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更新時間:2017-06-01 18:00:03 字數:5913
羅桂傑醒來,渾身劇痛,手臂沉重得他完全擡不起來,最多只能動動指頭。
倉庫起火,裏面困了幾個人,怎麽印象中好像有個女的?曾幾何時藥坊裏有女夥計或女學徒了?
這事必有蹊跷。
他眼珠轉了轉,認出這是他的房間。
“二丫?”他嗓音像被火灼燒過似的,低啞破碎。
“醒了?”韓映竹坐上床沿,先以手測了他的額溫,确認沒再燒起來,才松了口氣,接過仿夏遞來的水,用麥稈汲了些起來,湊到他唇邊。“我先喂你喝點水,等下喚七峰進來托你坐着再喝點粥。”
他不是很樂意用這種方式喝水,感覺挺嬌氣的,可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尤其在她面前,只能順從地用麥杆喝了幾管水。
雖然潤了唇,卻不能解渴,正想叫妻子喚七峰進來攙他坐起,給他一大碗喝個夠,額頭忽然感受到幾滴冰涼,到口的話又吞了回去。
“別哭了。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命大得很呢。”他笑了幾聲,牽動傷口,疼得他只想罵娘,燒傷真不是人捱的。
“你确定不是後禍,而是後福?”韓映竹深吸一口氣,眼淚掉得更兇,幾乎看不見她丈夫的模樣。她低頭,抵上他的額頭,不管肚子卡得多難受,就是不願離開。“事到如今,你還要瞞着我嗎?”
羅桂傑心下一沉,仍故作無知地問:“我瞞你什麽了?誰跟你亂嚼舌根?拖出去打死。”
“你還滿我!”韓映竹氣得掄拳想打他,思及他一身傷,拳頭揮到他胸口,便心疼地撫了上去。“你曾經在姻緣廟起誓,此生非韓映梅不娶,對不對?”
“……”羅桂傑一陣無語,想辯解,卻找不到有力的說辭,嘴巴開合數次,最後只能嘆氣認下。“你如何得知?這事我從未與任何人提過。”
“韓映梅回來了,她尾随你到姻緣廟時聽見的。”她小聲地說。
她在莊子吃不了苦,偷偷回家,想說見到父親撒個嬌,賠個不是,軟纏硬磨,肯定能求得父親原諒,恰巧遇上父親被他們接過來照顧,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她便買通家仆瞞了下來,這讓父親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把那些知情不報的下人統統發落了,現在回娘家怕都認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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帏映竹哽咽。“如果不是韓映梅意外聽到這件事,你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等你出了意外,外頭通知我去認……去認……”
她說不下去了,淚如雨下,哭到兩眼都睜不開,嗚咽強忍的哭聲,戳痛了羅桂傑的心,他也跟着紅了眼眶。
他使勁地擡起手,撫上她的後腦,細細安慰,聲音卻有些顫抖。
“二丫,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你……”他真的不曉得該如何開這個口。“或許真的只是意外,當初我起誓求娶的是韓家姑娘,你不也是韓家姑娘嗎?!”
“可我不是你當初擱在心裏的人,如果兜得過去,你還會一身傷嗎?”她沒有親眼見到楊福寧的死狀,光聽旁人形容,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如果這事換到羅桂傑身上,她鐵定支撐不住,她受不了的。“還是你休了我,改娶韓映梅,這劫就能過了?!”
“什麽叫做休了你?!”羅桂傑氣煞了。“如果這誓言真作數,我娶了你,早就破誓了,改娶韓映梅根本不頂用。”
“至少是機會呀!”韓映竹擡起頭來,俯視着盛怒的他。“我怎麽有辦法眼睜睜看你出事,卻什麽都不做呀?就算要我這條命——”
“二丫!”羅桂傑怒吼,痛得他身子直顫,幾番調息才緩了下來。“你聽好,就算我的生命只剩一天,我也只想跟你過。”“可是——”
“沒有可是!”他霸道地截斷她的話。他不可能休妻,這輩子都不可能!“你讓七峰進來吧,我肚子餓了。”
“好。”韓映竹見他不想再說,只好抹去眼淚,收拾了下,才讓七峰進來。
羅桂傑喝了粥,吃了藥,創口又重新處理了一遍,疼得他直抽氣。韓映竹不舍,卻無法代他受過,一聽他吸氣,心就像被麻繩使力絞緊似的。
“我替你點了盞鎮痛助眠的薰香,你睡吧,我在這裏看着你。”她坐在床沿,仔細擦去他額上的汗水。
“不是說薰香對胎兒不好?”他扯了扯她的袖擺。“出去吧,留個人給我就行。”
“好,仿夏就在外面,有事你喊她一聲。”替他蓋好被子,韓映竹便扶着肚子,往東進院落走去。
如冬忙着鋪子的事,她身邊只剩一個拟秋。找到了父親,她便讓拟秋去請六石、七峰、八山、九巒等人。
“父親,我想和你商讨一下桂傑的事。”
“你有什麽想法嗎?”韓光義心疼地看着女兒,她越冷靜,他便越難受。
“桂傑不願意改娶姐姐,可眼下這是唯一的辦法,我不想放棄。”與羅桂傑分開确實難受,可再難受都沒有為他收屍來得讓她恐慌害怕。
“二丫,你別心急,或許還有其他辦法。”女兒與女婿的感情他看在眼裏,連他都舍不得他們兩人分開,更何況是當事人呢?“還是我找個人把大丫嫁了?你想大丫嫁給博恒的那段時間,桂傑都好好的,說不定是因為大丫和離了,林家不計較了,她可以再婚配,才又牽動誓言的。”
韓映竹眼底燃起了希望,可亮不到一刻,又黯了下去。
“要是她又和離或被休怎麽辦?接着找人嫁?”不是她看不起韓映梅,是韓映梅讓人看不起,眼光高又挑剔,萬一拿這事來威脅她與羅桂傑,不就一輩子被她捏在手裏嗎?
既然如此,還不如讓羅桂傑把韓映梅捏在手裏,她相信他有這本事。
“這……”韓光義無法反駁,這确實是一大隐憂,韓映梅若是不嫁,他強押着拜堂,肯定也不會有好下場,說不定又多害了一家子。他嘆了口氣。“那你有什麽想法?桂傑不願接受,你又能怎麽辦呢?”
韓映竹正要說,随從們就到了。“屬下參見夫人。”
“嗯。”韓映竹點了點頭。“都坐着,我有事和你們商量。”
“請夫人示下。”六石代表回答,但沒人坐下。
韓映竹也不勉強。“夫君曾說過,如果我有事,不方便丫鬟出面解決的,都能麻煩你們,這話還作數嗎?”
“自然作數。”主子多疼夫人他們全看在眼裏。得罪主子不是要事,得罪了夫人以死謝罪的分都有。
“那好。”她斂下雙眸,試着讓自個兒的聲音平緩。“你們跟在夫君身邊,應該知道他這陣子大傷小傷不斷,若不跟你們說實話,怕你們也不會幫我……”
她深深吸了口氣,擡起頭來看着座下四人,堅決的目光讓衆人一顫。
“夫君在十多年前曾在姻緣廟起誓,非我姐姐不娶,其中種種陰錯陽差,我們就隐過不提,眼下唯一能救夫君的辦法,就是棄我改娶我姐姐。”她雙手交握,指甲陷入掌心,語氣仍然平淡,毫無起伏。“所以我要你們幫我瞞着夫君,不準透露任何消息給他。”
随從們互望,有所掙紮。七峰問:“敢問夫人計劃?”
主子是不可能放她離開的,現在是她要用什麽方法離開?
“也請父親聽仔細,我心已決,還望各位幫我。”這是她不得已所想出來的下下策。“你們就說我因為夫君重傷,驚吓過度,動了胎氣,必須靜養……半個月後,替我發喪。”
“二丫!”
“夫人!”
這是哪門子的決定?別說羅桂傑不同意,他們統統不贊成呀!
“我不詐死,如何讓夫君死心?我要讓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韓映梅才有理由嫁進羅家。”思念亡妻,所以娶了面容有幾分相似的胞姐雲雲。
韓映竹作這決定,自個兒也
不好過,可她真的窮途末路了。“我不希望世人知道夫君曾在姻緣廟起誓,還請父親跟姐姐說,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顯擺。”
“二丫,你一定得如此嗎?桂傑、桂傑他不會同意的!”
“我知道他一定不同意,所以我也不要他同意,我只要他好好活着。”悲傷的是,她這渺小的心願還不見得能達成,一切都還得碰運氣。韓映竹苦笑。“父親,找個地方先讓我住進去吧,如果桂傑出來找我,你們一定得攔住。”
“夫人,還請您三思,主子離了您,比死了還痛苦啊!您不想見主子出事,主子何嘗願意聽見您的死訊呢?”六石喊了聲,四名随從立刻跪下求情。“請夫人三思!”
“難道你們就能看着主子出事?楊福寧的死狀何其凄慘,你們不怕嗎?你們不怕,我怕!”她捂着心口,試圖平複情緒。“夫君是聰明人,他猜得出來我沒死,所以我才要你們攔着他,別讓他出來尋我。”
“你走了,桂傑硬着脾氣不娶大丫,你犧牲不就白費了嗎?不如……不如好好陪陪他,至少也讓他看到孩子再作打算吧?”
“如果我走了,夫君依舊意外頻傳,您押着也要讓他和姐姐拜堂,就算是形婚也要辦!”如果她走了,一切就平息了,能不娶韓映梅自然還是別娶的好……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走了,桂傑也娶了大丫,意外還是沒有停呢?講難聽點,要是這辦法不奏效,桂傑依舊難逃死劫,你怎能忍心不陪他走完這段最後的路?”他女兒平時的聰穎上哪兒去了?怎麽會想出這兩敗俱傷的蠢方法?
“這些我不是沒想過,我會在城裏待着,萬一方法不奏效,我會回來。如果這樣真的能救桂傑一命,我就搬出這座城,永遠不再回來。”韓映竹站了起來,扶着椅子下跪。“請父親原諒女兒不孝,不能在跟前孝順您了。”
“你這傻孩子,你為桂傑想,你有沒有為你自己想?”韓光義眼眶泛紅,把她扶了起來,這孩子一出生就沒了娘,眼下一段美好姻緣還保不住,教他這做父親的如何不難過?
韓映竹也跟着紅了眼眶,她撫着肚子,別過頭去。
“我至少還有這孩子,夠了。”
這是流着他血脈的孩子,當初急着要孩子,果然是對的決定。
韓映竹哭着哭着,就笑了,那笑容看在韓光義眼中,心碎了都有。
“二丫,你命怎麽這麽苦……為什麽老天爺就不能善待你一點呢……”他不住流淚,頻頻以袖擦拭,連随從們都忍不住鼻酸。
“不苦。”她笑着說。“能嫁給桂傑,怎麽算苦?不苦的。”
只是不能長相厮守,不能白頭到老,不能再吃他剝的蝦……
不能……不能再服侍他了……
羅桂傑夜裏睡得不是很安穩,又熱又痛又難受,怕擾了韓映竹的睡眠,遲遲不敢發出聲。
他總算明白當初她夜裏抽筋,死活忍着不喊的心情了。
“難受嗎?”她不知何時醒了,摸着他的臉,碰出一手冷汗。“我替你薰香吧,會好睡點兒。”
“不了,房裏薰香你就得到別處睡了,我不想跟你分房。”說不定能同枕眠的日子,就這麽幾天了,他怎麽舍得浪費?“你睡吧。我累了,等會兒就睡着了。”
韓映竹锲而不舍。“還是我擰布巾來替你擦身體?”
“別!”羅桂傑按下欲起身的她。“大着肚子,別折騰了,睡吧。”
黑燈瞎火的也不怕摔?
“好吧,你也睡。”她輕拍着他的胸膛,小聲地哼着歌。
“呵,二丫在學哄孩子呢。”他失笑,甜蜜卻也難過。抱孩子、奶孩子、哄孩子的她該有多美,可惜他不見得有機會看得見。
心好沉。
“還要學嗎?我天天在哄孩子呢。”她輕笑,鼻頭被捏了下。
“真敢講。”羅桂傑轉過頭來,眯眼看她。
不知道是放松了,還是累了,羅桂傑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等他醒過來,天已經蒙蒙亮了,而他的妻子就坐在床邊,柔情地望着他,不曉得看了多久。
“為何一直盯着我?”他伸手捏了把她的臉蛋,随即蹙眉。“怎麽瘦了?”
“長到肚子上去了吧,護腰巾都少繞一圈了。”她摸摸肚子,笑着看他。“我讓七峰進來扶你梳洗。”
“讓如冬去吧。”羅桂傑拉住她,眼下一刻都不想跟她分開。
“好。”韓映竹拍拍他的手,隐藏得再好,眼底還是難掩哀傷。“對了,跟你說件事,鋪子的事情我暫且都不管了,全讓如冬處理,房裏的事,只剩仿夏和拟秋替我分擔。”
“唔……那好,你就專心陪我吧。”他也得找時間把藥坊的事情交代下去,如果底下的人做不起來,只好把藥坊分成四份,各別交給六石他們。
他還得和岳父見個面,雖然不想談,也得說一下他的身後事該怎麽辦。
也不曉得生命會終結在哪一刻,羅桂傑與韓映竹紛紛把手邊的事抛給屬下處理,專心一意陪伴彼此。
他這幾天最常做的事,就是抱着韓映竹,與她還有肚子裏的孩子說話,兩人沉默的時候,她視線總是不離他,像要把他的長相狠狠刻進心裏,有時候目光悲戚到讓他鼻酸。
縱使萬般心疼,他卻什麽都不能說,臉上還得挂着笑容回視。
他身上的傷有好幾處,不過都是表面的,痛歸痛,調養個幾天,已經活動自如,飯後都會攙着她到院子裏走一走,再回來困個午覺,可今天不曉得怎麽了,一覺醒來,居然已經接近黃昏。
韓映竹卻不在床上。
他覺得很不對勁,掀被下床,發現房裏點上了已有幾日未燃的薰香,味道比往常用的還要濃烈幾分,難怪他會昏睡至此。
二丫為什麽要這麽做?他的傷勢已經不需要借肋薰香入眠了,而且這麽濃郁的薰香,一時半刻也散不去,她要怎麽回房?
還是她不回房了?
羅桂傑大驚,立刻往門外走去,平常随從只留一人,眼下居然有兩名守在門邊,還大膽地擋住他的去路。
“有什麽事?”羅桂傑耐住性子問,越想越覺得詭異,二丫一定瞞着他做出什麽事情。
“主子請回房歇息。”六石恭敬回覆,一步也不肯退讓。
“夫人呢?”
六石與七峰閉口不語。
“我再問一次,夫人呢?”羅桂傑這回明顯帶着怒意。
七峰鬥膽。“主子請回房歇息,夫人一切安好,請主子勿念。”
“夫人一切安好,要我勿念?她是不是離開了?”見六石與七峰閃過愧色,羅桂傑就知道他預感成真,一旦牽扯上他,這丫頭的想法是不可能輕易打消的。
都挺着顆肚子了,她還想去哪兒?
“主子請留步!”六石和七峰攔着不讓,可羅桂傑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動武行,下手完全不留情。
六石、七峰不敢反擊,只能防守及卸勁,思索如何協力将他困住。
羅桂傑早年遇過太多地痞,特地練過身手,以一擋五不是難事。他身上有傷,六石和七峰多有顧忌,幾招下來,便将兩人甩開。