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更新時間:2017-06-01 18:00:03 字數:6549
當天晚上,羅桂傑就挪回房裏睡了。
他寧可打赤膊,也不願夜裏離了她。
“才讓你分房睡了一個晚上,有必要這麽黏乎嗎?”韓映竹無奈地看着羅桂傑,居然連人帶被緊抱住她,弄得她好像潤餅似的。
“我怕不抱緊你,又要趕我去客房了,昨晚要不是你紅着眼眶要我去別的地方睡,我會遇上那件糟心事嗎?”
“說起來還是我不對了?”韓映竹失笑,卻伸不出手拍他。“唉,如果楊家公子能像你一樣,對投懷送抱不動欲念,也不會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場。”
不用特意打探,楊福寧的死因便傳得沸沸揚揚,他是淹死在家中的醬料缸裏,頭上腳下。
詭異的是,楊福寧的腳上還纏着一條用來罩缸的白布,布疋繞過頂上梁柱,卡死在靠牆的板凳上,他就算想爬起來,腳也構不着地,就這樣活生生被悶死。
楊母見到兒子遺體,不顧兒媳已有身孕,抓起她的頭發就狂甩她兩巴掌,怪她讓兒子在姻緣廟起誓。
這名叫小翠的姑娘本就是硬脾氣,吐出血沫之後,指着已經斷氣的丈夫冷笑,說了句不作死就不會死。
原來楊福寧的表妹從鄉下過來依親,日久生情,愛上了自家表哥,明示暗示願意做小,只要能留在他身邊。
楊福寧起先拒絕,奈何表妹處處誘惑,便說出了曾在姻緣廟起誓的事,但表妹不是本地人,根本不信姻緣廟的傳說,直言這絕對是大房們杜撰出來的謠言,與河神娶親的民間故事沒什麽兩樣。
可能說久了,楊福寧也信了,加上小翠懷孕,夜裏沒人服侍,表妹自動為他解愁,兩人就暗地裏好上了,隔天戰戰兢兢,也沒發生什麽事,有一就有二,次數多了,還把誓言放在眼裏嗎?
直到楊福寧橫死,醬料行的夥計回想前段時間,他似乎很常帶傷,但都不嚴重,只是普通的撞傷、擦傷,很容易就忽略了,最嚴重的一回應該是分神踩上了從樹上掉下來的蜂窩,頂了兩天尿味。
楊福寧死法太過詭谲,現在提到姻緣廟,大夥兒都縮着一抖。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怨不得別人。”他拍了他懷中的蠶蛹,要她快睡。“別想這些有的沒的,小心吓到孩子,乖,閉眼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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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昨兒個丈夫不在身邊,明明被子溫暖,火爐也燒得夠旺,她還是睡不好,半夜翻身了兩、三回,今晚被他這麽一摟,睡意倒是很快就上湧了,擋不住。
韓映竹一閉眼就沉沉睡去,還帶點可愛的小鼾聲。
“二丫?”羅桂傑在她耳邊輕聲喊,見她沒醒來的跡象,謹小慎微地将她放到床上,走到房間那只黃花梨木亮格櫃前,将櫃子移開,拉出後面的暗櫃。
裏面收了幾件老舊陳衣、一封泛黃的信,還有一顆周身像繞了雲霧的石頭。
他取出那塊石頭,緊緊地握在掌心裏。
楊福寧死了,算是橫死,而同樣在姻緣廟起過誓的他,為何能平安至今?當初他起誓,一心想娶的是韓映梅,而不是映竹。
還是當年他不知道韓映梅的名字,向姻緣廟神懇求的時候,是以韓家小姐起誓的,映竹也算韓家小姐,所以他不算違誓?
應該是這樣的吧,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他還有機會讓韓映竹受孕嗎?
都怪楊福寧死狀太詭異,又與姻緣廟扯上關系,讓他不免擔心起來,萬一他有什麽三長兩短,叫他的二丫怎麽活呢?
他要是慘遭不測,二丫一定會學岳父,把他的牌位供在房裏,夜夜對着他的牌位說話……
“蠢豬,你在想什麽!”羅桂傑直拍自個兒腦門,怎麽越想越糟糕,好像他一定會出事似的。
他還要與二丫白頭到老,活到七老八十呢!
韓映竹肚子越來越大,起身坐下都不容易,得側着睡不說,夜裏還容易抽筋,她是個能忍痛的人,可有時候突然抽起來,還是會忍不住呼疼。
每當她腿腳不舒服,總會驚醒她身邊的男人,勞他睡眼惺忪,還替她揉捏舒緩,讓她十分不舍。
也不曉得是不是半夜驚醒太多回,精神不好,羅桂傑這幾天時常東磕一處、西磕一處地回來,藥酒使用得勤了,還直接在房裏和小廳裏備了一罐。
今天從藥坊裏回來時更嚴重,手臂直接被劃了一口子,衣服上血跡斑斑。
“發生什麽事了?為何受這麽大的傷?”韓映竹扶着他的手臂探看,眼底滿是心疼。
“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別問了。”羅桂傑褪下被劃破的衣裳,不敢看她的眼睛。
除了手臂上的新傷,他腰間還有一大片瘀青,是夥計推藥材進倉的時候太貪心了,想多量少趟,堆到前面視野都瞧不見了,沒看見在倉庫外檢視新品靈芝優劣的他,直接從他背後撞了下去。
還有被腰飾鎖片劃傷的、不小心打破杯子割的,零零總總也有七、八道。
他不禁害怕起來,楊福寧出事前,不是也小禍不斷?
“你不說,我就問七峰去。”韓映竹捧着肚子想站起來,羅桂傑見狀只好投降。
“好好好,我說,你乖乖坐着。”他現在最怕的就是她出事,誰知道她氣急敗壞跨門檻的時候會不會跌倒?只好摸了摸鼻子,老實交代。
“今天有學徒用鲗刀不專注,差點切了手指,我就伸手去攔,才讓鲗刀劃傷了一口子。血是流得多一些,不過傷口不深,你就別擔心了。”
“你這幾天總帶傷回來,會不會是晚上睡不好的關系,你看我們是不是要——”
“我不分房睡!”羅桂傑截斷她的話,不容商量地看着她。“我絕對不分房。”
“可你這樣,我……”要她怎麽放心他出門?
“我知道。”羅桂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蛋,又掐了幾把,低低笑了。“可能是我最近事情多,常得一心二用,無力注意周遭才會受傷的。我會慢慢把手裏的事情放出去,你別擔心。”
“嗯。”韓映竹蹭了蹭他的手,擔憂難解。“忙不過來就增加人手吧,別省小錢累了自己,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
“放心,我一定聽二丫的話,倒是你,累不累呀?”撫着她隆起的肚子,光用手替她托着就覺得分量重了,她一背就是幾個月。
“我整天吃吃睡睡,陪父親下棋、聊家常,偶爾起來讓丫鬟扶着我走兩圈,累什麽呢?”全部的人就數她最惬意了。
“那就好。有什麽不舒服的,記得要跟丫鬟說,讓下屬去請大夫,千萬別一個人撐着,讓我知道了打你屁股。”他還記得她第一次夜裏抽筋,痛到都冒冷汗了,還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喊出聲,怕擾了他睡眠,氣得他隔天早膳都吃不下。
“知道了。”韓映竹笑着應他,握着他的手。“你別讓我操心,我也不讓你操心,好不好?”
羅桂傑輕戳她額頭,哼哼地說:“這事也能當條件交易的啊?”
“那你打不打這合同?”韓映竹拉下他的手,笑着側頭問他。
他嘆了口氣,直接俯身在她唇上親了一口,無奈地說:“打。”
一如往常,與韓光義及韓映竹一塊兒用完早膳之後,跟妻子說了幾句話,羅桂傑便領着四名随從前往藥坊。
出了羅家大門,轉了兩條街之後,羅桂傑便停下腳步。
“你們先走,我繞到香料鋪子看看。”
“是。”羅桂傑也有不帶随從行動的時候,所以六石、七峰、八山、九巒都不覺得此舉意外。
羅桂傑确實往香料鋪子走,途中路過大門深鎖、白幡未卸的楊家醬料行,不由得伫足多看了幾眼,有種說不出的悲鳴。
他昨天想了一晚上,實在不懂為何姻緣廟神現在才懲戒他,之前不都好好的嗎?為何在楊福寧死後,開始翻他這筆舊帳?要是他有個萬一,要映竹怎麽辦?
這種虛無飄渺又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他真的不知道該向誰求助才能化解,唯一能做的,只有重游一趟姻緣廟,将他的想法訴諸廟神。
接近香料鋪子時,門外正有夥計在灑掃,羅桂傑本想繞過他,誰知道來不及走到對街,那人就先擡起頭看,笑着對他打招呼。
“姑爺早,您是來挑薰香的嗎?怎麽不讓如冬姑娘送回去就行了?”
“沒。我是到城南找人。”羅桂傑比了南門方向。“不聊了,你忙吧。”
“好,姑爺慢走。”夥計笑着送走了他,怎麽也想不起來城南住了什麽大人物。
羅桂傑慢悠悠地往城南走,心事重重,途中還和路人對肩擦撞了兩、三次。
一路走出城門,看着綿延的黃土道,兩排雜草幾乎要比人高。他擡頭望天,閉了閉眼,便擡腳往姻緣廟走去。
路上清風吹草響,沙沙聲不絕于耳,披在背後的長發淩亂得宛如他此刻的心情,發上幾個結,他心裏就幾個結。
進了姻緣廟,他掃了幾眼環境,比印象中還要破爛。
他從懷裏取出一只荷包,倒入他當年從這裏取走的石頭,以指摩挲了兩下,便把石頭放回神龛上,退了兩步,恭敬地跪了下來。
他磕了三個響頭,雙手合十,忏道:“廟神在上,信徒羅桂傑曾于十多年前在此借宿,當年名喚樹林,并在神前起誓此生非韓家小姐不娶。信徒妻子便是韓家小姐,行二,閨名映竹。然而當時信徒一心思念的,是助信徒度過難關的韓家大小姐,韓映梅,在神前懇求的對象也是她。”
他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忍下肺葉間快要爆炸的疼痛。
“信徒原想求娶不得韓家大小姐,找個可以過日子的人,此生就這樣了,而映竹正巧是個好對象,又陰錯陽差地嫁給了我。”想起那碗醒酒湯,經過了這麽久,想來還是覺得溫暖。
他淺笑道:“她是個通透、聰穎,又讓人心疼的好姑娘。明白事理,相夫持家,待信徒一心一意,不能再好,信徒怎麽可能不愛上她,疼她都疼到骨子裏去了,更慶幸當初娶進門的是她,而不是韓映梅。
“信徒總在想,若廟神認為信徒違誓,為何不在信徒迎娶映竹的當下,就給信徒教訓,反而要到映竹身懷六甲才意外頻傳?這叫信徒如何接受?”他心有不甘,雙手成拳。
“再者,并非信徒惡意背信,是韓映梅不願下嫁,與林家結親,信徒才——”
一陣風透門吹來,羅桂傑像明白了什麽,狠狠地打了個寒顫,雙手頹然地垂在身旁,面如死灰,不敢置信。
“難道……難道是因為韓映梅和離,林家也……也放下心結,不再過問此人,所以、所以……”所以他的誓言又重新牽了起來?
“這樣算嗎?這樣公平嗎?!”他對着神龛咬牙低吼,抓住手臂上的傷,指間濕潤了還不肯松手。
難道他與映竹注定無法白頭到老?這個死心眼的丫頭一定會像她父親一樣,夜夜守着他的牌位,不怪他早離開,只怪不能跟他一起走。
因為孩子……流着他血脈的孩子……
“天啊……天啊——”羅桂傑仰天長嘯,驚起林中飛鳥。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跪在地上,淚眼如瀑,想起妻子的笑容、害羞的神色,還有無怨無悔的付出,整個人痛得像被車裂一樣。
他不想與映竹分開,真的不想,說好要白頭到老,現在卻不見得能一起看見明天,為什麽他們相處的時光如此短暫?
為什麽他不能與真正心愛的人厮守一生?!
“映竹!映竹!”他抱着頭,痛哭嘶喊妻子的名字,卻無法減輕悲苦,反而更加濃烈。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情緒才緩緩平複下來,又磕了三個響頭。
“倘若廟神真要信徒的命不可,還請廟神寬容,待映竹産子後,再收了信徒這條命。”
至少給他機會陪陪他們母子,為孩子起名。
韓映梅突然來到羅家,要求見韓映竹。
韓光義聽見大女兒私自回城,相當氣憤,韓映竹還在房裏綁護腰,他就先到大廳痛斥韓映梅。
“誰準你回來的?怎麽沒有人通知我?!”韓光義怒拍把手,見到女兒得意的神色,真不知道她到莊子裏究竟反省了什麽東西。
“你現在給我回去,馬上回去!”
“爹,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你要是趕我走,就沒有人能救羅桂傑了,他只有等死的分。”韓映梅彈了彈指甲,狀似無所謂地說。
“等死的分?”韓映竹頂了顆肚子進來,沒忽略韓映梅眼中一閃而逝的嫉妒。“你這話什麽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呀。”韓映梅仰起頭來看她,笑如春風。“我問你,羅桂傑最近是不是常受傷?!”
韓映竹冷下臉。“你又知道什麽了?”
“我當然知道,這事算起來,也是因我而起呢。”韓映梅難藏喜色,帶着炫耀的口吻。“我跟你說吧,羅桂傑十多年前在姻緣廟起過誓,說他這輩子呀,非我不娶。這樣你知道原因了吧?”
“你、你說……”韓映竹一陣激動,但不想讓她看笑話,便強忍下來,凝眉問她。“你怎麽知道?!”
“我親耳聽見的。我早上見他往城南走,一臉心神不寧,就好奇跟了上去,誰知道一路跟到了姻緣廟,才聽到這段往事。”想到羅桂傑對韓映竹的濃情密意原本是屬于她的,她就氣惱。“韓映竹,你搶了我的人,現在該還給我了吧?”
“我搶了你的人?”韓映竹嗤笑。“當時是誰尋死覓活不嫁羅桂傑,硬要擠進林家門的?現在有資格在我面前叫嚣?”
“你——”韓映梅氣結,這真是她這輩子最懊悔的事。她應該被人呵護在掌心上的,就像韓映竹現在的生活一樣,而且這本該屬于她的。“反正羅桂傑不娶我,他只有等死的分,我是不影響,就怕你肚子裏的孩子,一出生就沒了爹。”
“你夠了沒有?這種尖酸刻薄的話你也說得出來,難怪博恒連睡都不想跟你睡在一起!”韓光義指着韓映梅的鼻尖一陣痛罵。“你以前見好的就想搶,現在連你妹妹的丈夫都不放過,你怎麽有臉!”
“随便你怎麽說,反正你從以前就只疼映竹,我也不意外你說出這種話。”韓映梅撇過頭去,心想只要有了羅桂傑,不會再有人傷得了她。
她想要人疼,這有什麽不對了?
“你出去。”韓映竹指着門口,冷眼看着韓映梅。“這裏不歡迎你。”
“憑什麽?”她現在可是解救羅桂傑唯一的辦法呀!
“就憑我是羅家主母。”韓映竹眯起眼,難得鄙視地看着她。“你又是什麽東西?就算桂傑非得娶你才能活下來,說不定他寧可死了也不想讓你踏進羅家門!”
“你——”韓映梅正要發難,門口就傳來數道交錯在一塊兒的聲音,十分雜亂。
“快、快把主子擡進去!進冰窖取冰來!”七峰大手指揮着,沒多久,羅桂傑就躺在一塊木板上,被人運了進來,身上燒了好多處地方。
韓映竹吓傻了,就要靠過去,八山眼明手快地攔住她。
“夫人,小心身子,千萬別激動。”主子最寶貝的人可是她了。
“他怎麽會傷成這樣?出門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她抓着八山的手,眼神不離羅桂傑。“你快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
八山也急着,說得又急又短促。“倉庫起火,有人被困在裏面,主子沖進去救人,跑第三趟的時候,嗆進太多煙,昏了過去,被火燒了幾口子。不過夫人放心,大夫看過,沒有什麽大礙,只是要用冰。”
“不會有什麽大礙……不會有什麽大礙……”韓映竹一下腿軟,幸好八山攙着,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這就是姻緣廟起誓所帶來的災禍嗎?他也會像楊福寧一樣,莫名其妙橫死嗎?夫君他沒有做錯事呀!
“父親、父親……夫君他……夫君他……”韓映竹慌了,從八歲後,她不曾向父親求助,什麽事都自個兒扛,可她今天真的扛不住了,撲向父親,哭得不能自已。
“爹——我不要他有事,我不要他有事!我不要啊……嗚嗚嗚……”
韓映梅也不知道情形會這麽嚴重,吓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乖,沒事,桂傑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韓光義摟住女兒,老眼泛紅,無比心疼。“阿華,把大小姐帶回去閉門思過,沒我的命令不準她踏出房門一步。”
他不知道該怎麽幫女兒、女婿度過這次難關,唯一能做的,就是別讓韓映梅這孽子搗亂,惹他們心煩!
這事一定會有解決的辦法,一定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