。”
“跪不用,罪也不是。”司馬如珏吸氣,勉強技撐起身子。
軟若無骨的身子難得畢直,嗓子卻是改不了的慵懶:“不用告訴我爹,走吧。”身子軟綿綿,玉手意思意思擺了兩下,起身,往閨房走去。
秋冬交替的季節,是她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刻。
風從司馬如珏正面吹過,風吹發亂。
“唉。”
一聲輕嘆,貫穿五年。
麻蒼梨花看望晚空,烏雲遇皎月,卻是一輪孤月探出頭。
二望着那襲深紫束腰袍子,那張精細臉容,百感交雜。
她不懂成人的說話藝術,就像從前哄司馬如珏,柔聲說道:“主子,月宮玉兔都要為你悲傷。”淺笑。
這笑,是她為自己說出口的話感到尴尬。
麻蒼梨花不是司馬如珏,二也不是從前贏二。
司馬府的贏門十二将,早随之倒臺而不在。
麻蒼梨睨了二一眼,擡首望向月亮、烏雲,神色淡然。
“主子。”二知曉麻蒼梨花無心玩鬧,恭敬伫立。
再三思慮,口中的話仍是不甚漂亮,卻簡潔有力:“此刻有多怨恨也無補于事。”
麻蒼梨花聽此,眉毛輕挑,不語。
烏黑眸子鮮少地直視紫色身影,陳述:“我怨過主子不馬上殺了那個狗皇帝,我怨過主子讓我們在東瀛茍且偷安。”
麻蒼梨花聽着那哽咽的聲音,轉過身,蒼白的臉龐,淚流滿臉。
二輕抹臉龐,置若罔聞,啞着聲音繼續說道:“但主子就是主子,主子的想法就是二的想法。”一頓,烏黑眸子堅定無他,只有麻蒼梨花的倒影。
“老主子曾說,見識過黑暗的人注定是光明的影子。”二畢直注視那雙淺棕色的翦水秋瞳,咬緊唇瓣,雙膝跪了下去,腦袋重重叩在凹凸冷硬的碎石地。
“二萬死不辭,求主子降罪。”
麻蒼梨花望着那梳得一絲不茍的烏黑發絲,冷風吹過,仍沒有半根發絲掉落。
“別鬧。”半頃,從石椅蹲下身子,纖白素手握住那雙垂在兩側的臂膀。粉唇輕啓,苦澀一笑,續道:“不是叫了你一輩子不要再跪人嗎。”聲音輕柔,帶着點撒嬌的哭腔。
二擡頭,一臉愧疚。
蔥白玉指靈動揉搓贏二腦袋,道:“下次再要跪,就等我死了。”
二訝異,瞠目結舌。
二的話,已在剛才用罄。
“你啊。”淺棕色的眸子瞅看着二,冷風一吹,裙襬搖曳。扭了扭臀,蹲不是站不對,最後幹脆席地而坐。
二見此正要說話,卻被她伸手,止住。
擡首,淺棕色的眼珠子直視夜空上的新月,澄明眸子閃過許多複雜情緒。那年的曾經,如同走馬看花,一一閃過腦海,卻再也留不住半點片刻。
那張精雕細琢的臉容,月色襯托,淡光淺薄,發光似的,柔美明亮。
“是我不對。”說着這話時,絲毫沒有半點尴尬,更沒有臉紅心跳。
倒是二,望着那張羨煞不少旁人的側臉時,心噗嗵跳了一下。
“是我……不對。”
說者雲淡風輕,二卻臉色漲紅,羞愧得快要懸樑自盡,一死以證清白。
回首,望見二那張不甚标致的五官。
因疏于料理,甚少粗糙。然而那雙英挺的眉毛、堅定的眼神,讓人一見難忘。
“我爹一定很喜歡你。”不加思索,脫口而出。
二呆住,臉色越發通紅。
她爹在慨嘆她不是男兒身外,還遺憾她長得太柔美,不如她內在剛強拼命。
看見二,就像看見她爹心中理想的她。
“我的訓練很慘。”二望了眼麻蒼梨花,咬唇,道:“十二将裏就我沒日沒夜地訓練。”
二說起往事,喜上眉梢,不茍言笑的臉異常從容。
小手輕拍二的肩,輕聲:“他是把你當女兒了。”
望子成龍,望女成鳳。
梁唐曾經的一代賢相司馬炎,也不過如此。
二本羞得無地自容,卻被她的一掌拍去不少羞澀。
同望那片夜空,并肩而坐;同在那片河山,此情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